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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十七》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5133 2023-02-05
    唾棄導致的孤獨。這是普拉多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一直思索的問題:別人對我們的尊重與好感,讓我們產生了依賴,也受其支配。他思考的是多麼深奧的問題啊!戈列格里斯坐在西爾維拉的客廳裡,再次讀著普拉多早期關於孤獨的心得,也就是安德里亞娜收入書中的那一段: 憤怒的孤獨   我們所做的一切,全是出於對孤獨的恐懼,是這樣嗎?我們是否會因此放棄一切。我們在人生走到盡頭時或許會感到懊悔的事物?這是否就是我們為何甚少說出自己想法的原因?否則,我們為什麼要硬抓著破裂的婚姻、虛假的友情和無聊的慶生會不放?要是我們斷絕了這一切,終止不知不覺的勒索,仰賴自己,獨立自主的話,事情將會如何?假使我們讓自己那受到奴役的願望以及受到束縛的憤怒,像噴泉一般高高噴湧出來的話,事情又將會如何?我們所恐懼著的孤獨,它的起因究竟為何?是在毫無預期的情況下蒙受指責的沉默?是已經不再需要屏著氣息、躡手躡腳地走過婚姻的謊言和善意的真假莫辨等地雷區?是吃飯的時候不再需要與人相對而坐的自由?還是那在與人密集約會的嘈雜沉寂下來時,突然多出來的大把時間?這難道不是一件很棒的事嗎?彷彿身在天堂裡一般?所以我們為什麼要害怕?孤獨是否最終只是一種存在的恐懼而已,因為我們實在想像不出它的對象?孤獨是否只是我們輕率的父母、教師與神父們用來恫嚇我們的一種恐懼而已?我們何以能夠肯定,當其他人看見我們擁有如此高度的自由時,不會對我們心生嫉妒?我們何以能夠肯定,他們不會因此過來尋覓我們的社群?

  當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遭人唾棄的刺骨寒風,日後,他有了兩次的經驗:第一次是他救了門德斯的命,第二次則是他把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帶出國去。那些早期的紀錄,讓他成為反聖像運動者、一個思想不受拘束的人、一個在全體教師面前,無所顧忌發表褻瀆上帝言論的人。那些人之中,甚至還有神父。在他寫下那篇言論的當時,還有喬治的友誼帶給他安全感。戈列格里斯心想,這份安全感想必在他站在憤怒的人群面前,被人吐到臉上的唾液橫流的時候,幫助他撐下去。然而,這份安全感卻在之後破裂了。人生的無禮要求,實在是太多、太沉重,讓我們難以消受,遠遠超出我們的情感所能承受的範圍。這句話是普拉多在孔布拉大學讀書時說過的,而且他正好是說給喬治聽的。

  如今,他那一針見血的預言果然成真,他留在寒冷世界難以承受的孤獨之中,就連小妹的關愛也無能為力。忠誠,那一根曾經被他視作抵禦情感潮汐的救命稻草,最後被證實並非堅而不摧。根據安德里亞娜所說,他再未參加反抗運動的聚會,只去監獄探望胡安.埃薩。探監的許可,是他從門德斯那裡得到的唯一一份謝意。他的手,安德里亞娜,回來後,他說:他的手啊,那雙曾經彈奏舒伯特的手!   他禁止安德里亞娜在診所開窗通風,以保留喬治最後一次來訪留下的菸味。病人們抱怨連連,但窗子依然整日緊閉。他深深呼吸著汙濁的空氣,彷彿那是記憶的毒品一般。當最後不得不通風時,他整個人陷進椅子裡,彷彿生命力也隨菸味的散盡,從這間屋子裡消散而去。

  請您到這邊來。安德里亞娜對戈列格里斯說:我讓您看樣東西。   他們一起走下樓,走進診所。在木板地的一角,鋪著一小塊地毯。安德里亞娜以腳將地毯推至一邊,露出下面破碎的灰泥和一塊鬆動的大瓷磚。她蹲下去,掀起瓷磚。下面有一塊在地板上鑿出來的凹陷,裡面擺著一盒折疊式的西洋棋盤與棋盒。安德里亞娜打開棋盒,讓戈列格里斯看裡面精雕細琢的棋子。   戈列格里斯一時喘不過氣來。他打開一扇窗,呼吸著清涼的夜風。一陣暈眩襲來,他不得不緊握住窗戶的把手。   我讓他大吃一驚。安德里亞娜說。她再次闔上棋盒,朝戈列格里斯走去。   他的臉漲得通紅。我只是想他喃喃自語。你沒必要覺得難為情。我對他說。那天晚上,他像孩子般脆弱,不堪一擊。當然,這看起來就像是這副棋盤的墳墓,也是為了喬治、為了他們的友誼所挖的墳墓。但是,我發現他並不是這麼想。事實上,他的感受比這複雜許多,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他同時也是滿懷希望的。他壓根兒沒想過要埋葬兩人的棋盤,只想在不毀損棋盤的情況下,把它推至自己世界的邊界之外。他希望可以確信自己隨時能夠再將它取出來。現在,他的世界是沒有喬治的世界,但還是有著喬治的存在,他仍在那兒。現在,沒有喬治的地方,似乎也不會再有我的存在。有次,他這樣說。

  在那之後,他一連數日都喪失了自信,對我幾近卑躬屈膝。下棋這檔事,實在是太庸俗了。當我質問他的時候,他最後這樣說。   戈列格里斯想起喬治說過的話:他常不自覺表現出他的激情,雖然他心裡清楚,但是不願意承認。因此,他一有機會便要挑戰庸俗。這時候,他的態度是沒法公平的,他的態度是極其不公平的。   現在,他在西爾維拉的客廳裡,再一次閱讀普拉多書中關於庸俗的評論:   庸俗乃所有牢獄中最歹毒的一個,是拿簡化的不實情感黃金來包覆鐵柵欄,讓人們以為那是宮殿梁柱。   安德里亞娜交給他一疊紙張,之前全都擱在普拉多的桌上,夾在兩層厚紙殼中,以一條紅色的帶子緊緊捆起。這些都是沒收到書裡的,內容是外界不該知道的東西。安德里亞娜說。

  戈列格里斯解開帶子,把厚紙殼擱到一旁,讀道:   喬治的棋盤。看,他把棋盤還給我的樣子!就只有他做得出來。他是我認識的人當中,唯一一個可以令人如此信服的人。那種強制力,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說什麼都不願錯過的東西。就像他在棋局中那令人信服的棋路一樣。他這麼做,究竟可以得到什麼好處?這麼說對嗎:他究竟想要得到什麼好處?他從未說過:當年艾斯特方妮雅的事,你誤解我了。他反而只有說:當時我以為我們之間可以無話不說,可以談論自己腦袋中的所有東西。我們一向如此,你忘了嗎?聽他這麼一說,幾秒內,真的只有幾秒,我以為或許我們還可以重新找回彼此。那是一種熾熱的、美妙的感受,可惜,稍縱即逝。從前,他臉上的大鼻子,他的眼袋和滿口黃牙,全都深得我心,是屬於我的一部分。但是,它們現在全待在外面,比一張從未進入我內心深處的陌生人的臉,還要陌生。那是在我的胸口上的一條裂痕,一條收不了口的裂痕!

  我處理棋盤的方式,算是庸俗嗎?那只不過是一個簡單、真實的動作罷了。我這麼做完全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公眾。當一個人完全是為了自己而做出某件事,卻絲毫不知道有成千上萬的人正盯著他瞧,在震耳欲聾的刻薄話中放聲大笑,只因為他們認為他的做法過於庸俗時,我們該如何對此做出評斷?   一小時後,戈列格里斯走進西洋棋俱樂部,喬治剛好陷在一盤錯綜複雜的尾盤棋局裡。那個長著一對癲癇眼、不停擤鼻涕的佩德羅也在。戈列格里斯看到他,就想起在穆狄葉輸掉的那盤棋。沒有空位了。   坐這兒吧。喬治衝他著說,拉來一把空椅,擺在自己的桌子旁。   戈列格里斯在前往俱樂部的一路上,都在想自己究竟指望什麼?他究竟想從喬治那裡得到什麼?有一點很清楚,他絕不能問喬治當時他跟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真的想犧牲掉那個女孩嗎?他找不出答案,卻又無法轉移這個想法。

  此刻,望著喬治抽菸的臉,他突然明白:他想要再一次確定,坐在一個讓普拉多一輩子都想放在心底的人身邊,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按照巴托羅繆神父的說法,普拉多需要這樣一個人來讓自己變得完整。他享受輸棋給這個人的快樂,並且在買下一整間藥局送給這個人時,也不指望得到他的感激。這也是他那聳人聽聞的演講結束後,當犬吠聲打破難堪的沉寂時,響聲大笑的第一個人。   怎麼樣,要不要來一盤?喬治贏了棋,跟對手道別後,轉過來問戈列格里斯。   戈列格里斯從沒這樣跟人下過棋。這跟下棋無關,反而只是因為還有其他人在場的關係而已。或者根本是因為喬治在場的關係。而且有一個問題始終縈繞不去:要對眼前這個有著骯髒指甲、手指被尼古丁染黃、無情地表明立場的人,一輩子念念不忘,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不久前跟你說的事,我是說,關於普拉多和我的事,您就全忘了吧。   喬治看著戈列格里斯的眼神,摻雜著靦覥和打算捨棄一切的惱怒。   酒一下肚,什麼都變了樣。   戈列格里斯點了點頭,希望喬治看出自己臉上對他們那段複雜且深厚的友誼的尊敬。他告訴喬治,普拉多曾自問:一個人的靈魂是否是真相的歸宿?所謂的事實,是否只是我們用來描繪他人與描繪自己的故事中迷惑人的幽靈而已?   是啊,喬治說:普拉多一生都在探索這個問題。他曾經說過: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比起我們想要用公式化的、幼稚可笑的解釋來哄騙自己的,還要複雜得多。   所有的一切都要複雜得多。每一個瞬間也是複雜得多。他們因為相愛,因為想要共同分享生活才結婚。她缺錢,所以才行竊。他不想傷害另一個人,所以才說謊。所有這些都是極其可笑的故事!我們好似分化出不同階層的生物,高深莫測,靈魂的動盪有如水銀瀉地,性情色澤與形狀的變化,有如萬花筒般變化多端、晃動不斷。

  聽來,當時的喬治對此提出了反駁:這世上一定還有著深藏在人內心中的真相,只是形式複雜得多。   不,不是的,普拉多堅稱:我們可以無止境地將自己的解釋完美化,但是結果依然是錯的。   錯誤的地方在於我們假設有所謂的真理等待我們去發現。所謂的靈魂啊,喬治,只不過是一種單純的發明罷了,是我們一種最天才的發明。天才之處,就在於那近乎不證自明的假設:在我們的內心中,一定找得到某種在現實世界中可以找到的東西。但是事實上,喬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們發明了靈魂,為了是讓我們彼此相遇的時候有個可供談話的對象,是某種我們可以談論的東西。想像一下,如果我們沒法談論靈魂的話,那我們之間的對話要如何開始?那不成了地獄?

  這時,他會越說越興奮,兩眼發光,心醉神迷。一旦注意到我和他一樣享受他的陶醉時,他便會說:你知道嗎,思考是第二美好的事。最美妙的事,不外乎詩歌。如果這世上有著詩歌般的思想和有思想的詩歌,那便是天堂。後來他開始寫作時,曾經說過:我相信,這是通往天堂之路的嘗試。   喬治的眼睛微微濕潤。他沒發現自己的皇后陷入險境。戈列格里斯移動了一步無關緊要的棋子。俱樂部裡只剩下他們。   結果有一次,本來是鬧著玩的事,卻被當真了。到底是什麼,跟您無關,跟誰都不相干。   喬治咬著嘴唇。   也跟住在卡希爾斯區的胡安.埃薩無關。   他抽出一根菸,大咳起來。   你騙人,普拉多衝我叫道:你這麼做一定還有其他的理由,絕不是你自編自演的這一個。   這就是他的話。他那可惡、傷人的話:你自編自演的這一個!您想像一下,要是有人衝著您說,您自編自演了一個理由?您能想像嗎,一個朋友,一個您的好友,說出這種話的時候,您會怎麼想?   你哪裡會知道?我也衝著他大叫:我不認為這裡有所謂的真實或虛假,或者是你根本不想承認這點?   喬治鬍子未剃的臉上有幾點紅斑。   您知道嗎,我以為我們無話不說,可以談論自己腦袋裡的所有東西。所有!多麼羅曼蒂克!該死的羅曼蒂克,我知道。然而,我們之間就是這樣,四十多年來都是這樣,似乎從那天他身穿貴重的小禮服,不背書包走進教室起,就是這樣。但他對任何思想都毫無畏懼。他還是那個當著神父的面,想要說出上帝的語言是苟延殘喘的語言的人。當我試著要說出那個大膽,我承認,也是可怕的念頭時,我發覺自己高估了我和他之間的友誼。他看我的樣子,彷彿我是個怪物似的。通常,他可以清楚區分出單純試驗性的想法,以及真的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他正是那個教會我辨識出這其中差異的人。忽然之間,他對此一無所知。他面色慘白。在這一瞬間,只在這一瞬間,我想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對彼此一輩子的好感轉變成仇恨。在那一刻,那決定性的一刻,我們失去了對方。   戈列格里斯真希望喬治可以贏這一盤棋,他希望喬治可以用他的棋路逼他就範,讓他心服囗服。然而,喬治已經無心回到棋盤上來。戈列格里斯只好安排一場和棋。   無止境的坦承,顯然是不可能的。他們走上街,握手告別時,喬治說:那已經超出我們能力所及的範圍。由於不得不沉默而導致的孤獨,也是有可能存在的。   他呼出一大囗煙。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已經過了三十多年,卻依然像昨天剛發生一樣。我很高興自己留下了這家藥局。如此一來,我可以依然生活在我們的友誼裡。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們從未失去過對方,只不過是他已經死去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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