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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四十二》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9248 2023-02-05
    星期一一大早,戈列格里斯坐上火車,前往孔布拉。在這座城市裡,普拉多一直深受一個問題的困擾:學醫是否根本是個天大的錯誤,因為他只是遵從了父親的願望,卻忽略掉自己的意志?有一天,他在一家著名的老字號超市裡行竊,偷的根本不是他所需要的東西。而他是一個可以買下整間藥局,送給自己的至友喬治的人。戈列格里斯想著普拉多寫給父親的信,想著那個美麗的女竊賊狄阿芒蒂娜.愛斯梅拉爾達.艾爾梅琳達。在普拉多的想像裡,她擔負起報復父親的角色,替被父親判刑的女慣竊報仇。   他在啟程之前,打了電話給瑪麗亞,問她普拉多當年住的街道名。對她擔心他頭暈一事的詢問,他卻閃爍其辭。今天早上他的頭沒暈,卻出現了另一種症狀:他覺得當自己想要觸碰東西時,彷彿需要穿越一層如薄紗般的空氣,遭遇到些微的阻力。要不是他隱約懷著恐懼,覺得自己的世界正在流逝,無法阻擋下來的話,這片可穿透的空氣層彷彿成了他的一層保護膜似的。他在里斯本火車站的月台上,來回試探地走動,好確定那股冷硬阻力的存在。這對他有點幫助,等他在空蕩蕩的車廂內坐下來時,心裡已經平靜許多。

  這段路程,普拉多已經來回不知多少次。在電話中,瑪麗亞提到普拉多對火車甚為熱中。胡安.埃薩同樣提過這點。他說普拉多以自己對這類事物的知識,亦即他對火車的瘋狂癡迷,救了反抗運動成員一命。特別是轉轍器最讓他著迷,胡安說。瑪麗亞則強調了別的東西:普拉多把火車旅行視為想像力的河床,是想像力液化的一股運動,是一個從密閉的心靈深處所源生的圖像。戈列格里斯今天早上在電話裡和她聊天的時間,比預期還要長。兩人都感受到一種特別且珍貴的信賴感,從昨天他為她讀《聖經》時,已開始漸漸萌芽。他再次聽到喬治.歐凱利的感嘆:瑪麗亞,我的天,當然了,瑪麗亞。從她開門到現在,只不過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而已,他卻已經完全明白為何普拉多最危險的想法總是在她的廚房,而不是在其他地方寫出來的。那到底是什麼?大無畏嗎?或者他只是有著這樣的印象:這個女人,終其一生都知道人內心的界線所在,且獨立自主。或許,這正是普拉多夢想得到的東西?

  他們在電話裡聊了很久,彷彿仍身在柯蒂斯文理中學,他坐在校長的書桌前,而她坐在沙發椅上,拿毯子罩住腿。   一旦牽涉到旅行,普拉多很明顯就會開始分裂。她說:一方面,他想不停地行駛下去,離開封閉他幻想的空間。但還沒等他離開里斯本,鄉愁便已襲來。那份鄉愁太可怕了,看了都受不了。沒錯,里斯本是很美,可是大家這樣對他說。   不過,大家不知道他的鄉愁跟里斯本無關,只是他個人的事,也就是說,他的鄉愁並不是一種對於熟悉感和愉悅的渴望,反而是要深刻得多,是某種觸及到他靈魂的東西:是一種躲進堅固、備受防護的內心大壩之後,讓自己的靈魂受到保護,免受所有危險之火和惡毒的暗流襲擊的願望。他從經驗得知,只要人在里斯本,在父母家,或者在文理中學,尤其是在藍屋診所時,他內心的堤壩是最堅固的。藍色是讓我感到安全的顏色,他說。

  普拉多保護自己這一點,解釋了在他的鄉愁中,為什麼恐懼和災難始終如影隨形。一旦這種感受襲來,速度想必非常快,會導致他突然終止行程,逃回家裡。這種情形只要出現,法蒂瑪是多麼失望!   瑪麗亞在繼續說下去之前,猶豫了一下。   她不明白他的鄉愁從何而來。不過,這樣也好。否則她一定會想,顯然是自己無法讓他不再對自己感到恐懼。   戈列格里斯取出普拉多的書,翻到一段已經多次重複閱讀的段落。這段可以說是打開普拉多心靈的鑰匙。 我的內心,有如一輛行進中的火車   我上車實非自願,既沒有選擇,也不知道目的地何在。許久前的一天,我在車廂內醒來,感覺到車輪的滾動。這可真刺激,我側耳傾聽車輪隆隆的滾動聲,臉迎著風,享受著速度的快感,欣賞眼前快速掠過的景物。我真希望火車可以永遠前行,永不停歇。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讓火車在某個地方永遠停下來。

  我坐在孔布拉大學大講堂的硬板凳上,當時我才意識到:我沒辦法下車,沒辦法改變火車的軌道和方向,也沒辦法決定車速。我看不到火車司機,分不清誰在駕駛,也不知道司機是否值得信賴,能否正確看懂號誌?要是轉轍器出錯了,他是否能意識得到?我沒辦法變換車廂。我看見通道上人來人往,心想:或許他們的車廂跟我的完全不同。然而,我過不去,也沒辦法察看。那個我不曾見過的、也不可能見過的列車員,不僅閂上了我的車廂門,還加了封印。我推開車窗,讓身子盡量伸出去,看見其他人也做著同樣的動作。火車轉過一個緩緩的彎道。最後一截車廂還在隧道裡時,第一節車廂已經駛入下一個洞口。或許火車在沒人意識到的情況下,不斷地繞行,甚至火車司機也不知情。我不知道這列火車有多長?我看見大家伸長了脖子,想要看出究竟,或者弄明白。我大聲朝他們打招呼,但是行駛中颳起的風吹走了我的呼喚。

  車廂內的燈忽明忽暗,我無可奈何。太陽和雲霧、黃昏和破曉、雨雪與風暴交替出現。車頂上的燈一會兒黯淡,一會兒又變明亮,閃著微微的光芒。光影閃爍,熄滅,又再亮起。那光慘淡,有如水晶吊燈,又似炫目的霓虹,總之集萬燈於一身。暖氣也讓人不放心,可能天熱的時候暖烘烘,天冷時又無法運轉。我檢查開關,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奇怪的是,連我的大衣也不再保暖。外頭的世界以其慣有的方式理性運轉著。或許,其他人的車廂也是如此?但無論如何,我這節車廂出現了始料未及的事,是一些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是設計者喝多了嗎?還是他是個瘋子?或者這根本是撒旦的欺騙行為?   車裡擺著一份行車時刻表。我想查看一下火車會停靠何處。裡頭的紙頁是空白的。我們停靠的車站,都沒有站牌。車外的人朝我們的火車投來好奇的眼光。車窗玻璃因為猛烈的暴風雨變得汙濁不堪。我心想,車窗扭曲了車內的景象。突然,我心裡冒出了一股強烈的需求,想要去更正那些歪曲的印象。車窗被卡住,我嘶聲叫喊。隔壁車廂的人,惱怒地敲擊車壁。火車剛一過站,便駛入隧道。我吃了一驚。離開隧道後,我自問剛才是否真的停靠過車站?

  一個人能在旅途中做些什麼?整理車廂,把東西固定好,讓它們不致相互碰撞,叮噹作響。但是,我後來夢到:快速行駛捲起的風,呼嘯而過,擠壓著玻璃,好不容易擺放整齊的東西,全被颳起。我夢到最多的,還是無止境的行程、錯過的車班、時刻表中的錯誤、火車剛一駛進,便化為烏有的車站,以及從虛無中突然冒出的巡道工人和戴著紅帽的車站站長。有時候,我在極度疲倦中睡著。陷入睡眠是一件危險的事。我鮮有醒來時神清氣爽,並為眼前的改變歡欣雀躍的情況。通常我醒來時所看到的景物,裡裡外外都讓我煩惱不已。   有時,我會大吃一驚:火車隨時可能脫軌。真的,每次想到這點,我便驚恐萬分。然而,只有在少數狂熱的片刻,這樣的想法才會彷彿一道福賜的閃電般,掠過我的腦際。

  我醒了,另一種風景從我眼前掠過。有時,火車行進過快,我幾乎跟不上景色的變化和它那突如其來的耍脾氣。接著,速度減緩,風景的所做所言又是一成不變的東西,讓人備受煎熬。我為自己和風景之間隔了一片車窗感到相當欣慰,如此,便可認清大塊風景的願望和企圖,而無須忍受它們無情的砲火與攻擊。每當火車全速前進,風景消失得無影無蹤時,我好快樂。其他人的願望呢?當它們波及到我們的時候,我們該拿它們怎麼辦呢?   我的額頭頂著車廂玻璃,盡可能全神貫注。希望有一回,那怕只有一回,我可以真正捕捉到外頭的事物!讓它不再從我眼前消逝。但是,不行,我辦不到。哪怕火車也曾在站外停留,一切也消逝得太快。下一個印象迅速沖刷掉前一個印象。記意火熱運轉,我氣喘吁吁,忙著在事後將稍縱即逝的畫面重新聚攏,形成比較清晰的幻想。不管如何專注於尾隨這些事物之上,我始終差了一步。一切還是消逝了。我只能乾瞪眼,一無所獲。我從沒一次趕上。即使是在夜裡,車窗玻璃上映照出車廂內的景致,也依然如此。

  我熱愛隧道,它們是希望的象徵:只要不是在夜晚的話,總會有光明的一刻到來。   有時候,會有人來我的車廂拜訪。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穿過被閂上且加封印的車門。但這樣的事還是發生了。多數的情況下,訪客們來得都不是時候。有些人來自現在,有些人來自過去。他們來來去去,隨心所欲,從不考慮他人,讓我心煩。我非得陪這些人說話。所有這些都只是暫時的存在,不受拘束,命中註定將會被遺忘。我指的當然是在車上的談話。一部分訪客消逝得無影無蹤,沒留下一絲痕跡;另一些則留下了黏答答和臭氣薰天的痕跡,再怎麼通風都沒用。我真想把車廂內的所有家當統統扔掉,汰舊換新。   旅途漫長。有些日子裡,我真希望旅程永無止境。有著這樣想法的日子裡,真是難能可貴。還有些時候,在我得知只剩下最後一個隧道,火車將永遠停下來時,我由衷感到高興。

  戈列格里斯下火車時,已是近傍晚時分。他在蒙德古河對面找了間旅館。從那兒可以眺望阿爾卡克瓦山丘的老城風光。孔布拉大學莊嚴的建築沐浴在最後一道晚霞裡,在溫和的金色餘暉中,高高聳立,凌駕萬物。普拉多和喬治曾經住在山上一條陡峭狹窄的小巷中,一間名為共和的學生宿舍裡,這宿舍的歷史可以追溯回到中世紀。   他想和其他學生一樣,不想與眾不同。瑪麗亞說:雖然隔壁房間發出的聲響,有時會讓他發瘋,他真的很不習慣。他那身為大地主的家族,幾代積累下來的巨大財富,有時讓他感受到沉重的負擔。沒有什麼能像殖民和地主這兩個字眼,能讓他立刻面紅耳赤。他一聽到這兩個字眼,便恨不得能拔槍射擊。   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刻意隨便穿著。為什麼不像其他醫學系的學生那樣配戴黃色緞帶,我問。

  妳知道我不喜歡制服。在文理中學的時候,我就討厭學校的帽子。他回答。   我得回去時,我們一起站在月台上。這時,一名學生走過來,佩戴著文學系的深綠色緞帶。   我看著普拉多,對他說:那不是你要的緞帶。你不想要黃色的。你想要的是綠色的。   他說:妳知道我不喜歡讓別人看穿我。請妳盡快再來看我。   他說請時,有種特別的聲調。為了聽這個字,我願意走遍天涯海角。   普拉多住過的那條巷子很好找。戈列格里斯打量著學生宿舍的走廊,上了幾個台階。在孔布拉時,彷彿全世界都屬於我們。喬治描述當初的情景時說。正是在這個地方,他與普拉多寫下了忠誠二字。但是,清單中缺少了愛情。慾望、滿足與安全感,這些情感遲早會傾塌,唯有忠誠永存。忠誠是一種意志,是一種決心和一種心靈的取捨,它是某種將偶然的相遇和感情的偶然性,轉化成必要性的東西。永恆的一瞬間,只是一瞬間,卻永遠存在,普拉多這麼說。戈列格里斯的眼前出現了喬治的臉。他錯了。我們兩個都錯了。他聽見喬治帶著醉意、幽幽訴說著。   一進到大學,戈列格里斯恨不得直奔喬安娜圖書館和卡佩羅斯館。這兩處都是普拉多後來一再回來拜訪的地方。但圖書館並非隨時能進去,今天已經過了開放時間。   只有小禮拜堂進得去。裡頭只有戈列格里斯一個人。他打量著美得令人震撼的巴洛克管風琴。我想聆聽讓人心醉神迷的管風琴,我需要洶湧澎湃、超脫塵世的音樂,來抵禦刺耳可笑的進行曲,普拉多在他的畢業致詞中說道。戈列格里斯搜尋著過去自己進教堂的記憶:參加堅信禮課程和參加父母的葬禮。我們的慈父這聽起來是何等的沉悶、無趣與幼稚!現在想來,所有這些詞句根本和具有高度延展性的希臘文與希伯來文詩歌毫無關連。   戈列格里斯吃了一驚。不經意間,他居然一拳砸在長板凳上。他難堪地四下張望。幸好他一直是單獨在教堂裡。他蹲了下來,做著普拉多想像父親的駝背時所做的事情:他嘗試從心裡去想像那個姿勢。該把它拆了,有一次,當普拉多和巴托羅繆神父經過懺悔室時這樣說道:簡直是個屈辱!   戈列格里斯起身時,整座小教堂都在快速旋轉。他緊緊抓住長板凳,等著暈眩過去。接著,不像身邊匆匆而過的學生一樣,他慢慢地沿著校園的小徑走著,踏進一間正在上課的大講堂,在最後一排坐了下來。起先,他心裡想的這是一堂討論歐里庇得斯的課,想著自己錯失了良機,不能向那名年輕講師大聲說出自己的意見。隨後,他的思緒飄回到自己學生時代上過的那些課。最後,他當自己是學生普拉多,在大講堂裡站起身,提出尖銳的問題。坦白說,那些獲獎無數的教授們和專業領域的權威,在他面前彷彿是要接受審核似的,巴托羅繆神父這麼說。然而,坐在這裡的普拉多,並非高傲狂妄、自命不凡。他生活在懷疑的煉獄中,因擔心自己錯失良機,而備受煎熬。我坐在孔布拉大學大講堂的硬板凳上,當時我才意識到:我沒辦法下車。   這裡正上著法律課,戈列格里斯一竅不通,只好起身離開。直到深夜,他依然留在校園中,一再試著釐清那些如影隨形、雜亂無序的思緒。為什麼他會突然想在這所葡萄牙最著名的大學裡,站在大講堂前,與學生們共享他淵博的哲學知識?他或許已經錯過了另一種可能的生活?一種以他的能力和知識足以輕易享有的生活?他過去從未想過自己身為一個學生,在大學讀了幾個學期之後,便不理會大學的課程,而將全部時間奉獻在孜孜不倦地閱讀文本上,是否錯了?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片刻也沒有。然而,為什麼他現在突然感到一陣憂傷?而且那真的是種憂傷嗎?   他坐在小酒館裡,點的餐上桌時,又覺得噁心。他只想出去,走進涼爽的夜風中。今天早上裹住他的薄紗般空氣再次出現,變得更厚實,阻力更大。於是,他又像在里斯本火車站時一樣,堅實地邁著大步走。這次也奏效了。   胡安,德.路薩德.德.雷德斯瑪,《陰暗駭人的海洋》。他經過一家舊書店的櫥窗,那本放在普拉多桌上的大部頭書,赫然出現在眼前,那是普拉多最後的讀物。他走進去,拿起那本書。花體字的大寫書名,配上銅版畫的海岸和水手的毛筆素描。菲尼斯特雷角,他聽到安德里亞娜說:在加利西亞的上方。他彷彿心意已決。當他說起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流露出著魔般的熱情躁動。   戈列格里斯坐在書店的一個角落翻看這本書,發現了十二世紀的穆斯林地理學家艾爾.艾德里希的一段話:我們從聖地亞哥島出發,駛向當地農民稱為菲尼斯特雷角的地方。這個名字意味世界的盡頭。從那兒向外看,除了天空和海水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東西。據說,這裡的海浪如此洶湧,根本無人可以駕馭這片海域。因此,也沒有人知道海的那邊有著什麼。當地人告訴我們:有些想要一窺究竟的人,和他們的船一起消失,沒有人回來過。   過了許久,戈列格里斯心裡的一個想法才逐漸成形。多年後,我聽說她成了講師,在薩拉曼卡大學工作,教授歷史。胡安.埃薩提到艾斯特方妮雅時說道。她為反抗運動工作時,在郵局工作。和普拉多逃離葡萄牙後,她一直留在西班牙,在那兒研讀歷史。安德里亞娜看不出普拉多的西班牙之行與他突然對菲尼斯特雷角產生狂熱的興趣之間,究竟有何關連。假使兩者之間真有某種關連的話,又會是什麼?他是否可能和艾斯特方妮雅一起去過菲尼斯特雷角?她研習歷史是否真是出於自己對中世紀,對當時人們所畏懼的洶湧大海的興趣?假使他們真的成行,到了世界的盡頭,當時又發生了什麼事,讓普拉多如此失魂落魄,因而打道回府?   不,不,這想法太荒謬,太離奇了。尤其是想到一個女人會書寫關於駭人大海的書,實在是太過荒唐。但是,他真的不能再用這樣的理由,來浪費這家舊書店老闆的時間。   讓我找找看。書店老闆說:相同的書名幾乎不可能,這有悖優良的學院傳統。我們先從名字來試試。   電腦上顯示,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一共寫過兩本書,都與早期的文藝復興有關。   沒有差很遠,不是嗎?舊書店老闆說:不過,我們還可以找出更具體的細節,您注意看了。他點進了薩拉曼卡大學歷史系的網頁。   艾斯特方妮雅有自己的網頁,在她的出版作品目錄中,最前頭的兩篇論文便是關於菲尼斯特雷角!一篇是以葡萄牙文寫成,一篇則是西班牙文。舊書店老闆做了個鬼臉。   我不喜歡電腦,但有時候   他打電話給一間專業書店,他們那裡有其中一本書。   快到打烊時間了。戈列格里斯腋下夾著那本陰森海洋的大書,衝了出去。書頁封面上會有她的照片嗎?他幾乎是從女店員手裡搶過那本書,翻到背面。   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一九四八年生於里斯本,現為薩拉曼卡大學教授,教授西班牙及義大利近代史。書頁封面上的肖像,說明了一切。   戈列格里斯買下這本書。在回旅館的路上,他幾乎每走幾步便停下來打量她的肖像。她不只是學院裡愛爾蘭人手上的那顆鮮紅色足球而已,她更可以說是所有鮮紅色愛爾蘭足球的集合體,他聽到瑪麗亞這麼說。他一定感覺到了,她賦予了他的人生得以完整的機會。我是說,就一個男人而言。而胡安.埃薩的話說得或許並不中肯:我相信,艾斯特方妮雅是他的機會,讓他終於能遠離法庭,進入熾熱又自由的人生。這回,他才不管別人,完全依照他自己的心願,聽任自己的激情。   當時,她和大她二十八歲的普拉多一起離開藍屋診所,坐在駕駛座上,開車穿越邊境,擺脫了喬治,擺脫了危險,走入新的生活時,才二十四歲。   回旅館的路上,戈列格里斯經過一家精神病院。他想起普拉多行竊後,精神崩潰的事情。瑪麗亞告訴他:普拉多在醫院值班的期間,對那些盲目陷溺在自我當中、不斷前前後後走來走去、自言自語的病人,深感興趣。其後,他也一直關注著這樣的人,並且對於那些在街上、在巴士裡、在太迦河邊,對想像的敵人發出怒吼的人數量竟如此之多,感到錯愕不已。   要是他不去跟那些人交談,聆聽他們的故事,他就不是普拉多了。這些人從來沒有碰過這樣的事情,而且一旦他錯把自己的地址給了這些人,他們就會在隔天闖進診所,害得安德里亞娜不得不把他們轟出去。   在旅館裡,戈列格里斯讀著普拉多書裡,自己尚未讀到的幾段筆記中的一段: 沸騰的憤怒之毒   假使我們因為別人的無恥、不恭敬或肆無忌憚而大為光火,我們便受到了他們的宰制。怒火快速地焚燒,呑噬了我們的心靈,一如沸騰的毒藥般,粉碎了所有柔和的、高貴的及均衡的感受,讓我們無法安眠。於是,整夜無法安眠的我們,只好起床,點亮了燈,生自己的氣。憤怒好似寄生蟲般棲寄在我們身上,吸乾我們身上的養分,讓我們的身體衰弱。我們不僅為受到的傷害,也為傷痛在我們體內任意滋生而憤怒。當我們忍受著太陽穴上的刺痛,坐在床邊飽受折磨,當我們成了那股憤怒之火的犧牲者時,那造成我們失眠的加害者,卻躲在遠處,毫髮無損.在我們內心的無人舞台上,無聲的憤怒暴露在刺眼的燈光下,我們獨自為自己上演了一齣戲碼。在無助的怒火中,影子般虛幻的角色將影子般虛幻的話語,投擲到影子般虛幻的敵人身上。我們的五臟六腑都感受到了迅速竄升的怒火。而且,因為這只是一場皮影戲,我們不可能與對手真正對決,讓對手受傷,或者讓他承受跟我們一樣的痛苦,越是想到這一點,我們越是絕望;然而越是絕望,這些毒影的舞動便越加瘋狂,緊隨不放,一直追蹤我們來到夢中最陰暗的地下墓室。(我們怒容滿面,心裡下定決心誓要反擊!我們徹夜模鑄文字,這在他人眼中看來,具有燃燒彈一般的威力。唯有如此,才可以讓我們的敵手心中升起憤怒的熊熊烈焰;相對地,我們便可以幸災樂禍,重新獲得心靈的撫慰,快樂地喝著咖啡。)   怎樣才叫做適切的憤怒處理方式?我們不願意成為沒有靈魂的人,不願意對所遭遇的事漠不關心。這樣的人只會根據自己毫無生氣、冰冷的判斷,來評價世界,從不真正關心一切,心靈根本不會有所觸動。正因為我們不是這樣的人,不可能真的希望自己完全不識憤怒的經驗,要自己永遠保持鎮定。要是那樣的話,我們跟乏味的麻木不仁有什麼差別?憤怒讓我們了解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因此,我想要瞭解憤怒究竟可以教導我們什麼,並且讓我們學會在不沉溺於憤怒毒素的情況下,有效利用憤怒。   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我們會在臨終的床上為自己的人生做最後一次清算這時我們會嘗到有如氰化物般苦澀難受的滋味:我們在一生中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讓自己感到憤怒,並且在一場無助的皮影戲中,對他人進行報復。只有我們自己才知道到頭來痛苦的還是我們自己,因為我們對一切依然束手無策。我們要怎麼做,才能去改善這樣的清算結果?為什麼我們的父母老師以及其他教導我們的人,從未對我們提過這點?一件如此意義重大的事,為什麼他們從未向我們稍微提過?為什麼他們從未教會我們妥協的方法,幫助我們避免為那些無謂且自我毀滅式的憤怒,浪費我們的心靈?   戈列格里斯躺在床上始終沒有睡著。他時不時起身,走到窗前。午夜,上城區的大學及鐘塔,看上去肅穆而神聖,還帶有一絲絲的威脅感。他可以想像一名土地丈量員正徒然等待著領取進入這片神祕地帶的許可證。   戈列格里斯將頭靠在枕頭堆上,又讀了一遍普拉多寫的句子。在這些句子裡,普拉多顯然比在其他所有句子中更明顯地敞開了他的心胸:有時,我會大吃驚:火車隨時可能脫軌。真的,每想到這點,我便驚恐萬分。然而,只有在少數狂熱的片刻,這樣的想法才會彷彿一道福賜的閃電般,掠過我的腦際。   戈列格里斯不知道這樣的意象來自何處,但是他忽然看見這位把詩意的思想視為天堂的葡萄牙醫生,正坐在一座修道院的迴廊圓柱間,那裡已經成了脫軌的人找尋寧靜的避難所。他的脫軌,源自於他那備受折磨的靈魂,有如炙熱的熔岩一般,以無比的力量焚燬且捲走了他心中曾感受到的奴役,及別人對他的過度期待。他辜負所有的期待,打破一切的禁忌,而這也正是他的喜樂來源。最後,他終於在駝背的法官父親,野心勃勃的、溫柔的獨裁者母親,以及終生對他感激涕零、讓他幾乎窒息的妹妹面前,得到了平靜。   在他自己面前,他最後也終於得到了平靜,不再有鄉愁,不再需要里斯本,不再需要藍色的安全感。現在,他終於可以聽任自己內心的波濤洶湧,與它們合而為一,無須再為自己設立一道護壩。他可以不受阻礙地旅行,抵達世界的另一端,終於可以穿越白雪皚皚的西伯利亞大草原,一直到海參威,無須側耳傾聽每一次車輪的滾動聲,告訴他,自己正逐漸遠離藍色的里斯本。   陽光灑進修道院的中庭。立柱變得越來越亮,直到最後整個褪去了顏色。結果眼前只剩下一道發亮的深淵,戈列格里斯沒站穩,栽了下去。   他猛然驚醒,踉踉蹌蹌地衝進浴室,拿水沖臉。接著,他打電話給多夏狄斯。希臘人聽他描述暈眩的所有細節,沉默了一陣子。戈列格里斯感覺到恐懼悄悄爬上他的身體。   這有各種可能性。希臘人最後用醫生的囗吻平靜地說:多數的情況下,這類問題都是無害的,但卻不是我們很快可以控制下來的。你還是去做個檢查吧。葡萄牙人的檢查技術,已經可以做得跟我們一樣好。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您該回家,用母語跟醫生談。恐懼和外語,兩者並不適合在一起。   戈列格里斯最後入睡時,看見大學的背後露出了第一道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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