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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四十》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3782 2023-02-05
    我討厭住旅館。我為什麼還要這樣下去?妳能告訴我嗎,胡麗塔?星期六中午,戈列格里斯聽到西爾維拉的開門聲,他一下子想起女傭告訴他這些西爾維拉說過的話。西爾維拉的動作正好呼應了這些話,他把箱子、大衣往地上隨手一丟,跌坐在大廳的沙發椅裡,疲倦地閉上眼睛。看見戈列格里斯從樓梯上走下來,才露出笑顏。   戈列格里斯。你沒去伊斯法罕?他開心地說。   他感冒鼻塞。在比亞里茲的生意,結果不盡理想。和餐車服務生對奕,兩盤皆輸。司機菲立普沒準時到車站接他。今天,胡麗塔又正放假。西爾維拉的臉上寫著深深的倦意,比戈列格里斯那天在火車上看到的還要疲倦好幾倍。當火車停在瓦拉杜利德站時,西爾維拉曾說:問題是,我們總是無法看清自己的生活,看不清前方,又不了解過去日子過得好全憑僥倖。

  他們吃了胡麗塔前一天準備好的飯菜,然後坐在客廳喝咖啡。西爾維拉發現戈列格里斯來回看著那些高貴的家族聚會照片。   真糟糕,他說:我全給忘了。那場家族聚會。煩人的家族聚會!   他不想去,他才不想去。他一邊嘀嘀咕咕,一邊拿叉子敲著桌面。戈列格里斯臉上的某種神情,讓他突然停了下來。   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吧。他說:參加一個死板的貴族家族聚會。最後一次!不過,除非你願意   晚上八點左右,菲立普開車來接他們。當他看見大廳裡的兩人笑得人仰馬翻時,不禁有些目瞪囗呆。一小時前,戈列格里斯說他沒有合適的衣服可穿。於是,他試穿西爾維拉的禮服,全都太緊了。這會兒,他轉身注視著大鏡子裡的自己:褲子太長,皺巴巴地罩在過大不合適的皮鞋上;燕尾服扣不上;襯衫的領子太緊,就快勒死他。他在鏡子裡的模樣,連自己看了都吃驚,但他馬上被西爾維拉的爆笑感染,享受起自己這副小丑的模樣。他說不清楚為了什麼,卻覺得可以帶著這副面具,去報復芙羅倫斯。

  從他們踏入西爾維拉姨媽家的別墅那一刻起,無形的報復才真正開始。西爾維拉開心地向自己高貴的親戚們介紹這位來自瑞士的朋友,一名精通多國語言的正牌學者賴蒙德.戈列格里斯。戈列格里斯聽到學者一詞時,有些畏縮了起來,彷彿大騙子怕露出馬腳來。不過,一上了餐桌,他便像著了魔似的。為了證明自己的多國語言天分,他隨心所欲地在希伯來文、希臘文和伯恩德語之間縱橫穿插,快速變換玄妙費解的詞彙,一發不可收拾,陶醉其中。他從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妙語如珠,彷彿被自己的想像力牽引著,滑過一個驚險的大彎道,進入一個空的世界裡,越飛越遠,越飛越高,直到不知何時墜落為止。他感到一陣暈眩。他享受著這一會兒的暈眩,它是源自於瘋狂的文字、紅酒、香菸及背景音樂的暈眩。他渴望這種暈眩的感覺,希望盡可能持續下去。他成了今晚的明星。西爾維拉的親戚們很高興他們不用再感到無聊。西爾維拉則一包又一包地抽著菸,欣賞這齣短劇的表演。女士們打量戈列格里斯的目光讓他有些不習慣。他不知道她們所要表達的,是否正是她們想要表達的東西。不過,這些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有這些意味深長的目光注視著他這個無所不知,一個用最脆弱的羊皮紙造就出來的男人,一個被稱為紙莎草紙的人。

  夜深了,不知何時,他站在廚房裡清洗餐具。這是西爾維拉親戚家的廚房,但同時也是馮.穆拉爾特家的廚房。不可思議愛娃看著他的行徑,目瞪口呆。他一直等著,直到兩名服侍的女傭離開後,才悄悄溜了進去。此刻,他站在那兒,頭再次感到暈眩,身體不停搖晃。他俯身靠在流理台上,把盤子擦得乾淨發亮。現在,他再也不頭暈,想好好享受一下夜的瘋狂,他終於在四十年後,做了當年在學生聚會上沒做到的事。有可能在葡萄牙買到一個貴族頭銜嗎?在飯後吃甜食的時間裡,他問道,但是,並沒有出現預期中的尷尬。大家只當那是語言不通的人的囗吃,只有西爾維拉咧著嘴笑。   洗滌的熱水在他的眼鏡片上蒙上了一層霧氣。戈列格里斯的手不小心抓了空,一個盤子滑落,在石頭地板上摔成碎片。

  等等,我來。西爾維拉的姪女奧羅拉突然出現在廚房裡。兩人同時蹲下,想收拾地上的碎片。戈列格里斯還是什麼也看不清,跟奧羅拉撞在一起。事後他想,她的香水味正好可以配上他的頭暈。   沒關係。他向她道歉時,她說。他訝然驚覺,她在他的額頭上印上一吻。兩人再次起身時,她問他究竟進來廚房做什麼?又指著他繫在腰間的圍裙竊笑。清洗餐具?客人?通曉多國語言的學者?不可思議!   他們跳起舞來。奧羅拉摘下他的圍裙,打開廚房裡的收音機,拉起他的手,另一隻則扶住他的肩頭。接著,兩人便隨著華爾茲的節奏在廚房裡起舞。戈列格里斯年輕時曾上過一節半舞蹈課,之後便從舞蹈學校逃之夭夭。現在,他轉起身來,就像隻大笨熊,不停踩在過長的褲腳上。因旋轉而產生的暈眩向他襲來我就要跌倒了。他試圖靠在奧羅拉身上。她似乎一點兒也沒有察覺,依然隨著音樂吹著口哨。他的膝蓋開始不聽使喚。西爾維拉以手用力扶了他一下,才讓他不至於跌倒。

  戈列格里斯沒聽懂西爾維拉對奧羅拉說的話,但是西爾維拉的聲調顯然是在訓斥。他扶著戈列格里斯坐下,端給他一杯水。   半小時後,他們離開了。西爾維拉坐在車後座裡說,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經驗。戈列格里斯將這個死板僵硬的社交圈弄得神魂顛倒。沒錯,反正奧羅拉早已聲名狼藉但其他人呢下一次他一定要再帶上戈列格里斯,不然他們也會一再提醒他。   他們讓司機先開車回到司機的家。接著,西爾維拉坐上了駕駛座,開往柯蒂斯文理中學。現在正是時候,不是嗎?途中,西爾維拉突然這麼說。   在露營燈的照射下,西爾維拉仔細打量伊斯法罕的照片,頻頻點頭,眼睛不時瞟一下戈列格里斯,接著又再點頭。沙發椅上,放著瑪麗亞疊得整整齊齊的毯子。西爾維拉坐在上面,問了戈列格里斯一個從來沒有人問過的問題,包括瑪麗亞:他是如何進入古代語言的世界的?為什麼不去大學教書?他還記得戈列格里斯跟他提過關於芙羅倫斯的事。在她之後,他的生活中便再也沒有過其他女人了嗎?

  接著,戈列格里斯跟他講述普拉多的事,這是他第一次向別人,向一個陌生人提起普拉多的事,連他都驚訝自己對普拉多竟了解之多,反省之多。西爾維拉邊將手擱在露營暖爐上烘著,邊安靜地聽著,絲毫沒有打斷戈列格里斯。他可以看一下那本紅雪杉的書嗎?最後他問。   他的目光在普拉多的照片上停留了很久的時間,讀了一遍<數以千計的沉默經驗>的導言,接著又再讀了一遍。然後,他開始翻閱書中的內容,看到其中一段時,他笑了,大聲讀道:記下所有慷慨行為的精細帳目,這種事情時而有之。他繼續翻閱下去,停住,翻回來,又接著唸道: 流沙   假使我們終於明白了,不管我們多麼努力,成功與否靠得純粹只是運氣而已;也就是說,假使我們終於明白了,在我們面前,以及對我們自己而言,我們的所作所為和所有體驗不過像是流沙一樣:那麼,所有我們熟悉且讚賞的感受驕傲、沮喪、羞恥等,都將會變成什麼?

  西爾維拉從沙發椅上站起身來,在屋裡來回踱步,眼睛片刻不離普拉多的書。他開始熱中了起來,出聲讀著:了解你自己:這究竟是一種發現,還是一種創造?接著翻開下一頁,他又再唸道:真有人對我感興趣嗎,而不只是出於他自己的利益,才對我感興趣?他翻到了一段比較長的段落,於是坐在校長的辦公桌上,點起一根菸。 洩露天機的文字   每當我們談起自己、談起別人,乃至單純談起某種事物時,我們都想藉由自己的話可以這麼說來揭露自己的事。我們想要讓別人知道我們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我們想要讓別人看透我們的靈魂(用英語來說,就是:我們向他人付出自己的一片心。那是我在英國時,一位和我一起站在船舷上的英國人對我說的話,這是我從這個荒誕不經的國度裡帶回來的唯一一件美好事物。或許還可以加上在萬靈學院那個手持紅球的愛爾蘭人的回憶吧。)用這樣的方式來理解的話,我們都是至高無上的導演,可以自行決定要上演哪些劇目,來向觀眾展示我們自身。但這或許根本就是錯誤的,大錯特錯?不過是自我欺騙?因為我們不僅透過語言來揭露自己,同時也因此讓自己暴露無遺。我們所付出的代價,比我們想要揭露的多得多,而且,有時候結果適得其反。別人可以利用我們的文字,指出某種我們自己或許渾然不知的症狀。我們患上某種疾病的症狀。假使我們以此來關注他人,我們或許會覺得有趣,也會讓我們變得更有雅量。但是,這或許也會變成我們手上的一枚炸彈,對別人造成傷害。假使我們在開口說話之前,想著別人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對待我們,那些話便如鯁在喉,可怕的經驗會讓我們永遠閉上嘴巴。

  回程的路上,他們在一棟鑲著許多鋼梁和玻璃的建築物前停了下來。   這是我的工廠。西爾維拉說:我想影印一下普拉多的書。   他關上引擎,推開車門。但是,戈列格里斯臉上的表情,卻讓他止步。   噢,原來如此,是的。這本書和影印機不相配。他的手沿著方向盤移動,此外,你希望這本書可以完全屬於你自己,不只是書本身,還有裡面的內容。   稍後,戈列格里斯睜眼躺在床上時,他思考著這幾句話。為何在他過往的人生中,從未遇過能如此迅速、毫不費力便了解他的人?上床之前,西爾維拉擁抱了他一下。他可以告訴這個人自己頭暈的事,告訴他自己的頭暈和對神經科醫生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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