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里斯本夜車

第53章 《五十一》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3784 2023-02-05
    戈列格里斯站在一家房屋仲介公司的櫥窗前。三小時後,他的火車將開往依倫和巴黎。他的行李寄存在火車站的保管箱裡。他穩穩地站在青石地上,看著房價,想著自己的存款。學習西班牙文,學習一門他迄今為止都留給了芙羅倫斯的語言;在芙羅倫斯的聖人英雄所居住的城市裡生活;旁聽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的課;研究眾多修道院的歷史;翻譯普拉多的筆記;跟艾斯特方妮雅一起逐字讀那些句子。   房屋仲介公司的員工幫他在接下來的兩小時裡,安排了三個看房子的約。戈列格里斯站在發出回聲的空蕩屋子裡,查看四周景觀,留意街上的噪音,想像自己每天上下樓的情形。他口頭上允諾了其中兩間房子,然後搭上計程車穿越過整座城市。往前開!他對計程司機說:一直往前開,快點!

  待他終於回到火車站,卻弄錯了行李保管箱,最後,他不得不拔腿奔跑,才勉強趕上火車。   他在車廂中睡著了,一直到火車停靠在西班牙北部的城市瓦拉杜利德時,才醒過來。一名年輕女子走進來。格里斯幫她把行李箱抬到行李架上。謝謝您!她說,然後坐在門邊,開始閱讀一本法文書。女人的雙腿交叉時,發出一聲響亮的、絲綢摩擦的聲音。   戈列格里斯看著那封上了封印蠟的信封。瑪麗亞不想打開來看。我死了以後,妳才能打開看。普拉多對她說:我不想讓它落在安德里亞娜手裡。戈列格里斯撕開封印,抽出信紙,讀了起來: 為什麼在所有女人之中,偏偏是妳?   這個問題,每個人遲早都會問自己。然而,容許這樣的想法出現,為什麼會讓人感覺是如此危險,即使這樣的想法只是默默出現?為什麼大家一想到這個問題所引發的偶然性時,便感到膽戰心驚,不像提到隨意性,或者可替換性時那樣隨興?為什麼大家不能承認存在著這樣的偶然性、並對此調侃一番?為什麼我們會覺得,一旦承認了這樣的偶然性是理所當然、不證自明時,便彷彿會削弱我們的愛慕,甚至抹滅我們的感情?

  我的目光穿過客廳,穿過人群和香檳酒杯,看到了妳。這是法蒂瑪,我的女兒。妳的父親說。我能想像出您走過我的房間的樣子。我在花園裡對妳說。你現在還能想像出,我走過你的房間的樣子嗎?妳在英國時問我。在渡輪上,妳又問我:你認為我們相配嗎?   沒有誰配得上誰的問題。不只是因為根本不存在天意,也是因為沒有可以操縱一切的人。不,因為人與人之間根本不必然需要超越偶然的需求和墨守成規的強大力量。我在診所工作了五年。五年,沒有人走過我的那些房間。我站在這裡,純屬偶然;妳站在那裡,站在香檳酒杯之間,同樣純屬偶然。事情就是如此,沒有別的。   幸好妳讀不到這些。為什麼妳偏要說一定要跟媽媽結盟,一起抵抗我的無神論不可?一個為偶然性辯護的律師,不會因此削弱他的愛情,也不會因此少些忠誠,反而會更加珍惜。

  讀書的女人摘下眼鏡擦拭著。她的臉一點兒也不像科欽菲爾德橋上那個沒有名字的葡萄牙女人,但卻有一個地方是相同的:兩邊的眉毛與鼻根之間的距離不等,一邊的眉毛比較長,另一邊則此較短。   他想請教她一個問題,戈列格里斯說。葡萄牙語中,gloria除了榮耀之外,在宗教上,是否還有極樂之意?   她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那麼,一個無神論者談到抽離了宗教極樂的極樂時,這其中剩下的部分是否還能以這個字去形容?   她笑了。多滑稽的問題!不過是啊,沒錯。   火車駛離布爾格斯。戈列格里斯繼續讀著: 向未來開啟的莫札特   妳從樓梯上走下來。我像之前已經做過不下數千次那樣:在妳的頭還沒有露出來,仍被對面的欄杆遮住時,便一直注視著妳。我總是先在腦海中想著妳那隱而不露的部分,每次都一樣。誰下樓來,再清楚不過。

  今天早上,一切突然都變了。昨天,街上玩耍的孩子把一顆球丟到彩繪玻璃上,玻璃碎了。樓梯上的光線與往日不同,不再是令人想起教堂的朦朧金色光線。日光不停流瀉進來。新的光線似乎在我慣常的期待之中,打開了一道缺口,彷彿扯破了什麼似的,向我索求新的想法。我突然之間感到好奇,想看看妳的臉。對這突如其來的好奇心,我感到十分開心,但同時也讓我吃了一驚。從當初追求者的好奇心到現在走到了盡頭,這期間已過了多少年。那扇門在我們共同生活之後,緊緊關閉。法蒂瑪,為什麼必須是在玻璃窗破碎了以後我才能再次打開我的目光與妳相遇?   我後來也嘗試要打開我的目光與妳相遇,安德里亞娜,然而,我們之間的熟稔卻已經鉛化。   為什麼開啟一個人的眼界是如此之難?我們人類真的是懶惰的生物,就是無法擺脫對熟悉事物的依賴,好奇心反而成了慣性土壤中稀有的奢侈品。能在每分每秒中,以開闊的心來演繹世界,真是一門藝術,一個心永遠向未來開啟的莫札特。

  聖賽巴斯提安。戈列格里斯查看了一下火車時刻表。他很快就要在依倫火車站轉車前往巴黎。女人的雙腿交疊,繼續讀著自己的書。戈列格里斯從上了封印蠟的信封中,抽出了最後一份筆記: 我親愛的自欺大師   許多我們的願望與想法,經常將我們自己給矇在鼓裡,對此,其他人或許比我們自己還要清楚。是這樣嗎?有誰曾經對此抱持遲疑?   沒有,一個人也沒有!在那些與另一個人一同呼吸、一同生活的人裡面,這樣的人一個也沒有。我們彼此對身體的最輕微抽搐和言語中最細微的部分,瞭如指掌。我們了解對方,卻經常不願意知道自己究竟了解了什麼。尤其當我們發現,介於我們自己的所見與他人所相信的事物之間的鴻溝,大到難以忍受時,我們便更不想知道了。這時,我們需要上帝般的勇氣和堅強,才能生活在完全的真實之中。我們了解如此多的事情,對自己同樣瞭如指掌,沒理由自以為是。

  要是她真的是自欺大師,總是搶在我前面賣弄招數呢?我是否應該駁斥妳的花招,對妳說:算了吧,少來騙我,妳不是那樣的人?我始終對妳有所虧欠。要是我有虧欠妳的地方,且讓我欠著吧。   然而,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又如何能知道,我們虧欠另一個人的是什麼東西?   依倫。還沒到依倫。這是戈列格里斯跟某人說的第一句葡萄牙話。那已經是五個星期前的事了,也是在火車上。戈列格里斯使勁地幫女人把行李箱搬下來。   他剛坐上開往巴黎的火車不久,女人便從他的包廂擦身而過。就在她幾乎要從他的視線中消失時,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走進來。戈列格里斯幫她把行李箱抬上行李架。   她回答他的問題時說,因為想讀手上這本叫做《有文字前的沉默世界》的書,才刻意選擇慢車。她只有在火車上才能專注一致在讀書上,才可以如此開放地接受新事物。因此,她成了坐慢車的專家。她也要去瑞士,到洛桑。沒錯,是的,明早先到日內瓦。顯然,兩個人選了同一班列車。

  戈列格里斯把外套拉到臉上。他選擇慢車的原因與她的完全不同。他不想回到伯恩,也不想看到多夏狄斯拿起聽診器,撥電話去醫院預定床位。抵達日內瓦之前,火車將行經二十四個車站。他有二十四次跳下車的可能。   他深潛入水底,垂直向下,愈潛愈深。他與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跳著舞,穿過西爾維拉的廚房時,漁民們哈哈大笑。他可以從所有這些修道院,走進那些發出回音的空蕩房屋裡。迴盪的空洞抹去了荷馬的那個字。   戈列格里斯吃了一驚。λστρον。他走進洗手間,用水沖了一下臉。   他睡著的時候,讀書的女人把包廂裡的頭燈關掉,只打開自己座位上的閱讀燈。她一直讀著。戈列格里斯從洗手間回來時,她只短短地抬起頭,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

  戈列格里斯把外套拉到臉上,想像著對面的女人:我站在這裡,純屬偶然;妳站在那裡,站在香檳酒杯之間,同樣純屬偶然。事情就是如此,沒有別的。   午夜過後,當他們抵達巴黎時,女人建議他們一起搭計程車到里昂火車站。圓頂餐廳。戈列格里斯嗅著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水味。他不願去醫院,不想聞到醫院的氣味。當他去探望躺在暖氣開得過大、令人窒息的三人病房中,來日無多的父母時,那裡散發出來的氣味,雖然風通過,卻依然散發出尿臭味,他的內心總是百般掙扎。   凌晨四點左右,他在外套底下醒了。女人睡著了,攤開的書放在膝上。他關掉她頭上的閱讀燈。女人翻了個身,用大衣蒙住臉。   天亮了。戈列格里斯真不願見到天亮。   餐車服務生推著飲料車過來。女人醒了。戈列格里斯遞給她一杯咖啡。她沉默地注視著從一層薄雲的背後緩緩升起的太陽。真是特別,女人突然開囗說:gloria居然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含意外在喧鬧的榮耀和內在平靜的極樂。過了半响,她又說:極樂我們談的究竟是什麼?

  戈列格里斯幫女人拎著箱子,穿越日內瓦車站。瑞士火車的大車廂裡,人聲鼎沸,人們高聲談笑。女人注意到他臉上的不悅,讓他看一眼自己那本書的書名:《有文字前的沉默世界》,笑了。他跟著笑了起來。就在他笑著的時候,播音器的聲音廣播著:洛桑到了。女人起身。他抬下女人的行李箱。女人望著他說:這次旅程很開心。說完便下車了。   弗里堡。戈列格里斯喘不過氣來。他曾經登上城堡,從那兒打量著黑夜中的里斯本,搭上一艘太迦河的渡船。他坐在瑪麗亞的廚房裡,在薩拉曼卡的修道院中穿行,又坐下來旁聽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的課。   伯恩到了。戈列格里斯起身,放下行李箱等待著。最後,他拿起行李箱往前走時,步履沉重。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