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戈列格里斯出現在門前，胡安．埃薩瞇起了雙眼，看上去彷彿做好了對抗劇痛的準備。
今天是星期六。他說。
他們各自坐在習慣的位子上，面前缺了棋盤，桌子顯得空蕩。
戈列格里斯告訴他關於自己暈眩的事，也告訴他關於自己的恐懼，以及在世界的盡頭那些漁民的事。
您已經走不下去了。胡安說。
他沒有再提戈列格里斯的事及他的憂心，反而開始談起自己。倘若不是如此的話，戈列格里斯反倒覺得陌生。只有這位飽受折磨的孤獨老人懂得這麼做。在他聽過的所有話當中，這位老人的話最為寶貴。
他答應胡安一旦斷定他的暈眩是無礙的，醫生還有辦法治療他時，就會回來。他要把葡萄牙文學得更好，要寫關於葡萄牙反抗運動的書。他的語氣雖然堅定，但是刻意加入的信念卻顯得空洞。他相信胡安聽來也同樣覺得空洞。
胡安顫抖的手從架子上取下棋盤，擺上棋子。有一會兒的時間，他閉上了眼睛，然後又起身，取出一本西洋棋棋譜。
這是阿廖辛與波戈尤波夫對奕的棋局。我們照著下吧。
藝術對抗科學。戈列格里斯說。
胡安笑了。戈列格里斯真希望可以用底片保留下這個笑容。
有時，我會試著想像人在服下了致命的藥片之後，最後一刻的樣子。胡安下到一半，突然這樣說。一開始，我們或許會為人生終於走到終點，終於擺脫久病纏身與失去尊嚴的桎梏，備感輕鬆，甚至對自己擁有的無比勇氣感到驕傲，遺憾自己不是經常具備這樣的勇氣。最後要下的結論，最後要想清楚的是：是否該打電話叫救護車？那麼做是對的，還是錯的？希望自己走到最後一刻，都能冷靜沉著，泰然自若。等待指尖與唇間的色澤黯淡，直到麻木。
這時，人會突然陷入恐慌，渾身顫抖，瘋狂地希望這一切不要結束。生存的願望有如熾熱劇烈的電波，一股內在的洪流，橫掃過一切，讓所有的思考和決定顯得誇張而不自然，荒謬而可笑。接下來呢？接下來怎麼辦？
我不知道，戈列格里斯說，然後拿出普拉多的書唸著：
如果他們在這一刻接到自己死期將近的宣告，怎能不驚慌失措？我在晨光中抬起因熬夜而疲倦的臉，心想著：不論生活輕鬆或艱難與否，不論生活貧瘠或豐富與否，他們不過想從生活中得到更多。他們不想就此結束，即使他們知道，人一旦死去，再也無法留戀缺欠的人生。
胡安拿過書，自己翻著，先讀了這一段，又接著讀了普拉多與喬治關於死亡的整段對話。
喬治，胡安最後說：抽菸抽得連命都不要。沒錯，那又怎樣？要是有人提到這點，他便這麼說。我到現在還看得到他的臉在我面前說：去你媽的。哈，他也知道害怕？廢物一個。
那局棋結束時，已經臨近黃昏。阿廖辛獲勝。戈列格里斯拿起胡安的茶杯，喝下最後一囗茶。走到房門前，兩人面對面站著。戈列格里斯發覺自己的身體微微顫抖。胡安的手抓住他的肩，頭靠在他的臉頰上，大聲哭了。戈列格里斯感受到了他喉頭間的顫動。忽然，他猛一下推開戈列格里斯。戈列格里斯差點站不穩。胡安一把推開了門，目光低垂。戈列格里斯走過走道轉角時，回頭望了一眼。胡安站在走道中央，目送著他離去。胡安以前從未這樣做過。
在街上，戈列格里斯走到一片樹林後等待著。胡安走到陽台上，點燃一根菸。戈列格里斯拍了整整一卷底片。
他看不見太迦河，他只看到、感覺到胡安。他從商業廣場慢慢走向巴羅奧爾多區，然後在藍屋附近的咖啡館裡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