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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四十三》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7006 2023-02-05
    裡頭有三十萬冊書,導覽員這樣介紹。她的高跟鞋鞋跟在喬安娜圖書館的大理石地面上喀喀作響。戈列格里斯留在後頭,左右環顧。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房間全用金箔和熱帶木材包覆,藉由讓人聯想到凱旋門的拱門彼此連結,上頭還刻著國王胡安五世的徽章。十八世紀初,他創建了這間圖書館。精美秀麗的柱子支撐著巴洛克式的廂樓,一幅胡安五世的肖像畫,一條窄長的紅色地毯,更增添了大廳的華麗輝煌感。一個有如童話般的世界。   荷馬史詩《伊里亞德》和《奧德賽》的版本眾多,裝幀華麗,書中的文字因而更顯神聖。戈列格里斯的目光繼續掃視這一切。   過了一會兒,他發覺自己不再留意書架上的書,思緒落在了荷馬的作品上。那必然是個讓他心跳加速的想法,但他並不清楚這其中的意涵。他走到角落,摘下眼鏡,閉上眼睛。他聽到了下一個房間裡導覽小姐刺耳的聲音。他用手捂住耳朵,在沉悶的靜寂中,全神貫注。幾秒鐘過去,他感覺到自己脈搏的跳動。

  對了,不知不覺中,他在找尋著一個字,一個在荷馬作品中只出現過一次的字。它彷彿就在他的背後,深埋在他的記憶裡,它想要測試他的記憶力是否還像以前一樣完美。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可是,那個字還是沒有出現。它就是沒出現。   導覽小姐帶著喋喋不休的參觀團體穿越大廳。戈列格里斯擠到了人群的最後面。他聽到圖書館大門關上,鑰匙轉動的聲音。   他心跳如悸,迅速衝向了書架,取出《奧德賽》。老舊發硬的皮革邊角,劃過他的手心。他匆匆翻著,一面吹掉塵埃。然而,那個字並不在那裡,不在他以為的那個地方。它並不在那裡!   他試著讓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忽然,一陣暈眩襲來,彷彿一片薄雲飄來,瞬間又消散。他在腦海中有條理地過濾了全部的史詩。不可能在其他的章節。結果,就連原本確定開始找起的段落,也變得四分五裂。地基開始動搖,但這一次卻不是因為頭暈的關係。難道是他粗心搞錯了嗎?難道是《伊里亞德》?他從書架上取下《伊里亞德》,隨手翻著。翻書的動作空洞又機械化,根本記不住目標在哪兒。戈列格里斯時時刻刻能感受到自己被空氣所包圍。他試著頓足,揮舞手臂,書卻從他的手中滑落,他的雙膝再也無法支撐身體,他感到一陣鬆軟無力,昏倒在地。

  他醒來時,費力地摸索掉在離手邊不遠處的眼鏡。他看了一下手錶,他昏倒的時間沒有超過一刻鐘。他背靠著牆坐著。在這幾分鐘裡,他只是喘著氣,慶幸自己沒有受傷,眼鏡也完好無缺。   但是,忽然間他感到一陣驚慌。這樣的遺忘是否意味著某種事物的開端?第一座遺忘的小島?它以後會慢慢擴張,還是會有其他島嶼加入?我們是遺忘的岩坡,普拉多不知道在哪裡曾經寫過。如果此刻一場土石流向他襲來,沖走他腦海中所有珍貴的詞彙,該怎麼辦?他用他的大手護著頭,緊緊壓住,彷彿這樣可以阻止詞彙的流失。他的目光搜尋著一個接著一個的物體,接著一個個說出它們個別的名稱,先是用方言,接著用標準德語、法語、英語,最後用葡萄牙語。沒有問題,沒有任何錯誤。他的內心漸漸平靜下來。

  門開了。下一批遊客進入時,他躲在角落裡,找機會混入人群,溜出門外。蔚藍的天空籠罩著孔布拉大學。一家小咖啡館裡,他緩慢地小囗啜著甘菊茶,胃舒緩了下來,他又能吃些東西了。   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躺在三月的暖陽下。一對相擁的男女,突然發出一陣大笑,扔掉菸頭後起身,姿態優雅,一氣呵成,接著又跳起舞來,輕巧又自在,彷彿沒有重力一般。戈列格里斯感受到回憶的漩渦,任由自己捲入。驀然間,他回到了幾十年來的記憶裡沒有再回去過的場景。   沒有錯誤,但不夠流暢。戈列格里斯在大講堂翻譯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的《變形記》中的一段後,拉丁文教授這般評論道。十二月的一個下午,白雪紛飛,燈光閃爍。女孩們笑著。再多跳些舞!一個打著領結、夾克上披著紅圍巾的男人補上這一句。戈列格里斯感受到自己在長板凳上的重量。他稍微動一下,長板凳便吱嘎作響。剩下的時間裡,換其他人上場,他恍恍惚惚,坐在旁邊,最後經過點綴著耶誕裝飾的門廊時,依然感到恍惚。

  聖誕節過後,他再也沒回來參加過聚會,避開那名披著紅圍巾的男人,也避開了其他的教授。從那時起,他只在家中自修。   現在,他付了錢,走過又名詩人之河的蒙德古河,回到了旅館。妳覺得我乏味嗎?怎麼了?可是無所不知,你怎能問我這樣的問題?為何所有這些事至今依然讓人感到刺痛?為什麼已經過了二三十年後,他依然無法從中獲得解脫?   兩個小時後,戈列格里斯在旅館醒來時,太陽剛剛沉落。娜塔麗雅.魯賓的高跟鞋跟正喀躂喀躂地踩在伯恩大學的大理石走廊上。他站在一間空蕩蕩的大講堂裡,為她講解希臘文學作品中僅出現過一次的詞彙。他想把這些字寫下來,但是黑板十分滑膩,粉筆不停打滑;他想唸出這些字來,卻忘了怎麼說。不安的夢中,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也忽隱忽現,眼睛閃閃發亮,一身橄欖色的皮膚。起先,她一言不發,後來變成了講師,在金碧輝煌的巨大穹頂下,講授一個根本不存在的題目。多夏狄斯打斷她的話。回家吧,他說:我們要在布本貝格廣場為您做檢查。

  戈列格里斯坐在床沿,至今仍未想起荷馬的那個字眼。那個字究竟出現在何處?不確定感再次折磨著他,即便手裡拿著《伊里亞德》,也毫無意義。那個字出現在《奧德賽》裡。沒錯,它就在那裡。他本來就知道。可是,究竟在哪裡呢?   樓下的櫃台幫他查到下一班開往里斯本的火車,明早才會出發。他拿起那本關於陰森海洋的大部頭書,繼續讀著穆斯林地理學家艾爾.艾德里希的那段文字:他們跟我們說,沒有人知道在這片海域中有著什麼,也沒有人去研究。因為船隻的航行遭遇過不少阻礙。深沉的黑暗、高漲的海浪、頻繁的風暴、無數棲身大海的妖魔鬼怪,還有強勁的風。他原本想影印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那兩篇關於菲尼斯特雷角的文章,卻在圖書館員那兒碰了壁,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明。

  他在床沿坐了好一會兒。還是做個檢查吧。多夏狄斯說。接著,他又聽到瑪麗亞的聲音:您最好別掉以輕心。   他沖了個澡,整理好行李,請不知所措的櫃台小姐幫他叫計程車。在火車站那裡還能租車,不過今天仍要算錢,坐在櫃台後面的男人說。戈列格里斯點了點頭,簽下到後天的租約,走到了停車場。   駕照是他在學生時代考的,錢是他兼課賺來的,那已經是三十四年前的事。在那之後,他再也沒開過車。貼著他青少年時期照片的駕照早已發黃,粗體字寫著規定:他必須戴眼鏡,且不得在夜間行車。駕照一次也沒使用過,一直夾在護照裡。負責出租的人皺了皺眉,目光來回穿梭在照片上年輕的臉和現實中的臉之間。不過,他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戈列格里斯坐上大車的駕駛座,等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慢試按所有的按鈕和排檔,冰冷的手啟動了引擎,推到倒車檔,鬆開離合器。車子熄了火,車身猛然晃動,他嚇了一跳。他閉上眼睛,再一次等待,直到呼吸平緩下來。第二次嘗試的時候,車子猛然彈跳起來,這回倒是啟動了。戈列格里斯倒車駛出停車格,以步行的速度沿著彎道開到出口。在出城的一個紅綠燈前,車子再次熄火。不過,之後的情況越來越好。

  高速公路上,他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才開到維亞納堡。他鎮定地坐在方向盤前,保持靠右行駛,開始享受開車的滋味,幾乎把荷馬的文字成功拋諸腦後。他慢慢得意起來,伸展臂膀,握緊方向盤,將油門踩到底。   一輛前燈大開的車輛迎面駛來。四周景物開始天旋地轉,戈列格里斯趕緊鬆開油門,朝右側的臨時停車道滑去,衝進草皮,在離護板不到幾公分處停住。快速流動的光束,有如潮水般從他身邊緩緩流過。稍後,他停在下一個停車場,走下車,小心呼吸著夜晚清新的空氣。您該回家,用母語跟醫生談。   一小時後,他穿越瓦倫沙.朵.明赫(Valenca do Minho),抵達邊境。兩名手持衝鋒槍的民兵揮手讓他開過去。在圖伊,他開上往比戈、蓬特韋德拉的高速公路,一路往北朝聖地亞哥去。午夜前,他稍事休息,邊吃東西,邊研究地圖,找不到更好的解決方法:要是他不想繞一大圈經過聖塔歐吉尼亞角,就必須穿越帕德隆的山路,開往諾亞,接下來的路便很清楚,一直沿著海岸開,直到菲尼斯特雷角。他從未在山路上開車,心裡浮現瑞士山路的景象,看見瑞士郵政的司機猛打方向盤,以便迅速掉頭。

  周圍的人全說著加利西亞方言,他根本聽不懂。他太累了,再也想不起那個字了。他,無所不知,居然忘了荷馬的那個字。桌下,他的腳用力地踩著地面,想要趕走那片空氣的薄膜。他感到恐懼。恐懼和外語,兩者並不適合在一起。   事情比他想像的輕鬆。遇到無法一窺全貌的急轉彎時,他便減速慢行,夜間,迎面而來的車輛都開著車燈,比白天更容易辨識。過了凌晨兩點,路上的車輛逐漸變少。他想到萬一自己頭暈起來,在窄路上無法停車時,便感到一陣恐慌。然而,見到接近諾亞的路標出現之後,他漸漸得意起來,切過彎道。就是不夠流暢!可是,無所不知,你怎能問我這樣的問題呢?為什麼芙羅倫斯就不能為他撒個謊?你乏味嗎?一點兒也不!   有可能擺脫掉曾經受過的傷害嗎?普拉多寫道,我們深入到過去。那是源自於我們的情感,特別是源自那些深植我們內心、規定自己為何允許人和自己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的那些情感。因為這些情感並沒有時間性,不知歲月為何,更不承認時間的流逝。

  從諾亞到菲尼斯特雷角約一百五十公里,路況良好,雖然看不到海面,卻感覺得到大海。現在已經凌晨四點。戈列格里斯不時停下車來,不是因為暈眩,而是因為大腦累得像是在頭顱裡漂浮似的。經過許多家黑漆漆的加油站之後,他終於找到一家開門營業的。菲尼斯特雷角長得什麼模樣?他問昏昏欲睡的加油站小弟。我是無所不知。他笑著說。   當他駛進菲尼斯特雷角時,晨曦已經穿過烏雲籠罩的天空。他走進一家小酒吧,成了當天的第一位客人。他站在石板地上,感到清醒而踏實。那個字會出現的,只要等著就可以,記憶力就是如此,誰都知道。他享受這趟瘋狂的旅行,享受自己來到此地,也享受店主遞給他的香菸。肺裡吸進了兩囗菸後,他感到微微的暈眩。暈眩。他對店主說:我是暈眩的專家,暈眩的種類有很多,我全部都知道。店主沒聽懂,使勁地擦著吧台。

  快到岬角的數公里前,他大開車窗。鹹鹹的海風美妙無比,他開得很慢,彷彿享受著期待中的快樂。路到了一個小漁港的港囗戛然而止。漁民們剛剛捕魚歸來,三三兩兩站著抽菸。他後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總而言之,他突如其來站在漁民群中,抽著他們的菸,那裡彷彿是他們露天的固定席位。   你們滿意自己的生活嗎?他問。他,無所不知,伯恩的古語言學家,來到世界的盡頭,問著加利西亞漁夫們的人生觀。戈列格里斯享受這一切,享受荒唐中摻雜著疲倦、狂喜和說不清的脫軌感覺。   漁民們沒有聽懂他的問題。戈列格里斯不得不用結結巴巴的西班牙文重複了兩遍。問我快樂嗎?其中一個終於高聲地說:除了快樂之外,我們不知道還有其他什麼感覺!他們大笑,不停地笑著,笑聲在空氣中迴盪。戈列格里斯受到這份強烈情感的渲染,眼睛微微濕潤。   他把手搭在其中一位漁民肩上,讓他轉身過去面對大海。   完全正確,越來越多什麼都沒有!他衝著海風高叫。   美國!男人高喊:美國!   漁民從大衣內袋裡摸出一張照片來,是個身穿藍色牛仔褲,套著長筒靴,帶著牛仔帽的女孩。   我女兒!他朝大海的方向打了個手勢。   其他人從他手上搶走照片。   看她有多漂亮!大家七嘴八舌。   戈列格里斯微笑,比手劃腳,也跟著笑。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右邊,左邊,又是右邊,力道粗野。戈列格里斯的身體搖晃,漁民們轉了起來,大海轉了起來,海風呼嘯變成了耳鳴,越來越響。突然,一切消失,寂靜吞噬了一切。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上方是人們驚恐的臉。他坐了起來,頭痛欲裂,拒絕了別人手上遞來的烈酒。一下子就沒事了,他解釋,接著又補充道:我是無所不知。大夥兒放心笑了。他握著那些滿是繭子、皸裂粗糙的手,慢慢地走下船,盡量保持身體平衡,然後坐上了駕駛座。他很慶幸引擎立刻就發動了。漁民們手插在防水衣口袋裡,看著他離去。   他在鎮上找到一家小旅館,要了間房,一直睡到下午。天早已放晴,也變得暖和些。儘管如此,他在黃昏去海角時,依然凍得發抖。他在一塊岩石上坐下來,遙望西面的一盞燈漸漸昏暗,直到最終熄滅。陰森黑暗的海洋。深色的海浪嘩嘩作響,細碎泡沫隨著駭人的的轟鳴,沖刷著海岸。那個字依然沒有出現。它不會出現了。   究竟有沒有那個字的存在?或許,這最終並不是記憶的問題,而是理解上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痕?怎麼會只因為想不起僅出現過一次的一個字,便幾乎喪失了對事物的全盤理解?假使他現在是坐在大講堂裡參加一門考試,也希望自己可以絞盡腦汁地想。但是,假使面對的是咆哮的海洋呢?那片在前方逐漸與夜空融為一體的漆黑海水,為什麼不能沖刷掉這類無關緊要、全是無稽之談的憂慮,好照顧這位心靈失去平衡的人?   他突然開始想家,閉上了眼。八點差一刻,他從聯邦階地走來,踏上科欽菲爾德大橋,接著穿過醫院街、市場街和雜貨街的門廊,一直走到貝恆公園。在大教堂裡,他聽著耶誕聖樂。他在伯恩火車站下車,回到自己的公寓。從唱盤上取下葡萄牙語教學唱片,擱到雜物間,然後倒在床上,開心得知一切如昔。   普拉多和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不太可能一起來這裡,實在不可能。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一點也沒有。   戈列格里斯回到車上,身上的夾克給沾濕了,他冷得直哆嗦。黑夜裡,車子看起來特別巨大,像個龐然大怪獸般,沒有人可以將它毫髮無損地開回孔布拉,尤其最不可能辦到的是他。   後來,他到小旅館對面,試著吃些東西,可是毫無食慾。他在櫃台要了幾張紙,回到房間裡,坐在小茶几前,開始用拉丁文、希臘文和希伯來文翻譯穆斯林地理學家寫的東西,希望藉著書寫希臘字母,找回那個失落的字。但是,什麼都沒有出現,記憶的空間依然空蕩靜謐。   不,不是那片沙沙作響的海洋,導致了文字的保留或遺忘失去意義。也不是它導致了詞彙的保留或遺忘失去意義。不是那麼一回事,根本不是。只是在所有文字中的唯一一個字,在所有詞彙中的唯一一個詞:這樣的字詞是無可觸及的,是盲目無語的大水完全觸及不到的。即使整個宇宙突然洪水氾濫,天空中的雨下個不停,這樣的字詞依然是無可觸及的。如果宇宙中只有一個字,唯一一個字,那就等於沒有字;然而,假使真有這個字的話,那必然比全天下的所有洪流都要更為強力且閃耀。   戈列格里斯漸漸平靜下來。入睡前,他從窗口往下看停車場上的汽車。隔天,天一亮,一切將恢復正常。   真的恢復正常了。隔天,他帶著一夜難眠後的疲倦和膽怯開車上路,一小段一小段地往前進。稍事休息的時候,晚上的夢境又持續規律地騷擾著他:他來到了伊斯法罕,卻見它矗立在大海邊。那是一座有著鮮豔的藏青色和金碧輝煌的清真寺尖塔圓頂的城市,高高地聳立在閃亮的地平線上。當他驚見海面黑浪翻滾,咆哮著衝向那座沙漠城市時,一下子給驚醒了。乾熱的風吹走了他臉上的濕熱悶氣。他第一次夢到普拉多。這位文字鍊金師什麼也沒做,只是出現在廣闊的夢境裡,舉止高雅,緘默不語。戈列格里斯耳朵緊貼在安德里亞娜碩大的留聲機上,努力要辨識出普拉多的聲音。   開上通往波特和孔布拉的高速公路之前,他在維亞納堡感覺到,他遺忘的那個《奧德賽》中的字彷彿就在嘴邊。他在方向盤前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試圖使盡全力來阻止那個字再次遭到遺忘。瘋狂的汽車喇叭,讓他猛吃一驚。在最後的關頭,他才將逆行的車子調回頭來,避開與其他車子對撞的慘劇。到達下一個交流道之後,他停下車,等待來自頭部血管的刺痛減緩。之後,他便尾隨在一輛大貨車後面,一直開到波特。租車處的女人見他不是在孔布拉交還車子,而是在這裡,露出滿臉的不悅,但在久久打量了他的臉色後,最後還是同意了。   開往孔布拉和里斯本的火車啟動時,戈列格里斯疲憊地把頭靠在椅墊上。他想到了在里斯本等待著他的告別。唯有如此,才是告別完整且重要的意義:兩個人在分開之前可以彼此理解對方的所見和體驗。普拉多在給母親的信中這般寫道:和他人告別,同時也是和自我的告別:站在他人的角度,面對自己。火車全速前進。這時,他才從剛剛差點出車禍的驚魂未定中,舒緩下來。抵達里斯本之前,他什麼都不願再想。   在單調的車輪滾動幫助下,他終於擺脫了那件事,刹時間,那個失落的字卻突然出現:λστρον(清掃大廳地面的鐵鏟)。現在,他也知道這個字出自何處:《奧德賽》第二十二章結尾。   車廂的門開了,一名年輕女子進來坐下,打開一份印著大字體的八卦小報。戈列格里斯起身,拿起行李走到火車尾端,那裡還有一截空的車廂。λστρον,他自言自語,λστρον。   當火車停靠在孔布拉車站時,他想著那個大學山坡,想著那個在他腦海裡出現的土地丈量員,身材瘦長,彎腰駝背,身穿灰色的制服,手提老式的診療包,他越過了大橋,一邊想著如何說服別人同意讓他進入城堡。   晚上,西爾維拉從公司回家,當他看見戈列格里斯在大廳裡朝他迎面走來時,瞇起了雙眼,顯得有些訝異。   你要回家了。   戈列格里斯點了點頭。   解釋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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