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西爾維拉早已從他的視線中消失，戈列格里斯仍不斷揮手道別。伯恩有陶瓷廠嗎？西爾維拉問他。戈列格里斯隔著車窗，拍了張照片：手擱在香菸前擋風點菸的西爾維拉。
里斯本最後的房舍消失了。昨天，他又去了一趟那家位在巴羅奧爾多區的教堂書店。他頭一次去按藍屋的門鈴之前，曾去過那兒，額頭抵著霧氣瀰漫的書店玻璃窗。那時，他的內心掙扎著是否應該立刻前往機場，搭下一班飛機回到蘇黎世。然而此刻，他卻掙扎著要不要在下一站跳下火車。
隨著火車每前進一公尺，回憶便會消逝一部分？世界一段一段逐漸變回原來的模樣，等他最後抵達伯恩火車站時，是否一切又會回復到原狀？他在里斯本停留的時間，是否也會就此銷毀不見？
戈列格里斯取出安德里亞娜交給他的信。這把一切都毀了，一切！他馬上要讀到的東西，是普拉多在西班牙之行後寫的。是他在那個女孩走了以後寫的。他回憶起她描述普拉多從西班牙回來後的事：他從計程車上下來，鬍子沒刮，面頰凹陷，狼吞虎嚥地吞下眼前的所有東西，吃了一包安眠藥，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火車駛往邊界城市福爾摩沙城時，戈列格里斯開始翻譯起普拉多那篇用蠅頭小字寫下的筆記：
徒勞的灰燼
距離喬治那次因為突然恐懼死亡，三更半夜打電話給我之後，已經過了很久一段時間。不，不能說很久。當時，我們是在另一個時間裡，一個全然不同的時間裡，迄今不過短短三年，平平淡淡百無聊賴的三年。艾斯特方妮雅。他那次提到了艾斯特方妮雅，還有《郭德堡變奏曲》。她為他彈奏了這首曲子，他原本也想親手在自己的史坦威鋼琴上彈奏這首曲子。艾斯特方妮猚．艾斯平霍莎。一個令人迷醉的名字！我那天晚上想著。我不想見到那個女人，沒有女人配得上這個名字，一定會令人大失所望。怎知事實正好截然相反：這個名字配不上她！
我們恐懼著自己的人生無法完整，好似一件未完成的作品，但我們同時卻也意識到自己再無達到預定目標的可能。我們最終是這樣來解釋我們對死亡的恐懼。然而，我懷疑人們為何會在尚未體驗到有一天這將變成不容改變的事實之前，便憂心他的人生缺乏和諧與完整？喬治似乎明白這一點。但他說什麼來著？
為什麼我不去翻找一下，為什麼我不去檢查看看呢？我為什麼不想知道自己當時的想法和寫下的內容呢？這種無所謂的心態從何而來？真是那麼無所謂嗎？或者這會不會因此擴大而加深了既有的損失？
想要了解我們以前的想法、由此產生的後果，以及現在的想去，皆是人生完整的一部分倘若這種完整性存在的話。就此而言，我是否已經失去了那使得死亡變得令人恐懼的信念，那個相信人生和諧的信念？那是讓我們感覺到值得放手一搏，藉此與死亡做出抗爭的信念。
忠誠，我跟喬治說，是忠誠。在忠誠裡，我們發明了我們之間的和諧。艾斯特方妮雅。為何澎湃的海浪不把她沖到別處，偏偏沖到我們這裡來⁈為什麼偏要讓她成為我和喬治之間無法承受的試金石？我們都沒辦法靠自己逃過這一關。
對我來說，你的渴望太強烈了。跟你在一起很美好，但你對我的渴望太強烈了。我本來可以不來這趟旅行的。你看，那是你自己的旅行，完全是你自己的旅行，根本不是我們的旅行。她說的一點也沒錯。一個人不能讓另一個人成為自己人生中的磚瓦，成為自己極樂世界競賽中的馱水人。
菲尼斯特雷角。我從未像在那裡時那般清醒、冷靜過。從那時開始，我便知道我的競賽結束了。那是一場我從不知道自己已經加入，而且一直身在其中的競賽；一場沒有對手、沒有目標、沒有獎品的競賽。完整的人生？Espejismo，西班牙人說是我那幾天在報紙上看到的，也是唯一一個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的字：海市蜃樓。
我們的生活不過是流沙，在一陣風吹下，短暫成形，下一陣風來時，又被吹散。一個徒勞的構成，在它尚未真的完成之前，便已被風吹散。
他已經不再是他自己。安德里亞娜說。她不想跟一個變得生疏的陌生哥哥有任何的關連。拿得遠遠地，越遠越好。
人什麼時候會做他自己？他什麼時候會變回他一如往常的樣子？也許是當思想與情感的熔漿，埋葬了所有的謊言、面具以及自欺欺人時，他所呈現出來的樣子？我們常常聽別人抱怨，某人不再是他自己的樣子。事實上，這或許意味著：他不再是我們所樂於見到的那個人？或者說到底，那只不過是我們的戰鬥口號罷了，用來反制自己習以為常的東西受到嚴重的威脅，至於對別人的擔憂和關心，不過是種掩飾罷了。
火車駛向薩拉曼卡時，戈列格里斯睡著了。隨後，出現了某種他至今仍未遇過的狀況：醒來時，他立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一波錯置的神經刺激，席捲全身。他彷彿落入深淵裡，拚命抓住座椅扶手。他緊閉雙眼，結果反而讓情況變得更糟。他雙手捂著臉，暈眩漸漸消失。
λστρον。一切正常。
他為什麼不搭飛機？十八個小時後，明天一大早他會抵達日內瓦，三小時後就能到家。中午去多夏狄斯的診所。接下來，就把一切都交給他。
火車減速。薩拉曼卡。接著出現一面站牌：薩拉曼卡。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
戈列格里斯起身，拿下行李架上的行李箱，牢牢握著，直到暈眩消失。他穩穩地踏上月台，試圖去踏破那一層環繞他的空氣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