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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書中謎 雪瑞登.海伊 6056 2023-02-05
  小時候,我幾乎每年都會去澳洲大陸的雪梨,跟著媽媽採買帽子,還有用來裝飾帽子的材料。我們也一定在城裡過我的生日,這一天大家都在放假。我們起初是住在瑟伊丘的寄宿旅社,就在蘇菲亞街上。媽媽在搬到塔斯馬尼亞前,就認識房東太太茉兒。我對她當時的生活一無所知,在沒有我之前,她也有自己的人生。   茉兒是個容易生氣的胖女人,小眼睛,頭髮染過。她就像隻鵲鳥,一身黑白打扮,永遠都在找東西吃;她廉價的出租房間有股煮青菜的味道。我五歲之前,因為還太小,不能跟著媽媽去批貨,只好留在茉兒那邊幾個小時。   在我印象中,只要和媽媽分開數個小時,就等同於缺氧。我不是真的不能呼吸,但只要她不在身邊,就會提醒我窒息的感覺。在飄著臭味的客廳,我盡量不發出聲音,深怕失控搞砸,媽媽會繼續消失。所以她一回來,我都是在大口呼氣大口吐氣,像是死去的人又活過來。

  薩維奇太太,我從沒見過這麼安靜的小孩。茉兒總是嘖嘖稱奇,邊說邊順勢誇張地晃著頭。   實在是乖得不像話,一點麻煩都沒有,看著她是輕鬆愉快。不過我看她眼裡只有妳。   她也只有我這個媽。媽的標準說法。      羅絲瑪莉小寶貝,明年我們來,就帶著妳出去到處跑。媽向我保證。我也不想丟下妳呀。   於是乎,接下來我每年都要造訪針線商,看看小日用品,去到堆滿兔毛與海狸毛的皮革工坊,要不就是看各種光滑的人頭模型,有木製也有金屬(脖子上還看得到螺絲),這些都是拿來裝飾、設計帽子的配備。商家的店面光線好又涼爽,躲在後頭的工坊因為要用到蒸氣讓帽子成形、無痕,空氣中滿是濃濃水氣,看起來霧霧的也比較熱。

  每個供應商都疼我,媽媽在訂貨、看新款式的時候,他們就給我鮮豔的鈕釦跟一條條絲帶,讓我在一旁玩,我像隻園丁鳥,只要亮晶晶的東西都喜歡;他們還端出切成三角形的三明治、用霧面玻璃杯裝好牛奶,放上條紋吸管。這時我又成了蘇丹小公主,水果千層蛋糕就是我的金銀財寶。   所有大型百貨公司都跟佛依商行拿配件,他們的陳列室已有五十年歷史,牆上成排的小木頭抽屜裝著一大堆雜貨飾品:有拉鍊、鈕釦、皮毛樣本、緞帶花、像魚鱗般透光的亮片、玻璃珠、染色樣本、不知什麼鳥兒的羽毛、蠟做的糖果與水果。這一整面抽屜幾百種五顏六色的小玩意,都是用來裝點帽子、衣領或者鞋子、腰帶,比較下面的抽屜則是海盜藏寶箱,放了世界各國的飾品,有跟鑽石一樣璀燦的捷克馬可賽石,還有法國來的水鑽胸針。

  我那時會幻想,抽屜裡各式各樣的東西,只有握住把手拉開的片刻才會跑出來,我想看什麼,就能變出什麼。對一個小孩來說,這面牆上的抽屜似乎什麼都有,而這些東西加起來就是全世界。   工坊的小姐跟媽媽說,我以後會很漂亮,她們說,看頭髮就知道了。媽媽對此半信半疑,因為我的紅髮很濃密,看起來簡直像假髮。我一定比較像爸爸,因為媽媽可是一頭黑髮,有著深邃的藍眼睛,皮膚完美無瑕,像奶茶般的色澤,我的綠眼珠與雀斑大概是像他。此外,媽媽雖然骨架小巧纖細,但胸部很有料。說我是她的小孩,似乎很難讓人相信,我們倆相像的地方少得可以。   佛依商行和其他批發商一樣,將兔毛壓製成毛氈,用來做各種硬禮帽、軟帽,以及澳洲人獨有的工作帽(名字頗為老氣,像是多佛帽或史夸特帽)。最貴的帽子是採用進口海狸毛,但不會有人戴著它工作,而是拿來收藏、出出鋒頭。

  在佛依工坊最後方還有個陰暗的小房間,裡頭堆放著獸皮,刺鼻的鹼味光是路過都會怕怕的。奇怪的是,這些沒有生命、只能等待被變成其他用品的獸皮,我卻非常感同身受。因為媽媽把我託給茉兒的幾個鐘頭,我就像被剝下來的獸皮,整個人空掉,不能呼吸。光鮮亮麗的小玩意背後是陰森森的墳塚,顯然光看外在就會被騙了。   不過雪梨還是令人開心,我喜歡城市。我們不是有頭有臉的人,都能感到城市的包容彈性,好像它們真的在動、在給我們空間。這裡,我不是沒有父親的女孩,不再處處置身事外,我甚至不是羅絲瑪莉。在城市裡,你聽不到別人對你的看法,對你的期待。每年總有一次,我們可以徹底地與眾不同。   就是從這時開始,我的剪貼簿清一色都是城市風景,地點不拘。我還會做裝飾,把從批發商蒐集來的鈕釦跟緞帶,花工夫黏在這些大頁面上。

  那段時間在雪梨,很多街角都出現一個粉筆字,是漂亮、筆畫帶有圓圈圈的銅版字體。這是雪梨很有名的特色。出現在居民跟遊客腳下的粉筆字,就像是只寫了一個字的信,要送給人群中的每一個人。   這個字是什麼?我問媽媽,手指著被我當作亂寫的東西,那一年我五歲。從查普給我的書裡,看不到半個相像的字。   寶貝,是永恆。媽媽抓著我的手回答。有個男人三十年來一直用粉筆寫這個字,現在變得很有名。我每次來都會在街上看到。她抱著我。   意思是什麼?   羅絲瑪莉,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字面上,它指的是會一直且永遠都在的某種東西,但你知道,並沒有這種東西,尤其在人的世界。每件事都會結束,妳一定要記得,寶貝。

  她望著城市擁擠的街道,若有所思,她的視線略過我的臉,停留在遠處。   記得,羅絲瑪莉。她說。沒有不變的事情。      媽媽過世後幾個禮拜,我焦躁的狀態才緩和下來。喪禮過後頭幾天,我幾乎陷入瘋狂。我很快結束掉神奇帽子,變賣庫存或退回給批發商還掉積欠的款項。查普和法蘭克先生(他的尺寸是九又四分之三號)一直在幫我,給建議。我當時別無選擇,所謂人死一筆勾銷根本都是假的,我不但無法再和媽媽一起生活,也守不住這家店。原來我們一直處在賒帳與延遲付款的複雜狀態,等到媽一走,馬上就面臨付不出錢的窘境。   我整理了公寓裡從小到大生活的三個房間,我無法接受她不在這裡,但每樣東西都提醒我她走了。我留下她唯一一張照片,是在我出生前拍的,因為從那之後,她總是在拍我,自己不站在照相機前。

  一開始我經常夢遊,不過那不像是睜著眼睛作夢,甚至也不像夢魘,剛剛好相反。原來媽走之前的人生才是一場夢,而失去她,賣掉或還給別人每一件我以為屬於自己的東西,所有熟悉的事物消失,這些真相一直躲在後面等著我。   批發商人都很好,但就是公事公辦,只有佛依商行的女孩們還寄來慰問卡。我賣掉家具以及所有公寓的東西,把帳結清後,還剩下一點錢。查普安排我住進她的客房,鼓勵我多休息。我的焦躁漸漸平息下來,但開始精神恍惚。查普於是要我到她的書店去,以前學校放假的時候我就在那打工,幫忙清點存貨。查普的書店環境舒適,有安全感,加上我們倆個的工作還算輕鬆,幫助我趕走可怕的消極情緒。   有天下午,查普說,沒有人像她那樣,死的時候一窮二白。我們正一起打開一箱書,所以羅絲瑪莉,妳就是妳媽的遺產,妳一定要好好珍惜,我知道妳可以的。

  這些話後來變成每天的例行公事,我只是聽著。   妳媽過世的事總會有出路,妳一定要這樣想,要走出來,妳必須重新開啟人生。查普激勵著我。   只要有機會給我意見,艾絲特‧杳普曼都相當認真。她一直都像我的阿姨,我當然愛她。但過去幾個禮拜經歷的一切,喪失的一切,實在讓我哀慟到欲振乏力。在媽媽過世之前,即使也跌跌撞撞活了十八年,我其實並不了解什麼是絕望。   查普總是克制情緒,她覺得這很有用。她自己的母親久病過世後,她一直沒有離開從小住的地方;她爸爸是澳紐聯軍的一員,在大戰時殉職。如果被叫老處女,查普會說:這表示我經濟狀況不差,不需要靠任何人。她跟媽媽的社會處境相像,同樣被認為見不得人,她們一開始成為朋友就因為這一點。她們被當作怪胎,既沒地位也不受尊重。人們認為查普的飽讀詩書不合體統,因為書本讓她太過獨立自主。

  我在她收得乾乾淨淨的房子看到幾張老照片,查普長得很像她媽。她們兩個都有雞胸,像個小老頭,一雙大眼明亮率直。我把媽媽唯一的照片擺到客廳,和查普的母親放在一起。雖然銀框看起來不是太舊,不過媽的照片有種超越時間的味道。那是張黑白照片,拍的時候她大概十八歲,跟我現在一樣,不過拍的人是誰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年輕的臉龐看著我,可以清楚感到她的過去、未來都不可知,不過我常想,同樣是青澀歲月,媽看起來有活力多了。      過完第一個月,討厭自己要死不活的難過,我帶著修恩松木盒,走出查普的小房子,坐在四四方方的小花園裡。花園三面都種花,橘、紅、黃色的花朵舒緩了我的憂鬱,尚未展開的綠葉又像小小的綠舌頭在數落我。我摘了幾朵紅花擺在盒子上,這是媽媽最愛的顏色。

  然後我跪下來,細細看著一片已完全舒展開的葉子,葉片非常接近圓形,有顆銀色水珠如銀滴般光亮,輕輕落在上面。我小心翼翼摘下葉子,讓水珠在葉面上旋轉,即使微小如它,也是孤單自在。我思索著,隱藏心中累積的痛苦,終於減輕了一點。   幫我,我向水滴祈求,讓媽回來,讓一切回來,讓我的人生回來。   查普提早從店裡回來,廚房傳出她忙著拿水壺泡茶的聲響,我聽見她在房子裡叫我。   查普,我在外面!我回答。   唉呀,親愛的,我還在納悶,她邊說邊走出來,原來跑到花園來了。不過你跪著做什麼?在跟花禱告嗎?   我尷尬地說,這些花看起來好快樂,它們燦爛的樣子讓我振作多了,雖然聞起來像螞蟻,這些花   我知道那些是金蓮花香氣,倒不知道螞蟻的味道是什麼。她挑了一下眉毛。不過被妳一說,我也頗有同感。   茶壺叫了起來,她很快跑回廚房關掉,把茶泡好。   我看妳帶著妳媽的骨灰。她說著,一邊捧著托盤出來。   或許她原來想說的,是我不放下這個木盒只有傷心,但她沒有這樣做。她把盤子放好,坐在桌子旁的鐵椅上。   我有些事想跟妳談談。她的語氣變得很嚴肅。查普,我知道妳要說什麼。   還沒說妳又知道了。她倒了兩杯茶。   妳又要告訴我,裹足不前的嚴重性吧。我對著葉子說。   一整個禮拜以來,她差不多都說著同樣的事情。   妳會告訴我難過要說出來,妳會說我勢必要選擇、決定,開創自己的路,妳會建議我,讓媽媽的骨灰入土為安   的確,這些話我是一定會說,查普打斷我,也都已經說過了,不過我接下來要告訴妳的,不是這個。   她坐直身子,製造驚喜的戲劇效果十足,先是欲言又止,接著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今天買了一張票給妳,一張機票,這件事我不希望有爭執錢我還有。猜猜看是哪裡?我盯著她,說不出話來。她要我離開?她在趕我走嗎?   猜不出來,她說。我還以為很容易。   我沒說話。   妳喜歡大城市,又只去過雪梨,所以不是那裡,不用再考慮雪梨。   我根本沒有想過,她或者我,會有人想要對方離開。我既沒錢去上學,更沒本事旅行,此刻我很清楚,除了查普的關愛,一盒骨灰,一個我到死都愛著的人的黑白照片,我是一無所有。   別這樣,為什麼不猜猜看呢?   我無法思考。事情來得又快又突然,我只是再次陷入陌生而慌亂的情緒,就像從來只知道步行的人有機會坐了車。我原來只想跟著查普留在塔斯馬尼亞,請她教我賣書,跟她一樣過著平靜、智性的生活。   我買給妳的機票是到像在演戲一樣,她故意誇張地頓了一下。   紐約!   我扔下葉子,整個人蹲在地上,搞清楚狀況後,我開始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親愛的羅絲瑪莉,我又不是要趕妳出去。查普彎下身子拍拍我的肩膀還有背,她不太會做這些感性的動作,聲音聽起來還是很僵硬。   別哭了,計畫要緊!她說著,然後從羊毛杉的袖子裏拿出折好的手帕給我。我自己從來不帶。   我擦了擦眼睛、鼻子。   親愛的,聽我說。如果妳真的想,妳就會發現自己隨時能往前走。還有很多美好的事。妳媽過世是妳人生的轉折,但是妳的生命並沒有破碎,只要活下去,去過妳或妳媽沒想過的另一種生活,妳就能撫平。   查普,我是想過但是,我話都說不清楚。我害怕,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我想去四處旅行,我想發現更多,知道更多,但是我好怕。現在妳跑去幫我抓住它,我怎能再有任何藉口。我用她的手帕擤鼻涕。   羅絲瑪莉,除了決定讓妳到哪裡重新開始,我什麼也沒做,而且妳的剪貼簿都是紐約、各種城市的圖片,決定也不困難。我能感覺妳一定很想去那裡,對那地方充滿迷戀,所以才從小就收集這些剪貼的東西。我要做的就是鼓勵妳,推妳一把,我相信妳媽一定也會這麼做。   查普也變得有點想哭,而且情緒激動。   羅絲瑪莉,妳一定要離開,去出國!我的小丫頭,如果我有這種機會,我一分鐘都不會留下來。   杳普越說越激動,閉上濡濕的灰色眼睛。但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讓自己去改變、離開,不再回頭。所以妳一定要走,去重新開始!親愛的羅絲瑪莉,妳媽一定希望妳的天地更寬,我也一樣。現在妳知道地方了,我們還有幾個禮拜時間一起打點東西。      紐約是遙不可及的夢想,比雪梨大上好幾倍,這是我當時在塔斯馬尼亞對大城市的唯一想像。我確實從小就有本剪貼簿,裡頭有很多紐約的圖片,不過對我真正重要的是照片散發的自由氣息。城市的自由是如此巨大,簡直是漫無邊際的金魚缸。我的明信片上有擎天的高樓大廈,也有在光線照射下,顯得更加雄偉的火車站跟圖書館,每張照片之間,我都貼上緞帶、鈕釦以及幾片彩色毛氈。   媽還在的時候,除了雪梨,我沒有明確想過要去紐約或其他城市。不過查普多少猜到我內心深處的想法:父親就住在其中一座城市。雖然我不知道在哪裡,總之是個自由、不知名的遙遠地方,跟媽媽不一樣。對我而言,父親非常陌生,神祕且未知。   我把父親當做城市,試圖用剪貼簿讓他存在。我沒有任何一張照片,所以明信片或是報紙剪報那些不知名的男人都有可能是他。有很多圖片出現老街景,媽媽只會說,看看那些戴帽子的男人,以前辦公都是這樣的!   她從來不知道我真正的目的,其實我自己也搞不懂。父親既然可能在任何一座城市,我只能繼續蒐集任何關於他的證據、線索。但是這麼久了,他一定也變很多。   關於父親,媽沒有說過任何具體的事,因此幻想之於我,也就跟事實沒兩樣。或許她所知有限,所知道的也都自己承受,水遠放在她心裡。   艾絲特‧查普曼真的為我做很多,而且她選擇的是放手!大概是故事讀多了,讓她覺得我需要有自己的故事,還有對付創傷的良藥。要不是她,我的世界早就空空蕩蕩,她相信對於我的封閉、我的失落,城市是唯一的療法。   我要把自己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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