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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五十》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8115 2023-02-05
    後來,他回想他在薩拉曼卡頭一晚的情形,似乎數小時中,他都在和暈眩搏鬥。他在大教堂、小禮拜堂及迴廊間跌跌撞撞,步履蹣跚,對建築的美視而不見,卻為其黑暗的力量所折服。他抬頭望向聖壇、拱頂及唱詩班的座椅,這些馬上就和他的記憶重疊在一起。他兩次碰上了彌撒,一次留下來聽了場管風琴音樂會。我不願意在沒有大教堂的世界裡生活,我需要教堂的美麗與莊嚴,抵禦平庸的世界。我願意置身在教堂逼人的寒氣中,需要那專横獨斷的沉默,抗衡兵營操練場上空洞的吼叫,追隨者俏皮的閒話。我想聆聽管風琴的華麗音調,需要超脫塵世的音樂澎湃我心,抵禦刺耳可笑的進行曲。   這段話出自十七歲的少年普拉多,一名才華洋溢的少年。不久後,他便與喬治.歐凱利進入孔布拉大學。在那裡,似乎全世界都屬於他們;在那裡,他在課堂上糾正教授。一個仍對偶然的波濤、被風吹散的流沙及徒勞的灰燼渾然不知的少年。

  多年後,他在給巴托羅繆神父的信中寫道:有些事,對我們人類來說實在很重要:痛苦、孤獨和死亡,但也有美麗、崇高與幸福。為此,我們發明了宗教。一旦我們失去宗教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宗教因此對我們來說依然很重要。它留給我們的是每一個生命的詩歌,但是它足夠堅強來承載我們嗎?   戈列格里斯從旅館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新的大教堂與舊的大教堂。每當報時的鐘聲響起,他便走到窗前,注視著前方燈火輝煌的教堂。聖十字若望曾在這裡生活過。芙羅倫斯撰寫關於他的論文時,曾多次到此地旅行過,每次都是和其他的大學生一起來。對此,他不感興趣。他不喜歡她提到大詩人的神祕詩篇時,眉飛色舞的樣子。她和她的那班朋友都是如此。   詩歌不是拿來熱烈談論的,我們只能讀它,用舌頭去讀,和它共處;只能去感受詩歌如何感動人、改變人;只能去感受詩歌如何讓人的生命有了外形、色彩及旋律。我們不能談論詩,更不可以把詩當成學術生涯的彈藥。

  在孔布拉大學時,他曾自問,自己是否錯失了在大學裡大展宏圖的人生可能?答案是否定的!他再一次感受到那次坐在巴黎圓頂餐廳時,自己以那口伯恩腔和伯恩學識,將芙羅倫斯那班賣弄玄虛、喋喋不休的同事們打得落花流水的情形。不!   後來,他夢到奧羅拉在西爾維拉的廚房裡,隨著管風琴的音樂旋轉起舞。廚房漸漸擴大延伸,他筆直地往下方游去,捲入漩渦中,失去了知覺,然後醒來。   他是第一個去吃早餐的人。之後,他便往大學走去,一路打聽歷史系在哪裡。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的演講課伊莎貝拉一世【註:伊莎貝拉一世,是西班牙卡斯蒂利亞王國的女王。她與丈夫斐迪南二世。完成了收復失地運動,為日後外孫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統一西班牙奠定了基礎。】,將在一小時後舉行。

  大學中庭裡,學生們群聚在連拱迴廊之間。連珠砲似的西班牙文,戈列格里斯一個字都聽不懂,於是便提早步入大講堂。這是一間鑲板房間,宛如修道院般簡潔高貴,前頭是加高的講台。講堂很快便坐滿了人。這是一間大教室,但在開課前便已座無虛席。晚到的學生只好擠著坐在兩旁的走道上。   我真恨那個長髮披肩走路腰肢款擺、穿著短裙的女人。安德里亞娜見過她二十五歲左右時的樣子。現在走進來的這個女人,年紀差不多要六十歲。普拉多眼前只有她閃亮的明眸,近乎亞洲人的不尋常膚色,還有迷人的笑聲及搖曳的身影。他不想讓這一切消失,不願意這樣的事發生。胡安.埃薩在提到普拉多時,曾這樣描述過。   沒有人願意,戈列格里斯心想,即便在今天也不願意。尤其當他聽到她的聲音之後,就更不願意了。她的聲音低沉沙啞,用殘留的柔軟葡萄牙音調,說著硬朗的西班牙語。她一開始便關掉了麥克風。她的聲音是一種可以填滿整座大教堂的聲音。她的目光會讓人希望這堂課永遠不要結束。

  戈列格里斯幾乎聽不懂她講課的內容。他宛如聆聽一件樂器般聽著,有時闔上眼,有時專注地看著她的動作,看她一手時常將落至前額的灰髮撥開,另一隻手握著銀色的簽字筆,在空中用力地劃上一道,加重她的說話語氣;看她雙肘撐在講台上,講到新的內容時,便展開雙臂彷彿要擁抱講台一般。這是一位原本在郵局工作的普通女孩,一個記憶力驚人的女孩,腦海裡保存了反抗組織的所有機密;一個不願讓喬治在街上摟著腰的女人;一個在藍屋前,為了逃命,坐上駕駛座,一直開到世界盡頭的女人。她不願讓普拉多將她帶入他的旅程。失望與冷落,喚起普拉多此生最深刻、也最痛苦的覺醒,意識到自己徹底輸掉了追求人生極樂的競賽,感覺到自己以激情展開的人生熄滅了,化為灰燼。

  戈列格里斯被起身撞到自己的學生嚇了一跳。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把講義收入文件包裡,走下講台階梯。學生們擁了上去。戈列格里斯走出去等著。   他給自己找了個可以看見她從遠處走來的位置,再決定是否跟她攀談。她走了過來,身旁跟著一個女人,從說話的樣子看來,那個女人似乎是她的助理。她走過他的身邊時,戈列格里斯的心快要跳出來。他尾隨在兩人背後,上樓,走過一段長長的走道。艾斯特方妮雅和助理道別,消失在一扇門後。戈列格里斯走過那道門,注意到門牌上的名字。那個名字配不上她。   戈列格里斯慢慢往回走,牢牢扶著樓梯欄杆。走到樓下時,他好一會兒站著不動,接著又再衝上樓梯。他等呼吸平順了之後,才敲了敲門。   艾斯特方妮雅已經穿上大衣,正準備離開,看著他,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我可以跟您說法語嗎?他問。   她點了點頭。   他結結巴巴地介紹自己,然後拿出了普拉多的書,這是他這段期間重複多次的動作。   她瞇起淺褐色的眼睛,打量著書,但沒有伸出手。時間一秒一秒過去。   我為什麼您先進來吧。   她走向電話,用葡萄牙語跟某人說自己現在無法過去。然後,她脫下大衣,請戈列格里斯坐下,點起一根菸。   裡頭提到我了嗎?她問,一面吐出一口煙來。   戈列格里斯搖了搖頭。   您是從哪兒打聽到我的?   戈列格里斯開始說明,從安德里亞娜講到胡安.埃薩,從普拉多最後讀著的那本陰森海洋的書,講到舊書店老闆的調查,再講到她的出版著作中的簡介。他沒有提到喬治.歐凱利,更沒有提到普拉多用蠅頭小字寫下的筆記。

  現在她想看那本書。她讀著,又點起一根菸。她打量著普拉多的肖像。原來他以前是這個模樣。我從未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   他根本沒打算在這裡下車,他解釋道,但實在難以抗拒。普拉多的全貌少了她,就不算完整。他當然知道這樣冒昧闖來,實在是有失禮儀。   她走到窗前。電話聲響起,她不予理會。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願意。她說:我是說,談當時的事。我能帶走這本書嗎?我想先讀一下裡面的內容,考慮一下。您晚上到我家來,到時我會告訴您,我打算怎麼做。   她遞給他一張名片。   戈列格里斯買了一份旅遊導覽,參觀一座座修道院。他本非獵取名勝古蹟的人,一旦遊客過多,他寧可待在外面。多年後才去讀暢銷書,也是他的習慣。現在,他來到這裡,亦非出於觀光獵奇。直到傍晚時分,他才開始明白因為普拉多的緣故,他對教堂和修道院的感覺起了變化。

  真有一種顏色,可以超越詩歌的嚴肅嗎?戈列格里斯曾反問兩個想讀神學院的學生露絲.高琪和大衛.雷曼。這把他和普拉多綰合起來。或許,這正是兩人之間最堅實的紐帶。只是,在他看來,那位從神父做彌撒的助理小童變成了無神論神父之人,顯然已經往前更踏進了一步。戈列格里斯穿行在迴廊中時,嘗試著去理解這多踏出的一步。普拉多是否已經超越了《聖經》的文字,將詩歌的嚴肅成功延伸到由這些文字所創造出來的建築中,是這樣嗎?   普拉多過世的前幾天,美洛蒂曾看見他從教堂裡走出來。我要閱讀有力的上帝言詞,需要《聖經》韻文中的非凡力量。我熱愛教堂中祈禱的人們,需要看到他們的眼神,抵擋膚淺和漫不經心的險惡毒素。這是普拉多少年時期的感受。然而,那個腦子裡帶著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定時炸彈的男人,那個從世界的盡頭旅行歸來,一切便化為灰燼的男人,又是帶著何種感受進入教堂的?

  載著戈列格里斯前往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住家的計程車司機,在紅燈前停下車等候。戈列格里斯看到一家旅行社的玻璃櫥窗裡,貼著一張展示著清真寺拱頂和尖塔的大型海報。如果他每天早上在有著金碧輝煌的拱頂的藍色晨曦國度中醒來,聽著報時人的報時聲,將會是一種什麼樣的人生?如果他的生命旋律是由波斯詩歌所決定的呢?   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穿著藍色牛仔褲和深藍色水手衫出來,雖然她的頭髮已經開始發白,但看上去仍舊是四十五歲左右的模樣。她做了些夾心麵包,替戈列格里斯倒了杯茶。她需要時間。   她注意到戈列格里斯的目光飄過了書架,便說:你可以靠近一點看。戈列格里斯取下一本厚厚的史書。他對伊比利半島及其歷史所知甚少,他說,接著,提到了那兩本講述里斯本大地震及黑死病的書。

  她請他說明一下古典語言學,並且不斷提出問題。戈列格里斯心想,她一定想知道這個要對她講述自己與普拉多旅程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或者,她只是需要更多的時間?   拉丁文,最後她說:某種程度上而言,拉丁文正是一切的開始。曾經有個男孩,一名在郵局打工的大學生。這個害羞的男孩愛上了我,以為我沒察覺。他學的是拉丁文。菲尼斯特雷角,有一天,他手拿著一封要寄往菲尼斯特雷角的信這麼說,接著背了一首長長的拉丁詩,說的是關於世界盡頭的故事。我很喜歡他一邊背誦拉丁文詩句,雙手一邊不停分撿信件的樣子。他發覺我很喜歡這首詩,於是不斷重複,背誦了整整一個上午。   我開始悄悄學習拉丁文,不讓那個男孩知道,否則他可能會誤會。真是難以想像,一個在郵局工作、只受過一點可憐教育的女孩,居然想學拉丁文。難以置信!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引誘我至此:是語言,抑或是這種難以置信的感覺?   我的記憶力很好,學得很快。我開始對古羅馬史產生興趣,讀遍所有弄得到手的書。後來,我又開始讀葡萄牙史、西班牙史和義大利史。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便過世了,我一直跟著父親,他是名鐵路工人,從未讀過書。看到我這樣,他剛開始很詫異,後來卻為我感到驕傲,一種感動人心的驕傲。後來,他因為罷工被國際暨國家防衛警察帶走,關進塔拉法爾監獄時,我才二十三歲。但是,關於這件事我什麼也沒法說,直到今日,我還是一樣說不出口。   幾個月後,我在一次反抗運動的聚會裡,認識了喬治.歐凱利。父親被抓一事,很快在我工作的那個郵局裡傳開來。這時,我才發現許多同事原來都是反抗運動的成員,這事令我吃驚不已。父親被關,讓我對政治一事猛然警醒。喬治是小組中的重要成員。他和胡安.埃薩都是。喬治愛我愛到神魂顛倒,這令我感到得意。他試圖把我塑造成明星。掃盲班是我的點子,如此大家可以定期聚會,不會受到懷疑。   接著,那件事發生了。有天晚上,普拉多走了進來。之後,一切都變了。一道嶄新的光芒照耀著萬物。那天晚上我便已察覺到了,他也一樣。   我想要他,難以入睡。我不顧他妹妹仇恨的眼光,一再去診所找他。他想擁我入懷,內心彷彿隨時都會崩塌。但最後他還是拒絕了我。喬治,他說:喬治。於是,我開始恨喬治。   有一天,我在午夜裡按了他的門鈴。我們走過幾條巷弄後,他把我拉進一個拱門底下。刹時間天崩地裂。這樣的事不許再發生。事後他說,禁止我再去診所。   那是一個漫長難熬的冬天。普拉多不再參加反抗運動的聚會。喬治嫉妒得發狂。   要是我說,我早已經看出結果的話,實在是太誇張。沒錯,是誇張。但是,我發現到他們越來越仰賴我的記憶力。萬一我出事了,怎麼辦?我開始問。   艾斯特方妮雅走了出去,回來時,變了個樣。好像已經準備好要參賽了,戈列格里斯心想。她似乎洗了臉,頭髮梳成一個馬尾。她站在窗前,繼續說下去之前,幾囗便抽掉了一根菸。   二月底時,災難發生了。門被異常緩慢地推開,悄然無聲。他穿著一雙靴子,沒穿制服,但穿了雙靴子。我最先從門縫間看到的便是他的靴子。接著,露出一張聰明、不懷好意的臉。我們都認識他,是巴達霍斯,門德斯的手下。我像我們之前多次演練過的那樣,開始向文盲們講解c這個字母。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只要一看到c這個字母,就會想到巴達霍斯。他坐下去的時候,板凳嘎吱作響。胡安.埃薩警示的目光輕輕飄過我身上。現在,一切都要靠妳了,他的目光似乎在這麼說。   一如以往,我穿著一件近乎透明的襯衫,那可說是我的工作服。喬治恨死它了。這時,我脫掉外套,巴達霍斯的目光立刻落在我的身體上。要靠這件襯衫救大家的命。巴達霍斯的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真噁心!我結束了這堂課。   當巴達霍斯朝我的鋼琴老師安德里奧走去時,我便知道完了。我聽不見他們說什麼,但安德里奧的臉色慘白。巴達霍斯陰險地笑著。   安德里奧被警察傳喚後,再也沒有回來。我不知道他們對他做了什麼。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從那時起,胡安便堅持要我住進他的姨媽家。出於安全的考量,他說,要把我轉移到安全的地方。第一天晚上我便清楚知道:他說得沒錯。不過,這麼做事實上並不是為了保護我,主要還是為了我的記憶力,以防祕密警察一旦逮到我,我可能會洩露祕密。那些日子裡,我只見過喬治一次。我們沒有觸碰彼此,連手也沒摸一下,感覺十分陰森恐怖。開始時,我不明白原因。直到普拉多告訴我,為什麼我非得離開這個國家不可時,我才恍然大悟。   艾斯特方妮雅從窗口回來,再次坐下,注視著戈列格里斯。   普拉多所說的那些關於喬治的話,太可怕了,殘忍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所以我一開始只能傻傻地笑著。我們出發的前一晚,普拉多在診所裡幫我鋪了床。   我根本就不相信。我說:殺了我⁈我看著他:我們說的可是喬治,你的朋友。我說。   是的。他淡淡地回答。   喬治到底說了什麼,我想知道。不過,他並不打算重複那些話。   後來,我一個人躺在診所裡,腦海裡重溫一遍我和喬治一同經歷過的所有事。他有能力想出這樣的點子嗎?他當真這麼想嗎?我累了,什麼都不能肯定。我想到了他的嫉妒,想到了他那些在我看來是不計後果、暴力的舉動,即使那不見得是針對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在普拉多的葬禮上,我們並排站在普拉多的墓前,就他和我。其他人都走了。   妳沒真的相信吧?是嗎?過了半晌,他這樣問我:他誤會我了。那是一個誤解,一個單純的誤解。   現在已經不再重要了。我說。   我們分道揚鑣,沒有再碰過彼此。之後,我也再沒有聽過他的消息。他還活著嗎?   聽到戈列格里斯的回答後,兩人有一段時間沉默無語。接著,她站起身來,從書架上取下那本大部頭的《陰森黑暗的海洋》,和普拉多書堆上的那本一模一樣。   他到最後都還讀著這本書?她問。   她坐下,把書擱在膝上。   對當時的我,一個二十五歲的女孩來說,這真的是太多、太多了。從巴達霍斯,到霧裡連夜趕到胡安的姨媽家,再到普拉多的診所那一夜,喬治可怕的念頭,還有坐在讓我夜不成眠的男人身邊一起出發旅行的事。我完全亂了方寸。   頭一個小時,我們沒說話。我真慶幸能操縱方向盤和手排檔。我們要往北開到加利西亞,胡安告訴我們,在那裡越過邊境。   然後開到菲尼斯特雷角。我說,並且告訴他那位拉丁文學生的故事。   他請我停車,擁抱了我。之後,他請我停車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山崩再次爆發。他探索著我,更確切地說:他探索的不是我,而是生命。他想得到的東西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貪心。不,他並不粗魯或暴力。正好相反,在他之前,我從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的溫柔。但是,他將我整個吞噬,深深吸了進去。他對生命本身、對生命的熱力,以及對他的情慾無比饑渴。他對我的靈魂的渴望,絲毫不亞於對我身體的渴望。他想在幾小時內,認識我的一生、我的回憶、思想、幻想和夢想。所有一切。他掌握的速度之快、之準確,讓我在起初的驚喜之餘,開始感到恐懼,他迅速的理解,瓦解了我的全部防線。   多年後,一旦有人開始要了解我,我便逃開。後來,雖然情況好多了,但有一件事至今未變:我不願意別人完全了解我。我想隱姓埋名過完一生,別人的盲目,則是我的安全和自由。   雖然現在聽起來,好似普拉多在感情上真的對我有著狂熱的興趣,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我們之間並不是相遇,他吸納了他自己經歷到的一切,特別是生命的元素。在這方面,他永遠沒辦法滿足。換句話說,我根本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個人,只是他想抓住的一個人生舞台罷了。似乎在他至今的人生中,他一直受騙;又彷彿他想在死亡降臨之前,再次體驗一個完整的人生。   戈列格里斯告訴她,普拉多腦部的動脈瘤和大腦圖的事。   我的天。她輕聲驚呼。   他們曾經一同坐在菲尼斯特雷角的海邊。遠處,正好駛過一艘輪船。   我們搭船吧。他說:最好去巴西,去貝林【註:亞馬遜河出海口的最大港口都市。】、瑪瑙斯【註:亞馬遜流域中上游最大的河港都市。】,去亞遜河流域那些濕熱的地方。我想寫些關於色彩、味道、黏性植物、熱帶原始森林和動物的書。我過去寫的一直都只是關於心靈的東西。   這個永遠無法滿足現實的男人。安德里亞娜有次這麼說。   那既不是年輕人的羅曼蒂克,也不是中年男人的庸俗無聊,而是出自真情真意,那種感覺很現實,卻又與我無關。他想帶著我一起進入一個完全屬於他自己的旅行,一段通往他的內心深處中,那個備受忽視的區塊的心靈之旅。   對我來說,你的渴望太強烈了。我對他說:我受不了,受不了。   他把我拉進拱門底下時,我曾準備與他走到海角天涯。然而,當時我並不了解他那可怕的饑渴。然後,是啊,不知從何時開始,這份對生命的饑渴,它那將人吞噬、摧毀一切的力量,變得如此可怕,令人望而生懼!   我的話一定深深刺傷了他,傷得厲害。他不再與我共處一室,付的是兩個單人房的錢。後來再見到他時,他整個人變得不一樣了。他的目光節制,身體挺得筆直,舉手投足準確無誤。這時,我才意識到我的話讓他感覺到自己有失尊嚴。而他筆直的身軀和中規中矩的舉止,表露的只是他想要挽回一點尊嚴的無助嘗試。然而,當時我根本不是這麼想的。他的激情並沒有讓他喪失尊嚴,他的渴望也沒有,渴望根本和尊嚴毫無關係。你不能因為一個人心懷渴望,就說他喪失了尊嚴。   我雖然疲憊異常,還是整夜無法閤眼。   第二天早上,他只是簡短說自己還想在這兒待幾天。這幾句簡短的話,徹底表達出他內心全然的退縮。   告別時,我們向彼此伸出了手。從他最後的目光中看來,他的內心已經完全部封閉。他走回旅館時,沒有再轉過身來。在我踩下油門之前,徒然地等待著他窗前的一個訊號,可是什麼也沒有。   我坐在方向盤前,開了難以忍受的半小時之後,將車子倒頭開了回去。我敲了他的房門。他平靜地站在門邊,眼中不帶一絲敵意,幾乎沒有任何表情。他已經把我從他的內心永遠隔絕開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到里斯本。   一星期後。戈列格里斯告訴她。   艾斯特方妮雅把書還給他。我整個下午都在讀這本書。開始時,我非常吃驚。不是對他,而是對我自己。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對自己是多麼警醒、正直,正直到了無情的地步,還有他文字的力量。起先,我為自己竟然對這樣的男人說:你對我來說,渴望太強烈了。感到極度不安。但漸漸地,我意識到這麼說是正確的,即使我已經讀過了他的東西,我認為這樣說還是正確的。   時間已經接近午夜。戈列格里斯一點也不想走。伯恩、火車站、暈眩,一切顯得非常遙遠。他問她是如何從一個學拉丁文的郵局女孩成為一名教授的。她的回答相當簡潔,幾乎心不在焉。是啊,就是有這樣的事:有的人可以對久遠的往事,敞開心扉;卻對後來的和當前的一切,緊閉心門。親密需要時間。   他們站在門前。這時,他才決定把裝著普拉多最後筆記的信封袋取出來。   我想,這些東西應該屬於您。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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