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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五十二》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3982 2023-02-05
    他一回到冰冷的公寓,放下行李,便去了一趟照片沖洗店。現在,他坐在客廳裡,兩小時後便可去拿沖洗好的照片。在那之前,他應該要做些什麼?   話筒依然倒放著,壓在電話線上。他想起上次離開前,和多夏狄斯在夜裡通的電話。那次之後,已經過了五個星期。當時天空還在下著雪,現在街上的行人已經不穿外套了。不過,陽光依舊慘白,與太迦河上的陽光無法相提並論。   唱盤上依然放著葡萄牙語的教學唱片。戈列格里斯打開唱盤,想要拿這個聲音和里斯本老式電車上的聲音做比較。他穿過了貝倫區,來到阿爾法瑪區,然後搭乘地鐵,前往科欽菲爾德文理中學。   門鈴響了。因為你家門前的腳踏墊。我總是能從你家的腳踏墊,看出你是否回來了。勞詩禮太太解釋道。她交給他一封校方的來信,前天寄來的,其他信件已經寄到西爾維拉的住址。你看上去臉色不太好,她說:一切可好?

  戈列格里斯唸著校方來信中的一連串數字,但轉眼間上就忘得一乾二淨。他來到照片沖洗店的時間還太早,不得不繼續等著。回家的路上,他幾乎一路小跑。   有一捲底片拍的都是喬治燈火通明的藥局正門。他按下快門總是慢了半拍,只有三次是成功的,可以清楚看出正在吸菸的藥劑師。蓬亂的頭髮、大而多肉的鼻子、永遠歪扭的領結。我開始恨喬治了。自從他知道了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的故事之後,開始覺得喬治的目光不懷好意、詭計多端。正如那次在西洋棋俱樂部裡,喬治坐在旁邊的桌子上,看著自己被佩德羅每隔幾分鐘便發出的令人作嘔的擤鼻涕聲,折磨得渾身難受的樣子。   戈列格里斯貼近眼睛看著照片。喬治那張農夫臉上,以前那疲倦卻慷慨友好的眼神到哪兒去了?失去友誼的悲哀眼神到哪兒去了?我們好似兄弟,比兄弟還親。我甚至覺得,我們從未失去過對方。戈列格里斯再也找不到喬治以前的眼神。無止境的坦承顯然是不可能的。那已經超出我們所能及的範圍。由於不得不沉默所導致的孤獨,這種情況也是可能存在的。現在,不懷好意的眼神,又再一次出現。

  一個人的靈魂是否是真相的歸宿?所謂的事實,是否只是我們用來描繪他人與描繪自己的故事中迷惑人的幽靈而已?普拉多曾經問自己。戈列格里斯心想:一個人的眼神也是如此。眼神已經不在了,這會被解讀出來。眼神始終是可被解讀的眼神,世上不存在不能被解讀的眼神。   胡安.埃薩在黃昏中,站在養老院的陽台上。我不想插管,不想用抽尿器,只想再多拖延幾個星期。戈列格里斯再次感受到喝下胡安杯中滾燙的茶水時,喉嚨間火熱的感覺。   美洛蒂的房子在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   月台上,西爾維拉手擱在菸前擋風點菸。今天,他又要去比亞里茲出差。和往日一樣,他一定又在問自己:為什麼還要一直做下去。   戈列格里斯持續翻看著這些照片,一遍又一遍。過去開始在他的目光之下凍結,記憶會自行選擇、重整、回復,甚至欺騙。最惡劣的是,那些遺漏、扭曲及謊言,事後也都已經無法辨認。除了回憶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觀點可供支撐。

  這是在他過了一輩子的城市裡,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星期三下午。他該做些什麼?   他想起穆斯林地質學家艾爾.艾德里希談到關於世界盡頭的話。他拿出自己寫下的紙條,那是他用拉丁文、希臘文和希伯來文翻譯出來的,艾爾.艾德里希所說的那些關於菲尼斯特雷角的話。   他忽然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了。他想要拍下伯恩,紀錄下他這些年來經歷的生活。這裡的建築、巷弄和廣場,它們的意義是如此深遠,不只是他人生的一個舞台而已。   他在照片沖洗店買好了底片後,便在自己度過童年的雷爾街區的大街小巷間穿梭,直到黃昏降臨。今天,他從不同的角度,以攝影者的專注重新觀看這些街道,他發覺它們看上去竟和從前大相逕庭。他一直拍到上床就寢為止。有時候他醒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當他坐在床沿,他已經不再確定攝影者那帶著距離感、斤斤計較的目光,究竟是不是一種為了將生命的世界據為己有的正確目光。

  星期四,他繼續拍照。他在下方老城區的大學廣場那裡搭電梯,選擇了這條穿過火車站的路,這樣就可以繞開布本貝格廣場。拍完了一卷一卷的底片。現在,他看著大教堂,彷彿自己過去從未見過一般。一名管風琴師正在練琴。自從他回來以後,這是第一次的頭暈,他緊緊抓住教堂長板凳的椅背。   他把底片送進店裡沖洗,接著往布本貝格廣場走去,感覺自己正向一頭難以對付的龐然大物發起攻擊。走到紀念碑時,他停了下來。陽光消失了,色調一致的灰濛天空籠罩在城市上空。他期待自己有些感覺,感覺自己是否可以再次碰觸這裡。然而,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一切已經不像從前,也有別於他三星期前的短暫來訪。那樣的感覺究竟是什麼?他累了,轉身離開。   怎麼樣,《文字鍊金師》那本書,您喜歡嗎?

  問話的人是西班牙書店的老闆,他朝戈列格里斯伸出手。   有無信守我的承諾?   有啊,戈列格里斯心不在焉地答道:當然有。   他的聲調僵硬。書店老闆注意到戈列格里斯此刻沒有心情聊天。兩人很快相互道別。   布本貝格廣場電影院的節目單已經更新。西默農執導,珍娜.莫羅主演的電影早已下檔。   戈列格里斯不耐煩地等待著照片沖洗出來。校長凱吉從街角轉進巷子裡。戈列格里斯立刻閃避到一家商店的門口。有時,我的妻子看起來快要崩潰了,凱吉曾寫信告訴他。現在,她住進了精神病院。凱吉看上去十分疲倦,根本沒在意身邊發生的事。刹那間,戈列格里斯感覺到一股想走過去跟他談談的衝動,不過這樣的感覺很快便消失。   照片終於全部沖洗出來。戈列格里斯在伯爾尼旅館的餐廳坐下,打開裝有照片的信封袋。全是些陌生的照片,跟他毫不相干。他把照片丟進袋子裡。吃飯時,他徒然要嘗試找出自己期待著的究竟是什麼。

  回到公寓的樓梯上,一陣劇烈的暈眩襲來,他不得不用雙手牢牢抓住樓梯的扶手。其後,他整晚坐在電話旁,想像當自己打電話給多夏狄斯時,某些事情將會無可避免發生。   臨睡前,他每每心生恐懼,擔心自己會陷在暈眩和昏迷裡,不省人事,而醒來時卻又一無所知。城市的天空逐漸綻放光明,他終於鼓起所有的勇氣。當多夏狄斯的助手來上班時,戈列格里斯已經站在診所前。   幾分鐘後,希臘人到了。戈列格里斯等著希臘人見到他的新眼鏡時,臉上出現不悅的驚訝表情。然而,希臘人只瞇了一下眼睛,便跟他一起走進會診室,聽戈列格里斯講述新眼鏡和頭暈的事。   首先,他大可不必慌張,希臘人最後說,但還是必須做些檢查。另外,他得住院觀察一陣子,才能弄清楚狀況。他抓住話筒,手擱在上頭,靜靜地望著戈列格里斯。

  戈列格里斯深呼吸幾下後,點了點頭。   星期天晚上住院,希臘人放下話筒,對戈列格里斯說。這附近沒有比這位更棒的醫生,他接著說。   戈列格里斯慢慢穿越過市區,經過許多對他而言曾經是無比重要的建築和廣場。這樣做很正確。他在過去經常用餐的地方吃東西。下午稍早時,他又去了學生時代第一次看電影的電影院。那場電影真是百般無聊,但是電影院的氣味依舊如昔,於是他一直坐到電影散場。   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娜塔麗雅.魯賓。   一副新眼鏡!她問候道。   這次的相遇,兩人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電話裡的交談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只留下夢境般的回音。   是啊,他說:要是可以再回去里斯本,也是不錯的。   醫院的檢查結果如何?

  噢,沒什麼,只是一點眼睛的小毛病,不要緊。   我在波斯文上碰到了瓶頸,娜塔麗雅說。他點了點頭。   習慣新老師了嗎?他最後問。   她笑了。無聊至極!   兩人分手後,走了幾步,又轉身,向彼此揮手。   星期六,戈列格里斯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一一拿起那些拉丁文、希臘文和希伯來文的書來看。他看著標記在書緣上的許多註釋和刪改,這是他數十年來寫下的筆記。最後,桌子上堆了一小堆他要打包帶去醫院的書。做完這些事之後,他打電話給芙羅倫斯,問她今天是否可以過去看她。   她經歷過一次流產,幾年前,又因癌症動了手術,後來病情沒有繼續惡化下去。現在她專職翻譯,一點也沒有他所想像的、不久前看到她回家時那樣的疲態和了無生氣。

  他告訴她薩拉曼卡修道院的事。   那時你還不願意去。她說。   他點了點頭。她笑了。他沒告訴她自己即將住院的事。後來,當他走上科欽菲爾德橋時,開始後悔沒告訴她。   他繞著文理中學的深色建築走了一圈,忽然想起在柯蒂斯校長辦公室的書桌裡,他用毛衣裹著的那本希伯來文《聖經》。   星期天上午,他打電話給胡安.埃薩。他今天下午要做什麼,胡安問,不知能否告訴他。   今晚住院,戈列格里斯回答。   不是一定要去的。胡安說,沉默了半晌後,又說:即使一定要去,也沒人可以把您拴在那裡。   中午,他打電話給多夏狄斯,問自己是否方便過去跟他下棋?下完棋後,是否方便帶他去醫院?   他還想著關店歇業的事嗎?下完第一局的時候,戈列格里斯問希臘人。還是會想,希臘人回答,經常這麼想。不過,這種想法可能很快就會過去。下個月他將回薩洛尼卡一趟,他已經十多年沒回去。

  第二局下完的時候,時間到了。   要是他們檢查出什麼要命的東西,怎麼辦?戈列格里斯問:我是指那些會要我命的東西。   希臘人望著他,目光沉靜而堅定。   我有一整本的處方籤。他回答。   黃昏中,他們沉默地駛向醫院。生命的意義不在於如何生活,而在於如何設想生活,普拉多曾這般寫道。   多夏狄斯向他伸出手。可能什麼事都沒有。他說:我告訴過你,這個醫生是最棒的。   在醫院門口前,戈列格里斯轉過身,朝希臘人揮了揮手,便走了進去。大門在他身後闔上時,天空開始下雨。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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