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里斯本夜車

第40章 《三十八》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7905 2023-02-05
    戈列格里斯已經在瑪麗亞家附近前前後後繞了一個鐘頭的時間,不知道自己的心為何跳動得如此劇烈?他愛她,根據美洛蒂的描述,她是他一生中沒有過肉體接觸的至愛。如果說他從來沒有吻過她,我也絲毫不以為奇。但是,沒有人,沒有任何女人,可以超越她。如果說有人知道他的所有祕密,一定就是瑪麗亞。某種程度上來說,只有她,唯獨她清楚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喬治曾經說過:她是唯一一個普拉多真正信任的女人。瑪麗亞,我的天,當然是啊,瑪麗亞,他說。   當她站在門前把門打開的時候,戈列格里斯馬上就明白了一切。她一隻手拿著一杯熱咖啡,另一隻手放在杯上暖著。那雙明亮的褐色眼睛裡發散出來的眼神,雖然帶著審視的意味,卻不具任何危脅。她並不是豔光四射、讓男人回頭顧盼的女人。即使在她年輕時也從不是那樣的女人。然而,戈列格里斯卻未遇到過這樣一個女人,如此平淡,卻又充滿自信且獨立。她的年紀一定已經超過八十,即使她至今仍用那雙穩健的手持續工作,也絲毫不會引人訝異。

  那要看您想要做什麼嘍。當戈列格里斯問她是否可以進她的屋子打擾時,她這樣說道。他已經不想再站在門口,拿普拉多的肖像當入門證件,但她平靜坦率的目光,給了他開門見山的勇氣。   我正在研究阿瑪迪歐.德.普拉多的生平和文章。他用法語說:我聽說您認識他,比其他人都還要熟悉。   她的目光已經讓人預期到她不會因為這句話而驚失措。果然,起碼在表面上是這個樣子。她穿著一身深藍色的羊毛套裝,身體依然靠在門框邊,顯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另一隻空出來的手,平靜地捂著熱咖啡杯,只不過動作有些遲緩。不過,她眨動眼睫毛的速度變快了,額頭上浮現出人在突然面對某件意外而需要用心思索時,經常會出現的那種全神貫注的皺紋。她一聲不吭。有幾秒鐘的時間,她閉上了眼,接著很快又恢復自制。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回到過去。她說:不過,您這樣在外頭淋雨也不是辦法。   她的法語流利,沒有片刻猶豫,帶著葡萄牙女人輕鬆說法語時,片刻也不願意脫離自己母語的特有慵懶優雅。   她為他端來一杯咖啡,想知道他是誰。舉手投足間,毫無殷勤得體的女主人矯揉做作的模樣,而是一個頭腦清醒、動作樸實平淡的人的樣子。這種人只解決生活中最現實、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戈列格里斯告訴她關於伯恩的西班牙書店及書店老闆為他翻譯的那一段文字。我們縱然經驗數以千計,卻至多只提其一,他引用原文:在未被論及的經驗裡,隱藏著在潛移默化中賦予我們生活型態、色彩與旋律的經驗。   瑪麗亞閉上了眼,因上火而起水泡的厚嘴唇,開始不自覺地微微顫動起來。坐在沙發上的身軀似乎有些下陷。她雙手合攏,抱緊膝蓋,又鬆開,現在不知道該將手放置何處。滿布著隱約可見的深色血管的眼皮,微微抽動,過了一會兒,呼吸才逐漸平緩。她重新睜開雙眼。

  您聽到這段文字後,便離開了學校?她說。   我離開學校,然後才聽到這一段。戈列格里斯糾正她說   她笑了。她注視著我,送上一份微笑,彷彿發自清醒而生機勃勃的寬廣草原。普拉多的法官父親曾經這般寫道。   好吧。不過,時機剛好,正好是您想要認識他的時候。您是怎麼找到我的?   戈列格里斯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她仔細打量他。   我從來沒有聽過那本書。我想看一看。   她打開書,注視著普拉多的照片,似乎有雙倍的磁力將她吸進沙發裡。在她布滿血絲、近乎透明的眼皮後面,眼球快速滾動。她做好準備,睜大了眼,盯住書上的肖像,慢慢用布滿皺紋的手輕撫著,一次又一次。現在,她將雙手撐在膝上,起身,默默走出房間。

  戈列格里斯拿起書,打量著書上的照片,想起自己坐在布本貝格廣場上的咖啡館,第一次看到這幅照片時的情景,想到從安德里亞娜那部老式錄音機裡,聽到普拉多的聲音。   我還是回到了過去。瑪麗亞重新坐回沙發上時說:一旦涉及到的是心靈的部分時,我們基本上是無可奈何的。他經常這麼說。   她的臉更顯沉著,將落在前頭的髮絲梳理整齊,然後接過書,注視著照片。   普拉多。   從她囗中說出來的這個名字,與其他人的完全不同,彷彿那是另一個名字,而非屬於同一人的。   他蒼白文靜,到了可怕的地步,或許是因為他的語言天分過人。我簡直不能,也不想相信,他再也說不出話來。從破裂的動脈血管流出來的鮮血,沖走了那些語言,那些文字。所有文字。一場具有毀滅力量的可怕血液潰堤。身為護士,我一生中不知見過多少死者。可是,在我看來,沒有一個如此慘不忍睹,彷彿這一切根本不該發生,也完全無法讓人承受。無法承受。

  街上雖然嘈雜,屋子裡卻寂靜無聲。   我還記得他過來找我時的樣子,手裡握著裝在黃色信封袋裡的病歷報告。他因為嚴重的頭痛和頭暈才去醫院檢查,擔心自己得了腦瘤。X光血管顯影、顯影劑除了一個動脈瘤,什麼都沒有。留著,您活一百歲都沒問題!神經科醫生說。可是,普拉多臉色慘白。這個瘤隨時都可能破裂,無時無刻啊!腦子裡有著一顆定時炸彈,你要我怎麼活⁈他說。   他取下了掛在牆上的大腦圖,戈列格里斯說。   我知道,這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要是你知道他是何等讚嘆人類的大腦及其謎般的功用時,一定能推測出那對他而言代表的意義。一個證明上帝存在的證據。他說:這是一個證明上帝存在的證據。要是上帝不存在,才見鬼了。現在,他開始了新的生活,一種避開所有涉及大腦思考的生活,哪怕任何一點與大腦相關的問題病例,都立刻被他轉診到專科醫生那裡去。

  戈列格里斯看到普拉多房間裡那本被高高堆置在書堆上的大書。大腦,大腦,他聽見安德里亞娜說:為什麼你什麼都不說?   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這件事。安德里亞娜不知道,喬治也一無所知。   語調中幾乎聽不出任何驕傲的語氣,但就是有一股驕傲感存在。   以後,我們很少談及此事。即便談起,也是匆匆帶過,沒什麼可說。但是,腦子裡一場血災的危脅,就像是他生命最後七年間無時無刻伴隨著的陰影。有時候,他甚至希望事情就這麼發生,可以讓自己從恐懼中解脫。   她注視著戈列格里斯。請您過來。他跟著她來到廚房。她從一個櫃子的頂層取下一個大而平滑、有著鑲嵌箱蓋的塗漆木箱。他們一起坐在餐桌旁。   有些段落是在我的廚房裡寫的,是另一間廚房,但是同樣的桌子。我在這裡寫的東西,都是最危險的。他說,不願談及其中的內容。寫作即沉默,他說。他似乎可以徹夜坐在這裡,然後覺也不睡,便直接到診所去。他摧殘著自己的健康。安德里亞娜恨得不得了,她恨所有跟我有關的事。謝謝,離開時,他說:在妳這裡,就像在受到保護的安靜避風港裡。我一直把這些紙放在廚房裡,它們屬於這裡。

  她打開木箱雕鏤的鎖,取出最上面的三張紙,讀了幾行,便把紙張推給戈列格里斯。   他開始讀下去,碰到不太能理解的地方,便探詢地望著她。她就為他翻譯。 死亡的警告記住,你明天將會死   修道院的黑牆,低垂的眼神,白雪覆蓋的墓園。非得這樣不可嗎?   想想吧,你到底想要什麼?把流逝的有限時間的意識,當成能源,抵制自己原本習以為常的事物和期望,尤其是抵制來自他人的期望和威脅。成為一種開啟未來,而非封閉未來的力量泉源。從這點來理解的話,死亡是對權勢者、壓制者的威脅,那些人嘗試要建立起讓受壓制者灰心喪志、俯首稱臣的機制。我為何如此聽天由命,聽任結束便是結束,該發生的事遲早都會發生?你們為何要跟我說,雖然這事根本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答案是什麼?   不虛度光陰。在有限的時間裡,做些有價值的事吧。   可是,有價值意味著什麼?實現長久以來受到忽視的願望,向今後有的是時間的錯覺進攻;配合必要的改變,讓死亡變成向舒適、自我欺騙與恐懼挑釁的武器;去旅行,實現多年的夢想;學習一直想學習的語言,讀一直想閱讀的書籍,買一直想買下的首飾,到夢寐以求的飯店住上一晚。總而言之,別讓自己覺得遺憾。   此外,還有其他一些重要的事青:放棄自己不喜愛的職業,遠離自己厭惡的環境,做有助於讓自己變得更坦率、更貼近自己的事。   從早到晚躺在沙灘上,或是坐在咖啡館裡,這也可以是一個一軰子都在工作的人對死亡所做出的回答。   別忘了,你早晚會死,也許就在明天。

  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所以才從辦公室裡溜走,出來享受陽光。   看似陰鬱的警告,並沒有把我們禁閉在白雪覆蓋的修道院裡,反而打開一條通向外界、喚醒我們面對現實的通道。   無時無刻想著死亡,將拉近自己與他人之間的距離:化解敵意;對過去所做的不公致歉;表達對他人的認可,在平時,我們會覺得那種認可不值一提;不再過分留意自己以前甚為在意的事,諸如別人的挖苦諷剌、裝腔作勢以及反覆無常的情緒性評斷等;讓死亡成為一項敦促自己去感受他人感受的要求。   危險的地方在於:人與人之間得以親密無間的先決條件,乃是對當下的認真態度。少了這一點,無疑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再坦率真誠,不再生氣蓬勃。此外,關於我們所體驗到的許多事,關鍵的部分在於:它們和我們的人生終點毫不相關,我們甚至會認為,未來尚遙不可及。換句話說,一旦死期將至的意識滲入我們的腦海裡,那樣的想法便會被扼殺在萌芽狀態中。

  戈列格里斯講述了愛爾蘭人的事。他居然手持血紅色的足球,出現在牛津萬靈學院的夜間學術講座上。   普拉多寫道:我多想成為這個愛爾蘭人啊!   是啊,這相當符合他的性格。瑪麗亞說:完全符合,尤其符合我們當時剛認識的他。在那個時候,如同我今天要講的,他的性格就已經完全固定下來了。那是我去柯蒂斯文理中學旁的女校上學的第一年。所有女生都對男校的男生心懷敬畏。拉丁文和希臘文!有一天,那是五月裡一個溫暖的清晨。我對那些荒誕的敬畏心倒足胃囗,直接走了過去。柯蒂斯文理中學的男生都在玩,嘻笑作樂,唯獨他沒有。他坐在石階上,胳臂抱膝,迎向我的目光,似乎已經在那兒等我數年之久。要不是因為他那樣看著我,我或許就不會直接坐在他身邊。然而,當時那麼做,顯然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你不去玩?我問。他輕輕搖了搖頭,幾乎有些惱怒。   我在看這本書。他說,聲音輕柔,又有如獨裁者般令人無從抗拒。他對自己的專制一無所知,而且肯定不想知道。這是一本關於聖女小德蘭【註:1873︱1897,天主教的第三位女聖人。教宗保祿六世在一九七〇年,冊立聖女大德蘭(1515︱1582)與加大利納.西耶納(1347︱1380)為女聖人。聖女小德蘭則是在一九九七年,由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冊立為聖人。】事蹟的書。看完後,覺得自己的所做所為都庸俗無比,根本不夠重要。妳懂我的意思嗎?   我笑了。我叫亞維拉,瑪麗亞.胡安.亞維拉。我開始自我介紹。   他跟著笑,但有些難堪,顯然他覺得我並不拿他當回事。   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是重要的,更不是永遠都重要。我說:否則,這世界不是太可怕了嗎?   他看著我,臉上露出來的笑容不再是難堪。文理中學上課鐘噹噹作響,我們就此分開。   妳明天還會來嗎?他問。我們見面還不到五分鐘,對彼此之間的信賴感卻彷彿已有數年之久。   當然,隔天我又來了。他已經弄清楚我姓氏的底細,做了一篇關於被西班牙阿方索六世統治時期的卡斯提爾國王,派駐到地方去的瓦斯可.希曼若及雷蒙多.德.鮑爾哥尼亞伯爵,還有十五世紀時將這個姓氏引進葡萄牙的安東尼和胡安.貢薩爾維斯.德.亞維拉等的長篇大論。   我們可以一起去亞維拉【註:Ávila,馬德里近郊古城,也是西班牙海拔最高的都市。】。他建議說。   隔天,我從女中的教室望著文理中學,發現那邊窗上的兩個光點,是他歌劇望遠鏡片的反光。   下課休息的時候,他讓我看那隻望遠鏡。這是我媽媽的。他說:她愛聽歌劇,可是爸爸   他想讓我成為優等生,為的是日後可以讓我當醫生。但我不願意,我說,我以後想當護士。   可是妳他又開始了。   護士!我說: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護士。   他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接受我的想法。我堅持己見,不聽他的建議,為我們之間的友誼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這份友誼因此一生牢不可破。   妳膝蓋的顏色真深,衣服上的香皂味真好聞。我們見面兩三個星期後,他對我說。   我送給他一個柑橘。全班所有人都嫉妒死我了:貴族和農夫的女兒⁈為什麼偏偏是瑪麗亞?有一次,一個女孩大聲說。她沒注意到我在附近。她們想出種種理由,胡掰瞎想。普拉多最看重的老師巴托羅繆神父不喜歡我,一看見我,馬上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我過生日時,得到了一套新套裙,我請媽媽裁短一些。普拉多對此沒有任何表示。   偶爾,他也會來女中。我們就在課堂休息時間散步。他告訴我他家的事,他父親的脊背及母親無聲的期待。我知道所有讓他情緒產生變化的原因。我成為他的至交。沒錯,就是這樣,我成為他的終身知己。   他沒有邀請我參加他的婚禮。妳會覺得無聊。他說。他們從教堂走出來時,我站在一棵大樹後面。真的是一場貴族的昂貴婚禮,汽車又大又亮,婚紗的裙襬又長又白。男人身穿燕尾服,頭戴禮帽。   這是我第一次正面看到法蒂瑪。她的臉勻稱美麗,如大理石般潔白,長髮又黑又亮,有著男孩子般的身材。不是個布娃娃,我得說,不過也說不上來,她就是有點幼稚。我無法證實這一點,不過我想他約束著她,自己卻沒察覺。他是個很有自制力的人,沒有絲毫控制欲,完全沒有,卻將一切置於自己的掌控之中。他光彩照人,遠在常人之上。基本上,他的一生根本就沒有留給女人的位置。她死後,他深深受到震撼。   瑪麗亞停了下來,望向窗外。她重新開始講述時,語調遲緩了許多,彷彿有些良心不安。   就如我說的那樣:他深受震撼,毫無疑問。可是怎麼說呢,那還是沒有觸及到他的靈魂最深處。起先幾天他常來我這裡,跟我坐在一起,不是為了尋求慰藉,他知道,他從我這裡得不到慰藉。是的,他知道,肯定知道。他只希望我在他身邊。經常是這樣:我非得在他身邊不可。   瑪麗亞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望著外頭,手交叉在背後。她又開始說起話時,語調中帶著一種在談起祕密時刻意放輕音量的調子。到了第三、第四次時,他終於鼓足勇氣,內心的急迫感太強烈了,必須找人說出來。他生不出孩子。他早就動過手術,絕對不想當父親。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早在他遇到法蒂瑪之前就已經動了手術。   我不想有個毫無抵禦能力的可憐孩子,一個必須承受我的靈魂重量的孩子。他說:我知道,自己會是什麼樣子,到現在依然如此。   父母的企圖及恐懼所呈現出的輪廓,用熾熱的石筆刻印在孩子不知何事將至的脆弱心靈上。我們要花一生的時間,才能找到並解讀那些烙印的文字,但我們也無法確定能理解它們。戈列格里斯將普拉多寫給父親信中提到的這句,告訴瑪麗亞。   沒錯。她肯定地說:讓他感到沉重的,不是那個手術。對此他從不後悔,而是他從未告訴過法蒂瑪。她因為無法生育,深深感到痛苦,他也備受良心的譴責。他向來無畏,是個罕見的無畏無懼之人。但在這件事情上,他卻膽怯了,也再沒從這份膽怯中恢復過來。   一碰到有關媽媽的話題,他就變成膽小鬼。這是他一生中唯一膽怯之處。通常他絕不會避開不愉快的事,從來不會。安德里亞娜曾如此回憶道。   我能理解。瑪麗亞說:是的,我相信,我敢說自己完全理解這一點。我自己就感覺到他的父母是如何深植他心,又對他做了些什麼。但我還是異常沮喪,也為了法蒂瑪。最讓我感到惶恐的是他的做法,是一個過激、甚至殘忍的決定。那時他才二十五歲左右,但對這種事卻心意已決,而且下了一個永遠的決定。我幾乎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接受了這樣的事實。我跟自己說:要是他不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就不是他了。   瑪麗亞把普拉多的書放在手上,戴上眼鏡,開始翻閱起來。然而,思緒卻依然停留在過去的回憶裡。她摘下眼鏡。   我們從未談論過法蒂瑪,談論他對她的感受。我和她只碰過一次,在咖啡館裡。她走進來,覺得跟我坐在一起是一種義務,沒等服務生走過來,我們已經知道這是個錯誤。萬幸,我們只喝了杯義大利濃縮咖啡而已。   我不知道,我是否理解了所有這一切,或者根本什麼都沒有理解。我一直不確定,普拉多自己是否明白這一切。還有,令我感到怯懦的地方在於:我從未讀過他關於法蒂瑪的筆記。我死了以後,妳才能打開看。他把上了封印蠟的信封交給我的時候說:不過,我不想讓它落在安德里亞娜的手裡。我不只一次把信拿在手裡,但不知何時開始,我做出一個永遠的決定:我不想知道信的內容。所以信到現在還放在箱子裡。   瑪麗亞將(死亡的警告)這篇文章放回箱子裡,推到一旁去。   有一點我很清楚:當艾斯特方妮雅出現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感到訝異。真的就是這樣,除非你得到了這樣東西,否則你永遠不知道自己還缺少什麼。然後,就在那瞬間,你全都明白了,那正是你所缺少的東西。   他整個人都變了。四十年來第一次,他在我面前表現得拘束,想把自己隱藏起來。我只聽說,有著這樣一個人,一個參加反抗運動的人,跟喬治也有關係。普拉多不想承認這件事,他也沒法承認。但我太了解他了,他不停地想著她!他的沉默清楚表現出:我不該見到她。我不該透過他的目光,來了解她的事。誰也不許知道的事,連他自己都不行。因此,我自己去守在反抗運動成員聚會的屋子前。唯一的一個女人走了出來。我立刻知道就是她!   瑪麗亞的目光在房間裡慢慢移動,然後固定在遠處的一點上。   我不想跟您描述她的樣子。我只能說,我馬上就能猜想出來,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世界對他而言突然變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模樣,截至目前為止的秩序轟然塌陷,這顯然是和另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有關。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那時她才約二十五歲。她不只是學院裡愛爾蘭人手上的那顆鮮紅色足球而已,更可以說是所有鮮紅色愛爾蘭足球的集合體。這點他一定感覺到了。她賦予了他的人生得以完整的機會。我是說,就一個男人而言。   唯有如此才能解釋他為何會把一切都下在這個賭注上:他人的尊重、與喬治的神聖友誼、甚至生命。他從西班牙回來後,整個人似乎都毀了。毀了,沒錯,只有這個才是正確合適的字。他的行動變得遲緩,很難集中精神,血管裡不再流淌著像以前一樣的水銀。他的無畏不復存在,生命之火熄滅了。他曾經說到他必須重新學習人生。   我今天去到了文理中學的外頭。他有一天說:那時,所有的一切都攤在我的眼前。我擁那麼多的可能性,所有一切都是開放的。   瑪麗亞哽咽了起來,當她再度開囗前,先清了一下喉嚨,可是嗓音依然嘶啞。   他還說了一句:為什麼我們當時沒有乾脆一起去亞維拉。   我還以為他早就忘了這件事,但是他從未忘記。我們都哭了。那是我們唯一一次一起哭泣。   瑪麗亞走了出去。回來時,脖子上繫著一條圍巾,手臂上搭著一件厚大衣。   我想跟您一起去文理中學。她說:不管那裡還剩下什麼。   戈列格里斯想像著她會如何打量伊斯法罕的圖片,提出什麼樣的問題。他感到有些驚訝,因為自己似乎對此一想像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和瑪麗亞在一起,不會難為情的。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