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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三十六》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8769 2023-02-05
    戈列格里斯在校長的辦公室裡走來走去,用著他的伯恩腔德語唸出每一樣東西的名稱。接著,他穿過柯蒂斯文理中學陰冷幽暗的通道,也是看到什麼,便唸出名稱來。他大聲嚷嚷,怒氣沖沖,帶著喉音的單字迴盪在整棟大樓裡。要是哪個旁觀者見著了,肯定非常詫異,認為這個在荒廢的建築中迷了路的人,是徹頭徹尾瘋了。   事情的開端是上午在語言學校裡,他突然忘了那些最簡單的葡萄牙文,那些他在出發到里斯本旅行之前,便已經在第一張語言教學片的第一課裡學過的單字。因為偏頭痛而遲到的賽希里亞,本來想嘲諷他一下,但是隨即停了囗,皺了皺眉,做了個安慰的手勢。   冷靜,她說:冷靜點,學外語的人都會遇到這種情形,突然之間便停滯不前,什麼都忘了。明天,您又會恢復到以前的水準。

  接著,他的波斯文記憶力也跟著大罷工。他對自己的語言記憶能力向來感到安心。驚慌失措中,他大聲背誦賀瑞斯和莎孚的詩,召喚荷馬詩中的少見字眼,急促翻閱著《舊約聖經》中所羅門的讚歌。一切無恙,什麼也不缺,也沒有出現記憶力喪失後的空白。但是,他卻像剛經歷過一場地震般,頭暈目眩。頭暈目眩,記憶力喪失,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他靜靜站在校長辦公室的窗前。今天,沒有在屋內游移的光束。下雨了。忽然間,他暴跳如雷,摻雜著一絲絲的絕望,摸不著任何頭緒。漸漸地,他意識到自己正經歷一場暴動,抵制所有加諸在身上的外來語言。一開始,憤怒只體現在葡萄牙文上而已,也許還包括英語和法語,因為那也是他在此地不得不使用的語言。後來,他很不情願地承認,怒火已經延燒到古代語言那一塊,那塊與他共同生存了四十多年的地方。

  當他體會到那股抗拒的深度時,感到相當震驚。腳下的地基開始動搖,他必須有所行動,抓住某種東西。他閉上眼睛,想像自己站在布本貝格廣場,用伯恩腔德語大聲唸出所見之物的名稱,用方言跟它們說,也跟自己說,語句清晰、緩慢。地震漸漸平息,他再次感受到腳下堅實的土地,但是他的震驚仍餘波蕩漾。他坦然面對,帶著面臨危急關頭的人特有的狂怒,才導致他在無人的建築裡,瘋子似地跨步穿過走道。看來,似乎只有靠著伯恩腔德語,才有辦法制服陰暗走道裡的幽靈。   兩小時後,他坐在西爾維拉別墅的客廳裡,一切又恢復正常,彷彿剛剛發生的事情只是鬼魂作祟。或許,他只是做了一場夢。他閱讀拉丁文和希臘文的書籍時,感覺一如往常。他打開葡萄牙文文法書,學過的內容立刻回到眼前,在虛擬式的部分,進展飛速。唯有那場夢境,仍然提醒著他之前曾經大發雷霆。

  他在沙發上打了個盹,發現自己是一間大教室裡唯一的學生,正用著方言反駁前面一個他看不見的人用陌生語言所提出來的問題與要求。他醒來時,襯衫已經濕透。他沖了個澡,便外出去找安德里亞娜。   克羅蒂爾德告訴他,自從客廳裡的立鐘開始滴答作響,時間和現實重新回到藍屋之後,安德里亞娜也開始跟著改變。戈列格里斯是在從柯蒂斯文理中學過來的電車上,巧遇克羅蒂爾德。   有時候,她怕他沒有聽,又耐心重複了一遍:她站在立鐘前,好像想讓時鐘再次停下來。最後,她還是由著它繼續前進。她走路的腳步多了,也比以前堅定許多。起床的時間也變早了。看起來,她似乎已經不再只是忍受日子了。   她的胃囗好多了,有一天,她甚至請克羅蒂爾德和她一起外出散步。

  當藍屋的門被打開時,戈列格里斯吃了一驚。安德里亞娜不再是一襲黑衣,只有用來遮住傷疤的那條黑絲絨帶依舊。她穿著細藍條紋淺灰色的裙子與夾克,還有醒目的白色襯衫。看到戈列格里斯臉上的驚愕,她露出一絲微笑。   他將父子兩人的信還給她。   是不是很瘋狂?她說:瞧你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情感教育,普拉多常說,也就是意味著得先透過藝術來讓我們表露出情感,接著才能體會到情感會因為文字而變得越來越豐富。這樣的教育顯然在爸爸身上不太成功!她盯著地板:在我身上也是!   戈列格里斯告訴安德里亞娜他想看看留在普拉多桌上的字條。他們一起上頂樓的房間時,他再次大感意外。書桌後的椅子不再是傾斜著,而是直立在桌旁。三十年後,安德里亞娜才讓椅子從凝結的過去中解放出來,將它重新直立起來,不再維持當時她哥哥剛起身的樣子。他望向安德里亞娜。她站在一旁,目光低垂,手插在夾克口袋裡。一名抱著獻身精神的老婦,同時,又有如一名剛解出一道難題的小女學生般,害羞地等待人給她讚美。戈列格里斯將他的手擱在她肩上好一會兒。

  銅盤上的瓷杯洗得乾乾淨淨,菸灰缸清空了,唯獨旁邊的糖罐裡還裝著方糖。那支老舊的鋼筆已經給重新套上。安德里亞娜走了過去,打開有著翠綠燈罩的檯,拉開書桌前的椅子,對戈列格里斯做了個手勢,請他過來。手勢中的遲疑,顯而易見。   那本過去攤開放在閱讀架上的大部頭書,依舊照著原來的樣子擺著,上頭的那堆紙也還在。他探詢似地看了安德里亞娜一眼,拿起了書,想看清楚上頭的書名及作者:《陰暗駭人的海洋》,胡安.德.路薩德.德.雷德斯瑪,搭配上銅版版畫的海岸和水手的毛筆素描。戈列格里斯再一次望向安德里亞娜。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對此感興趣。他完全被這類探討中世紀人類的恐懼的書給迷住。當時的人認為自己就站在歐洲的最西邊上,因為不知道無止境的大海的另一邊究竟有著什麼,而心生恐懼。

  戈列格里斯把書擱在自己面前,讀了一段西班牙文的箴言:在另一邊,除了海水之外,別無其他。大海的邊界,除了上帝之外,無人知曉。   菲尼斯特雷角,安德里亞娜說:在加利西亞(Galicia)的上方,也就是西班牙的最西端。他對那裡深深著迷,那是當時世界的盡頭。但是,我們葡萄牙也有一個海角,更靠近西邊,為什麼偏要說是在西班牙呢?我問,一面指著地圖給他看。但他不想聽,一再說著菲尼斯特雷角,彷彿心意已決。當他說起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流露出著魔般的熱情躁動。   紙頁上方赫然寫著:孤獨。這是普拉多最後寫下的字。安德里亞娜的眼睛隨著戈列格里斯的目光移動。   最後一年,他常常抱怨不明白這種孤獨,這種人人畏懼的感覺由何而來。我們稱之為孤獨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他問:不可能只是因為他人不在的緣故吧?一個人可以獨處,卻絲毫不感到孤獨,但也可以身處在人群之中,卻依舊感覺到孤獨。那麼,孤獨究竟是什麼?他一再思索著:我們雖然身處在繁忙嘈雜之中,卻依然可能感覺到孤獨。那好吧,他說:這跟是否有人可以填滿我們身邊的空間無關。即使他們為我們歡慶,或者是在友善的對話中提供我們一個明智的、善體人意的建議,就算如此,我們仍可能感覺到孤獨。換句話說,孤獨和是否有他人在場毫不相關,也和他們在做什麼毫不相關。那麼,孤獨究竟和什麼有關?它和這個世界上的什麼東西是有關連的?

  他從未跟我提過法蒂瑪以及他對她的感情。親密是我們最後的聖地。他老愛這麼說。只有一次,他不由自主加上一句評語:我躺在她的身邊,聽著她的呼吸,感受她的體溫還是感受到可怕的孤獨。他說:那究竟是什麼?究竟是什麼? 唾棄導致的孤獨   當我們得不到別人的好感、敬重與肯定時,為什麼不能乾脆對他們說:所有這些我都不需要,我只要做自己就好了呢?我們做不到這一點,這難道不是一種可怕的束縛嗎?這難道不會讓我們成為別人的奴隸嗎?我們究竟可以召喚出哪些感受,讓它們成為我們的大壩,成為我們的護牆?內心的堅毅,究竟是以何種姿態出現?   戈列格里斯傾身橫越過書桌,讀著牆上字跡早已斑駁的字條。   ★信任所造成的強取掠奪。★病人常向他透露隱私,這正是最危險的事。安德里亞娜說:我指的是政治上的危險。他們期待他也能透露些什麼,好讓自己不會有種赤裸裸的暴露感受。他很討厭這點,簡直厭煩之極。我不想讓任何人期待可以從我這裡探聽到什麼。他頓足地說:要和這類事情保持距離,怎麼會這麼難?

  媽媽,我想跟他說:是媽媽。不過,我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出口。他心裡再清楚不過。   ★耐心是危險的美德。★耐心,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他對這個字眼極為敏感。要是有人用耐心來規勸他,他的臉會馬上沉下來。那不過就是一種該死的推卸責任的方式罷了,他惱怒地說:是對那股湧上我們心頭之熱的恐懼。直到我獲悉他得了動脈瘤之後,才開始明白箇中道理。   最後一張紙條上的字,遠比其他紙條上的來得多。   ★假使心靈湧起的波濤不受控制,遠比我們更強而有力的話,為什麼我們還會得到讚美與指責?為什麼不乾脆說:我們的運氣好或運氣不好呢?為什麼不乾脆承認這波濤就是比我們強而有力,而且它一向如此?★   從前,整面牆貼滿了紙條。安德里亞娜說:他不斷記下些什麼,貼在牆上,直到他過世一年半前那趟不祥的西班牙之旅為止。之後,他便很少握筆,經常只坐在書桌前,傻傻地凝視前方。

  戈列格里斯等待著,偶爾抬頭看一眼安德里亞娜。她坐在地板上一堆書旁的閱讀沙發椅上,那堆書沒被動過,上面依然擺著那本有著大腦圖像的巨著。她青筋暴露的手交叉握住,放鬆開來,又再交叉握住,臉部表情不斷變換。顯然,這場對抗回憶的爭鬥,終於占了上風。   他也想了解一下那段時間裡所發生的事情。為了能更了解普拉多。他說。   我不知道。她回答,然後陷入了一陣沉默。等她再次開口,那些話語彷彿來自遙遠的他方。   我以為自己很了解他。沒錯,我的確說過我了解他,對他瞭如指掌。最起碼這些年來我每天看著他,聽他講自己的感受和想法,甚至是他的夢,直到那次聚會回家那是他去世前兩年發生的事,那年的十二月,他滿四十一歲。那個叫做胡安的傢伙,也參加了聚會。那個男人給他帶來了不良的影響。我相信,喬治也去了那裡。就是他那位神聖的朋友!喬治.歐凱利。我真希望他從未參加過這類對他產生不良影響的聚會。

  反抗運動的人在那裡碰面。戈列格里斯說:普拉多為反抗運動工作,這點想必您很清楚。他想做些什麼,為的是反抗門德斯這樣的人。   反抗運動!安德里亞娜大聲地說,接著又重複了一遍:反抗運動!彷彿她從沒聽過這個字眼似的,拒絕相信這樣的事。   戈列格里斯在心裡罵自己,不應該強迫她去面對這樣的現實。刹時間,戈列格里斯以為她又會開始默不做聲。然而,她臉上的怒容隨後消失,再次回到了哥哥的身邊,回到了哥哥從一個不祥的聚會歸來的那個夜晚。   凌晨我在廚房碰見他時,他依然穿著前晚的衣服,徹夜沒睡。我知道他失眠時會有的模樣,但這回不同。雖然他的眼睛下方冒出了黑眼圈,但看上去並不像往日那樣備受煎熬。他還做了一件平時絕不會做的事:讓椅子往後傾斜,然後前後來回搖晃。我後來回想起這件事,對自己說:對了,當時他就像準備要啟程去旅行一樣。他在處理診所裡的大小事物時,表現出了罕見的輕巧敏捷,不管做什麼,彷彿順手即可拈來似的。他把不要的東西丟入垃圾桶,每次都百發百中。   您或許會認為他戀愛了?這難道還不夠明顯嗎?他戀愛了。我當然也這麼想。但是,這樣的聚會不都只有男人而已嗎?這和當時法蒂瑪的情況全然不同,狂野得多,放縱得多,慾望也強烈得多,可以說是完全超出常軌。我很害,他讓我感覺像是變了一個人,尤其是當我見到她之後,我的恐懼便更強烈。她一走進來,我便意識到她並非只是個單純的病人而已。她的年紀應該約二十出頭,或者二十五歲左右,是個介於天真的女孩和妖婦之間的奇特組合。她明眸皓齒,有著亞洲人般的膚色。走起路來,腰肢款擺。候診室裡的男人,全都偷偷瞧著她,女人則瞇起眼睛來。   我把她帶進看診室。普拉多正在洗手。他一轉身,隨即迎向了她的目光,刹那間滿臉通紅,但很快便鎮靜下來。   安德里亞娜,這位是艾斯特方妮雅。他對我說: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好嗎?我們有事要談。   這樣的事情以前從未發生過。在這間屋子裡,從未有過不許我聽的事。從來沒有!   後來,她又來過幾次,大約四、五次吧。每次,他都把我請了出去,單獨跟她談,把她送到門口。每次,他都滿臉通紅。見面的那天接下來的時間裡,他經常心不在焉,那雙一向讓人崇拜的穩健的手,也沒辦法好好拿住針筒。最後一次,她沒進去診所,直接按了樓上的門鈴。那時已經是午夜。他拿著大衣下樓。我看見兩人轉過街角。他激動地對她說了些什麼。一小時後,他回來,頭髮蓬亂,還猛抽著菸。   之後,她便消失了。普拉多出現了短暫的記憶喪失,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將他吸入深谷。他焦躁不安,有時對病人表現得很粗魯。我第一次覺得他已經不再熱愛自己的工作,這份工作不再讓他感到欣慰。他想要離開。   有一次,我碰到了喬治和那個女孩。他攬著女孩的腰,她看上去有些不情願。喬治裝著不認識我,趕緊將女孩拖進旁邊的小巷子去。我感到莫名其妙,真想把這事告訴普拉多,但最終還是沒說。他一直很難過。有一次,在一個特別難受的夜晚,他請我彈奏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他閉上眼睛,坐在一旁。我敢打賭他正想著她。   和喬治下棋本屬於普拉多的生活節奏之一,如今已經停擺。整個冬天,喬治沒來過我家,連聖誕節也不例外。普拉多也不再提起他的名字。   來年三月初的一個晚上,喬治站在我家門口。我聽到普拉多把門打開。   你?他說。   沒錯,是我。喬治說。   兩人一同走進了診所,我無法聽到他們的對話。我把客廳的門打開,側耳傾聽。但是一句話也聽不見。後來,我聽到房門砰地一聲關上。喬治豎起大衣衣領,嘴裡叼著菸,消失在街角。一片死寂。普拉多看來欲行又止,最後還是留在樓下。最後,我下了樓。黑暗中,他一動不動地坐著。   讓我一個人待著,他叫道:我什麼也不想說。   深夜,他上樓時,臉色蒼白,一副失魂落魄。我不敢問他出了什麼事。   隔天,診所關門。胡安.埃薩來了。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自從那個女孩出現以後,普拉多便離開了我的身邊,離開了診所中一起工作的生活。我真恨那個長髮披肩、走路腰肢款擺、穿著短裙的女人。我不再彈琴,也不再計算清點。那真是真是一種恥辱。   兩三天後的深夜,胡安和那個女孩站在我家門口。   我想讓艾斯特方妮雅住在這裡。胡安說。   他說話的樣子,根本不給人說不的機會。我討厭他,討厭他專橫的德性。普拉多跟她走進診所。他看見她時,一句話也沒說。但是,他不僅拿錯了鑰匙,還將一串鑰匙掉到樓梯下。我後來看見他幫她整理睡椅上的睡舖。   早上,他下樓,淋浴,準備早餐。女孩因為熬夜顯得疲憊不堪,樣子看上去十分膽怯。她穿著類似工人裝的衣服,煽情挑逗的影子都不見了。我控制住自己,燒了一壺咖啡,還有一壺帶在路上用的。普拉多什麼話也沒跟我說。   他只說: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不過不用擔心。   他往一個包裡裝了些東西,帶上部分的藥片,接著帶著她走上街。讓我大感意外的是,普拉多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把汽車鑰匙,打開一輛汽車車門。昨天,這輛車還沒有出現,但他不會開車呀,我心裡還在奇怪時,女孩已經坐上駕駛座。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   安德里亞娜講述時,始終平靜地坐著,手擱在大腿上,閤著眼,頭朝後仰。她的呼吸急促,彷彿重回到當年的情景。黑絲絨帶往上滑去,戈列格里斯又看見底下的傷疤一道彎彎曲曲、稍稍隆起的醜陋傷疤,微微發出駭人的光亮。我必須這麼做。普拉多說:否則妳會死。把手拿開,請相信我。說完,便刺了下去。然後,在他的下半輩子裡,安德里亞娜眼睜睜看著他坐進汽車裡,坐在一個年輕女人旁邊,沒有任何解釋,駛向不明的前方。   戈列格里斯等安德里亞娜的呼吸平靜下來後,才問:普拉多回來時,是何等模樣?   他從計程車上下來時,我恰巧站在窗前。他獨自一人,肯定是坐火車回來的。距離他們當時離開,已經過了一個星期。關於這段期間內發生的事,他隻字未提,當時沒有,以後也沒有。他的鬍子沒刮,面頰凹陷。我相信那段日子裡他幾乎什麼都沒吃。他狼吞虎嚥將所有我擺在他面前的食物,一掃而空。然後就在那裡,就在那張床上倒頭大睡,睡了足足一天一夜。他一定是服了藥。事後我發現了那包藥。   他洗頭,刮鬍子,細心穿戴齊整。同時,我把診所打掃得窗明几淨。   喔,好亮啊。他說,試著擠出一絲微笑,謝謝,安德里亞娜,沒妳就糟了。   我們通知病人診所重新開張。一小時後,候診室裡便坐滿了人。普拉多的動作顯得比往日遲緩,或許是安眠藥的副作用,或許是因為他已經生病了。病人們都意識到他不再是以前的樣子,看著他的眼神,顯得不甚肯定。中午,他請我端一杯咖啡。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   兩天後,他發高燒,異常頭痛,服任何藥都沒用。   沒必要驚慌,他雙手頂著太陽穴,安慰我說:身體同樣也是靈魂。   可是,當我偷偷觀察他時,卻讀出了他眼中的恐懼。他一定是想到了動脈瘤。他請我放一段白遼士的音樂,也就是法蒂瑪的音樂。   停!音樂才開始幾個小節,他便大聲叫道:馬上關掉!   或許是因為頭痛的緣故,或許是他意識到,在那個女孩之後,他再也回不去法蒂瑪身邊了。   接著,胡安被捕。我們從一位病人那裡得知消息。普拉多頭痛欲裂,在樓上瘋了似地來回走動,雙手緊摀著頭部。一隻眼睛裡,有條微血管破裂,把眼睛染成血紅。他看上去可怕至極,粗野又絕望。我束手無策之際,問他:是否要叫喬治來?   妳敢⁈他大吼。   一年後,他才又和喬治碰面。那是普拉多過世前的幾個月。這一年中,普拉多改變了許多。兩三個星期後,他的高燒和頭痛才逐漸消退。老天送回來一個深陷憂鬱的哥哥給我。憂鬱他從孩提起,便非常喜歡這個字眼,日後也讀了許多這方面的書籍。有本書上寫道:這是典型的新時代現象。胡說!他咒罵道,認為憂鬱是人類所知的最寶貴的財富之一。   這種情感揭示了所有人性脆弱的一面。他說。   這並非毫無危險。他當然知道憂鬱和病態的憂傷不是同一回事。然而,當罹患憂鬱症的病人上門求醫時,他有時候會猶豫很久,遲遲不將病人轉送到精神病院。他和他們聊天,彷彿他們只是有些憂鬱而已。他傾向於美化這類病人的狀況,希望可以透過自己對他們精神上所受到的折磨感興趣,而讓他們大吃一驚。自從他跟那個女孩出走歸來以後,這樣的傾向變得更明顯,有時候,甚至已經瀕臨怠忽職守的邊緣。   他對病人的診斷,直到最後都是一絲不苟的,但他畢竟是個有病在身的人,而且一旦面對的是人格有著嚴重缺陷的男性病患時,他有時幾乎是毫無招架能力的。相對地,他對女病人則是礙於羞怯,而往往過早將她們轉送到專科醫生那裡去。   不管那次旅行的結果如何,它讓他心煩意亂的程度,是什麼都比不上的,甚至超過了法蒂瑪死時帶給他的痛苦。彷彿他腳下發生了一場結構性地震,連靈魂最深處的岩層都被推移。在這結構層上的所有物體都受到波及,稍有風吹草動,便晃動不已。家裡的氣氛改變了。我必須讓他避開眾人,保護他,彷彿我們生活在一間療養院裡。太可怕了。   安德里亞娜擦掉眼中的淚。   太好了,他重新歸我所有,要不是喬治有天晚上站在我們家門口,他很可能一直屬於我。   喬治取出一副棋盤和在印尼峇里島刻製的棋子。   我們好久沒下棋了。他說:太久了。   他們下第一盤棋時,不太交談。安德里亞娜將茶水端了過去。   沉默的氣氛,讓人感到神經緊繃。她說:不是敵意,而是緊張。他們相互探詢著對方,探詢著重新成為朋友的可能性。   偶爾,他們會試著開玩笑,或者使用學生時代常說的字眼,但仍然行不通,還沒等笑意浮上臉孔前,便消逝了。普拉多過世前一個月,兩人再次在樓下的診所中下棋,兩人交談了起來,直到半夜。安德里亞娜一直站在敞開的客廳門口。   診所的門開了,他們走了出來。普拉多沒開燈。診所門裡透出的光,只能隱隱照亮走廊。他們走得很慢,彷彿慢鏡頭似的。我覺得他們刻意保持了一段距離。兩人走到走廊盡頭,同時在大門前站定。   就這樣吧。普拉多說。   好吧。喬治說。   接著是的,兩人投入了對方的懷中。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們一定是想彼此擁抱一下,最後的擁抱。動作一出現,似乎又覺得不妥,但欲罷不能。他們落入對方的懷抱,雙手探索著對方,彷彿盲人般無助,頭頂著對方的肩膀,然後,又挺直了身子,朝後退去,手和胳臂不知道該往哪裡擺。一兩秒鐘的可怕尷尬之後,喬治一把拉開大門,衝了出去。門砰地一聲關上。普拉多轉身面向牆壁,用額頭頂住牆,啜泣起來,聲音深沉、沙啞,近乎動物般的吼叫聲,整個身體隨之激烈抽動。我現在還記得,當時自己腦袋裡在想什麼:他存在於他內心深處,根深蒂固,長達一輩子之久!即便兩人道別了以後,依然如此。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普拉多失眠的情況,比起以往更為嚴重。他開始抱怨他會頭暈,不得不在病人就診時,休息一下。他請安德里亞娜彈奏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還去過幾次柯蒂斯文理中學,回來時,臉上依然帶著淚痕。在葬禮上,安德里亞娜從美洛蒂那裡聽說,她曾經看到他從教堂裡走出來。   偶爾,他會重新拾起鋼筆書寫。這一天,他就整天不吃不喝。他過世前的那個夜晚,抱怨著他的頭痛。安德里亞娜陪著他,直到藥效發作。她出去時,他看上去已經睡著了。等她早上五點起來看他時,他的床卻是空的。他又去心愛的奧古斯丁街。在那裡,一小時後,他暈倒了。六點二十三分,安德里亞娜得知他的死訊。她回到家裡,將立鐘的指針扳回,讓擺錘就此停止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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