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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三十九》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5920 2023-02-05
    她,一位年已八旬的老婦,開車時居然如計程車司機一般平穩精確。戈列格里斯注意到她握著方向盤和放在排檔桿上的手算不上優雅,她也沒時間做特別的保養。這雙手曾經照護過病人,清理過夜壺,上過繃帶。這雙手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為什麼普拉多不讓她當他的助手?   他們停車,步行穿越花園。她想先去女中。   他過世以後,我已經三十年沒來過這裡。那時,我幾乎每天都來。我想,一個我們共同分享的地方,也是我們初次邂逅的地方,或許能教會我如何跟他告別。我不知道到底應該如何跟他道別。跟一個在自己人生留下深深的烙印、影響無人可比的人道別,怎麼可能?   他送了我一樣東西,我之前一無所知,在他之後,也再沒有在任何人身上感受過。那就是他那設身處地體會他人感受的不可思議能力。他經常獨來獨往,自我到了可怕的程度。然而,只要一涉及到他人,他卻又擁有另一種能力,一種想像力,迅速精確,讓人頭暈目眩。例如說,在我還沒開始表達自己的感受之前,他已經幫我說出來了。了解他人,成了他相當熱中的一件事。不過,要是他不去質疑這樣一種理解的可能性的話,他就不是他了。這樣的質疑是如此激進,結果只會讓人在另一個極端裡感到目眩神迷。

  每次他來找我的時候,都會營造出一種不可思議、令人窒息的親近感。在家裡,我們對家人彼此的舉止、態度並不粗野,反倒可以說是相當冷靜,或者說是務實。接著,來了一個可以看穿我心的人,這似乎是一種啟示,讓人產生希望。   他們站在瑪麗亞的教室裡。裡頭沒有桌椅,只剩下一塊黑板。窗戶並不乾淨,東缺一角,西缺一塊。瑪麗亞推開一扇窗,嘎吱嘎吱的聲響,道出了數十幾年來的歲月。她指著另一頭的文理中學。   那裡,就在那裡,從四樓那裡閃著歌劇望遠鏡的反光。她嚥了一口口水:一名貴族之家的公子,拿著歌劇望遠鏡找尋我那可真是有些特別。當然,如我所說的,那會讓人產生希望,雖然還只是在剛萌芽的階段,我當然也不清楚這關係到什麼。儘管如此,心中仍然存在著一種模模糊糊的、期待可以共同分享生活的希望。

  他們一同走下石階。和文理中學一樣,石階上滑溜溜的,上頭鋪了一層潮濕的塵埃和腐爛的青苔。穿越花園時,瑪麗亞始終沉默不語。   從某種角度來說,事情的確也就是如此。在咫尺的遠方,或說在遙遠的近處,我們一同分享著生活。   她望向柯蒂斯文理中學的正面。   那裡,他就坐在那扇窗子旁,因為他什麼都會,上課十分無聊,便寫著小字條,下課時塞給我。那不是嗯,不是情書,不是我每次期待的東西,只是他對某件事的想法,對聖女大德蘭和其他許多事情的想法。他把我當成他思想世界裡的居民。那裡,除了我之外,就只有妳。他對我說。   儘管如此,我還是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慢慢明白:他不希望我捲入他的生活。那種感覺很難解釋,他想讓我待在外頭。我等他問我,是否願意到藍屋診所工作。我多次夢見我在那裡工作,真是美好,我們無須交談便能相互理解。可是,他沒有問我,甚至連暗示都沒有。

  他熱愛火車,對他來說,那是一種人生的象徵。我真想坐在他的車廂裡,和他一起出發。但是他不願意這麼做,他只想讓我站在月台上,如此他可以隨時打開窗,徵詢我的意見。他希望火車啟動時,可以帶著月台一起前進。我則應該像天使一樣,站在一起離站的月台上,站在天使月台上,與他形影不離。   他們一起看著文理中學。瑪麗亞轉過身來。   這裡是嚴禁女生進入的,但他下課後,會悄悄將我偷渡過來,將所有的一切指給我看。巴托羅繆神父逮到過我們。他十分惱火。但是誰叫這人是普拉多!所以他最後什麼也沒說。   現在,他們站在校長辦公室前。這回,輪到戈列格里斯心慌意亂起來。他們一起進去。瑪麗亞大笑,那是一個生氣勃勃的女學生的大笑。

  是您做的?   是我做的。   她走到貼滿伊斯法罕圖片的牆壁前,探詢地望著他。   波斯的伊斯法罕,我還是學生時想去的東方國度。   啊,所以現在您就溜走了,為了重溫往事,跑到這裡來。   他點了點頭。沒想到,世上竟有反應如此敏銳、迅速明察秋毫的人。你可以隨時打開火車車窗問天使。   瑪麗亞做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她走到他的身邊,摟住他的肩。   普拉多會懂的。不,不但懂,還會愛死這種方式。想像,是我們最後的聖殿。他常對我說。除了語言之外,想像和親密,是他唯一認可的兩座聖殿。兩者之間,有著諸多關連,相當多的關連,他說。   戈列格里斯猶豫了一下,還是拉開了書桌的抽屜,給她看希伯來文《聖經》。

  我敢打賭,這是您的毛衣。   她坐在一張沙發椅上,拉過西爾維拉的毯子罩在膝蓋上。   請您為我讀一段吧。他也會這麼做。我當然什麼都不懂,但聽上去真是美妙。   戈列格里斯讀了一段<創世記>。他,無所不知,在葡萄牙的一間頹圮的文理中學裡,為一名對希伯來文一竅不通的八十歲老婦唸<創世記>。到昨天為止,他還不認識這個人。這真是他做過最瘋狂的一件事了。他享受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這般享受過,他彷彿掙脫了所有內心的枷鎖,終於可以無拘無束向四面出擊,一如知道自己的人生結局將至的人會有的行徑。   現在,我們去大禮堂吧。瑪麗亞說:當時,那裡的門總是鎖著。   他們坐在高聳的講台前第一排座位上。   他就是在那裡發表那篇聲名狼藉的演講,但我愛死了,稿子裡有太多他的想法。他就是那篇稿子。不過,有件事讓我膽戰心驚,那並沒有寫在他唸的稿子裡。他抽掉了。您一定還記得結尾那一段。他說,我需要兩者:神聖的文字和反對一切殘暴行為。接下去就是那句:沒有人可以強迫我在其中做選擇。這是演講的最後一句。事實上,後面原本還有一句:都是捕風捉影。

  多美妙的畫面!我叫著。   這時,他拿起《聖經》,唸了一段給我聽:我見日光之下的一切作為,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捉影。我大吃一驚。   不行,你不能這麼做!我擔心地說:神父們會馬上察覺,把你當瘋子看!   我沒說出口的卻是:在那一刻,他讓我感到害怕。我擔心他的心理是否正常。   為什麼?他吃驚地問:這只是詩句而已。   你總不能說這是《聖經》詩啊!《聖經》詩!以你之名!   詩歌勝過一切。他說:它讓世上的所有規則失效。   不過,經我這麼一說,他猶豫了,最後刪掉了那句話。他察覺到我在擔心他。他沒有察覺不到的事情。我們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戈列格里斯告訴她普拉多和喬治之間關於上帝垂死之言的辯論。

  這個,我不知道。她說,然後沉默了片刻,雙手交叉,接著又鬆開來。   喬治。喬治.歐凱利。我不知道對普拉多來說,他到底是福還是禍。要我說,是隱藏在天大福分下的天大不幸。事實就是如此。普拉多渴望喬治的桀驁不馴。喬治本身就是桀驁不馴的象徵。普拉多嚮往的就是這個人的狂妄粗野。從此人粗糙、皮膚皸裂的手上,從他蓬亂不服貼的頭髮上,從他那從沒有停止抽過的無濾嘴香菸上,便能看出這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不想對他妄下斷語,但是我也不滿普拉多對他的一味讚賞,毫不批判。我自己是個農家女兒,知道農家男孩是個什麼模樣。根本沒有耍浪漫的理由。要是跟他硬碰硬,他想到的首先是自己。   喬治讓他感到神往與迷醉之處,就是他可以毫不費力地與他人保持距離,拒絕別人時了當乾脆,咧嘴一笑,嘴巴歪到了大鼻子上去。要是換成普拉多,不跟人爭到底才怪,好像那跟他的救贖有關。

  戈列格里斯告訴她,普拉多寫給父親的信中,還有那句:他人皆為你之法庭。   沒錯,就是這樣。這使得他成了一個你所能想像到的最敏感的人。他強烈需要別人的信賴,才會有被接納的感覺。他認為自己必須掩飾這種不安全感。多數的情況下,這麼做的結果反而讓他看上去更加大無畏。事實上,他的大無畏不過是他在身處逆境時,純粹放手一搏的行為而已。他對自己的要求過高,永無止境,這使得他看上去自命清高,有如劊子手般尖銳刻薄。   所有深入了解普拉多的人,對他都有一個印象:永遠無法滿足他與他的期望,永遠無法達到他的要求。而且他嚴於律己的做法,使得事情變得更加棘手。你根本無法指責他狂妄自大。   他絕對無法忍受庸俗,尤其是庸俗的語言和姿態!他真怕自己庸俗!一個人得接受自己庸俗的行為,才能獲得解脫。聽我這麼說,他的呼吸才能變得平靜些,也暢快些。他的記憶力驚人,不過,這一類的話他卻忘得很快,馬上又會受到鋼鐵一般無情的想法控制,然後呼吸又再度變得壓抑。

  他在對抗法庭,我的天,他在對抗法庭!他輸了,沒錯,我相信我們不得不承認:他輸了。   他在診所工作時的平靜日子裡,在人們還對他感激不盡的時候,有時看來他似乎已經贏得了這場對決。然而,接著卻發生了門德斯的事。他臉上的口水一直尾隨著他。直到最後,他還不斷夢到當時的情景。死刑!   我強烈反對他參加反抗運動。他不是那種人,即便有著那樣的決心,也沒有那樣的承受力。我壓根不認為那樣做他能彌補些什麼。然而,我無可奈何。一旦涉及到的是心靈的部分,我們基本上是無可奈何的,我已經告訴過你他說的這句話。   喬治同樣參加了反抗運動。正是這樣的原因,讓普拉多最終失去了他。普拉多在我的廚房裡,陷入沉思,一言不發。

  他們一同走下石階,戈列格里斯指給瑪麗亞看普拉多以前坐著沉思的長椅。樓層錯了,但其他的幾乎都是正確的。瑪麗亞站在窗前,往自己女中的座位望去。   他人的法庭。他切開安德里亞娜的脖子時,也體驗到法庭的判決。其他人坐在桌旁望著他,彷彿他是個怪物,但他才是唯一一個做對了的人。我在巴黎的時候,曾經參加過急救護理班。在那裡,我們見識過氣管切開術。緊急情況下,我們必須橫向切開錐形韌帶,再用導管撐開氣管,否則病人會因咽喉阻塞窒息而死。我不知道如果真的遇到這種情況,我是否做得來,是否會想到用原子筆來取代導管。您如果想在我們這裡工作的話幫安德里亞娜做完手術時,醫生對普拉多說。   這件事給安德里亞娜的一生帶來了毀滅性的結果。一個人一旦救了另一個人的命,就得迅速輕鬆地與對方道別。救人一命,不但給獲救的人,也給救人的人帶來負擔,沒有人承受得了。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更應該將救人一命視為再自然不過的好運,彷彿那疾病是在不知不覺中被治好了一般,非關個人的事。   普拉多不得不承受安德里亞娜那沉重、幾近瘋狂、膜拜式的感恩。有時,他對她奴僕般的卑躬屈膝感到噁心。但是,接下來的卻是她不幸的愛情、墮胎,以及陷入孤獨的危機。有時,我不得不試著說服自己:普拉多是因為安德里亞娜的緣故,才沒有把我帶進藍屋診所。但這並不是事實。   他和美洛蒂,也就是麗塔之間的關係,完全是南轅北轍,輕鬆又單純。他有張照片。照片上頭,他頭頂著美洛蒂她們那個女子樂團的女孩們頭上套著的氣球帽。他羨慕小妹無拘無束的勇氣,很高興她是個未經設計的後來者,相較於父母強加在哥哥及姊姊身上的精神壓力,她所感受到的要少得多。他一想到他身為兒子的生活其實可以輕鬆許多時,便怒火中燒。   我去過他們家一次,那時我們還在上中學。那個邀請是個錯誤。他們對我很友善,但所有人都發現我不屬於那裡,不屬於一個富有的貴族家庭。普拉多為那個下午感到非常傷心。   我希望他遲疑著說:我沒辦法   這不重要。我安慰他說。   多年後,我見過法官一面,是他要求跟我碰面的。他察覺到普拉多認為他的法官工作對政府在塔拉法爾的所作所為負有責任。他鄙視我,我唯一的兒子鄙視我,他悲傷地說。接著,他突然談到自己的病痛,以及這份職業幫助他活下去的事情。他指責普拉多缺少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的能力。我告訴他普拉多曾告訴過我的話:我不想把他當成一個病人,一個讓人可以原諒他一切的人。要是那樣的話,我就沒有父親了。   我沒告訴他的是,普拉多在孔布拉大學時是多麼不快樂。他懷疑自己未來的醫生生涯,不確定自己是否只是為了依從父親的期望,而錯失了自己的意願?   他在一家老字號的超市行竊,差點被人逮到,接著近乎精神崩潰。我去探望他。   你有什麼理由嗎?我問他。他點了點頭。   他從未向我說明那個理由,但是我想一定跟他父親、法庭和判決有關,是他一種無助、被鎖碼了的反抗行為。在醫院的走道上,我遇到了喬治。   他要偷,起碼也該偷些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他說:垃圾!   我不知道在這一刻自己是喜歡他,還是討厭他。直到今日,我都不知道。   指責普拉多不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實在非常不公平。普拉多曾有許多次當我的面,做出僵直性脊椎炎的樣子,然後維持那個姿勢,直到腰痠背痛!你想像看看,他彎著腰,頭像鳥兒一樣往前傾,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吧!   我真不知道,他怎麼受得了!有次他說:還不只是疼痛而已,還有那份屈辱!   要是他的想像力哪裡出了問題,一定是和他母親有關。他和她的關係,對我來說始終是個謎。她是個美麗、穿著考究、卻不引人注意的女人。他也同意我的觀點:對,她就是那樣。沒有人會相信那些。他把自己劃不清界線、工作狂、自我苛求、沒有舞蹈表演才能的缺點,統統怪罪到她的身上。指責之多,但可能並不正確。他說,這一切都跟她和她溫柔的專制獨斷有關。但你又沒法和他談論這些。我不想談,我會發火!怒火中燒!   暮色逐漸降臨,瑪麗亞打開前車燈。   您知道孔布拉大學嗎?她問。   戈列格里斯搖了搖頭。   他愛極了孔布拉大學的喬安娜圖書館【註:Biblioteca Joanina,位於孔布拉大學的歷史中心,被認為是世界上最華麗的巴洛克式圖書館。】。他每個星期都在那裡度過,還有他受頒畢業證書的卡佩羅斯館【註:Sala Grande dos Actos,是孔布拉大學舉行重要儀式的場所。】。後來的日子裡,他經常回去看這兩個地方。   戈列格里斯下車時,突然有些頭暈,讓他不得不扶住車頂才能站穩腳步。瑪麗亞瞇起眼睛。   您經常這樣嗎?   他猶豫了一下,撒了個謊。   您別掉以輕心。她說:您認識這裡的神經科醫生嗎?   他點了點頭。   她的車子開得很慢,似乎在考慮是否要回頭。經過轉角時,她踩了一下油門。一時之間,戈列格里斯感到天旋地轉,直到開啟車門下車,都必須緊緊握住車門把來維持平衡。他從西爾維拉的冰箱裡,拿出一瓶牛奶,喝完後,才一個台階一個台階慢慢走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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