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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四十一》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1941 2023-02-05
    星期天下午,胡安.埃薩站在養老院自己的房門前,戈列格里斯從他臉上看出似乎發生什麼事。請戈列格里斯進門時,胡安猶豫了一下。這是個冷冷的三月天,但窗戶依舊敞開。胡安在坐下來前,理了理褲子。他用顫抖的手擺放棋子時,努力與自己搏鬥著。戈列格里斯後來想,胡安的搏鬥,既可以說是他的感受,也可以說是一個他不知道是否該挑明說的問句。   胡安擺上了卒子。我晚上尿床了,他沙啞地說:卻絲毫沒有察覺。他的目光飄到了床鋪上。   戈列格里斯猶豫了一下。他不能沉默太久。他昨天在一個陌生人家的廚房裡頭暈目眩,差點栽進一個興致高昂的女人懷抱裡。但他不是自願的,他補充說。   那是另一回事,胡安不高興地說。   因為沒有牽涉到下體嗎?戈列格里斯問。兩個例子都說明了漸漸失去原本習慣的身體控制力。

  胡安盯著他看,用力思索著。   戈列格里斯沏了茶,遞給他半杯。胡安注意到戈列格里斯落在他顫抖不已的手上的目光。   尊嚴。   尊嚴。戈列格里斯說: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不過,我不認為只因身體不聽使喚,就可以斷定我們失去了什麼。   胡安笨拙地開了局。   他們帶我去審訊室時,我尿褲子了。他們哈哈大笑。那真是一種可怕的屈辱,但我從未喪失自己的尊嚴,可現在算什麼呢?   要是他當初全招了,他認為自己失去了尊嚴嗎?戈列格里斯這樣問道。   我什麼都沒說,一個字也沒說。我把所有可能的話語都密封在我心底。對,沒錯,就是這樣。我把它們全都密封起來,閂上門,再也不能打開。結果是我再也無法與人交談,再也沒有交涉的餘地。這產生了一種特殊效果,我從此不再將審訊視為他人的行為、視為他人的行動。我坐在那裡,有如一個空洞的軀體,有如一堆肉塊,承受著冰雹般襲來的痛苦。我不再視審訊者為一個行動者。他們不知道我已經把他們降級了,降級為盲目發生的事件的現場。這有助於我從殘酷的審訊中做些垂死的掙扎。

  要是他們拿毒藥來鬆你的口呢?   這樣的情況我經常拿來自問,胡安說:我甚至夢過這樣的場景。我得出一個結論,他們可以藉此毀了我,但沒法用這樣的方式來奪走我的尊嚴。想讓我失去尊嚴的話,就得先讓自己失去尊嚴。   然而,現在您卻為了弄髒床鋪而不安?戈列格里斯說,他把窗子關起來,太冷了。根本沒有味道,一點味道都沒有。   胡安用手捂住眼睛,我不想插管,不想用抽尿器,只想再多拖延幾個星期。   人們會不計代價絕對避免去做某些事,或不讓它發生。或許正是因為尊嚴,戈列格里斯說:這不必然是道德的界線。他接著補充一句:人們也可能以另一種形式失去他的尊嚴:一位教師為了順學生的意,在雜耍中學雞叫;人為了前途,不惜阿諛奉承;極端的機會主義者;為了挽回婚姻,自欺欺人,逃避矛盾等等,諸如此類。

  那麼乞丐呢?胡安問:有尊嚴的人會當乞丐嗎?   或許吧,要是在他的故事裡有著某種必然性,某種不可避免的東西,讓他別無選擇,就有這種可能。一旦他本人願意,並且坦誠以待,他同樣也是有尊嚴的。戈列格里斯說。   坦誠以待,同樣也是一種尊嚴。擁有這種心態,才有可能在眾人的譴責中,倖免於難,例如迦利略和路德。那些承認自己有罪、拒絕否認的人,同樣也擁有尊嚴。在別人面前、在自己面前擁有正直與坦率的勇氣,這正是政治家做不到的。戈列格里斯突然停了下來。唯有當你說出來時,你才會知道自己想的是什麼。   有些事情真讓人覺得噁心。胡安說:譬如不停撒謊。或許這是一種沒有尊嚴的噁心。我在學校的時候,旁邊坐著一位同學,不停拿他黏答答的髒手在褲子上擦,而且是以一種很詭異的方式。直到今天,我還看得見他那副德性,彷彿他拿手去擦褲子不是真的。他想當我的朋友。怎麼可能?不只是因為褲子的事,瞧他根本就是那副德性。

  道別和道歉,同樣也涉及到尊嚴的問題,他補充說:有時候,普拉多會談到這一點,尤其會思索兩種道歉中的差異:有一種是會帶來尊嚴的道歉,另一種則是剝奪他的尊嚴。誰要是以對方屈服為條件的話,就算不上是道歉。他說:別像《聖經》一樣,強迫你將自己理解為上帝和耶穌的僕人。只能當僕人!書上那麼寫著!   他會氣得臉色發白。胡安說:之後,他還經常提起《新約聖經》中對死亡的看法缺乏尊嚴。帶著尊嚴死去,意味著認清這就是終點的事實真相後才死去。並且反對所有永生的謬論。耶穌升天日那一天,他的診所照常營業,工作比平常日還多。   戈列格里斯坐上太迦河渡船返回里斯本時,心想:假使我們終於明白了,在我們面前,以及對我們自己而言,我們的所作所為和所有體驗,不過像是流沙一樣這裡又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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