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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三十五》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3919 2023-02-05
    有時候,我覺得普拉多的靈魂就是語言。美洛蒂在談話結束時說:他的靈魂是用文字組成的。這點,我從未在其他人的身上體會過。   戈列格里斯給她看動脈瘤的紀錄。對此,她同樣一無所知。不過,這麼一說,倒是讓她想起了些什麼。要是誰提到諸如消散、消逝及流逝之類的詞,普拉多總是大吃一驚。我記得尤其是有人說出跑過、駛過和經過、走過等詞的時候,他的反應更是明顯。他對於言語的反應是如此激烈,彷彿它的重要性遠遠超越事物本身。假使你想要理解我哥哥的話,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你必須謹記在心。他經常提到錯誤用詞的獨斷及正確用詞的自由,提到庸俗的語言有如無形的牢籠一般,也提到詩歌的璀璨光芒。他是個對文字百般癡迷的人,一個文字的巫師。一個錯誤的用語,會比刀刺還更要他的命。後來,他忽然對時光流逝及時光短暫的字眼反應非常激烈。有次他來我家拜訪,表露出了他對這類字眼的一種新的恐慌,我丈夫和我為此想了大半夜,卻怎麼也想不透。別用這樣的字眼,請別用這樣的字眼!他說。我們不敢追問,否則,哥哥會變成一座火山。

  戈列格里斯坐在西爾維拉客廳裡的沙發上,讀起美洛蒂給他的一篇普拉多的手稿。   他擔心極了,怕落入不肖人士之手。她說:普拉多曾說過:或許,我應該銷毀它才是。不過,他既然交給了我,我就得好好保管。只要他還沒死,我就不能打開。為了什麼原因,我現在才恍然大悟。   這是普拉多在母親去世後的那個冬季寫的。隔年春天,法蒂瑪死後不久,他將手稿交給了美洛蒂。手稿分成三篇,是他在不同時間寫成的,墨跡也有所不同。雖然它們同屬給母親的告別信,卻沒有寫明收件人。但和書中的許多文章一樣,這篇手稿也附上了一個標題。 向媽媽的告別失敗   媽媽,我要向妳告別,卻只能以失敗告終。妳已經不在了,真正的告別本應該是面對面的。我已經等太久了,這當然絕非偶然。誠摯的告別與膽怯的告別,兩者之間區別何在?誠摯地與妳告別,將是與妳達成協議的一種嘗試,試著理解我們之間的關係,妳跟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唯有如此,才是告別這個字完整且重要的意義:兩個人在分開之前,可以彼此理解對方的所見和體驗,坦然面對兩個人之間所達成和沒達成的事。這需要勇氣:妳必須承受不協調的痛苦。坦然,相對也意味去承認不可能的事。與他人告別,同時也是與自我的告別:站在他人的角度,面對自己。相對地,膽怯的告別是為了讓事情顯得美妙,試著讓過去沉溺在金碧輝煌中,用謊言掩飾陰暗。在這樣的情況下失去的,不啻於對自己陰暗面的認知。

  媽媽,妳在我身上成功施展一記絕招。我現在寫下一直以來想對妳說的話:這真是一記完美的絕招,加諸在我一生的負擔,莫此為甚。簡單地說,妳讓我了解到而且這樣的訊息所要傳達的意涵根本無須質疑妳指望我妳的兒子成為一個最完美的人。至於哪方面完美,並不是太重要。但是,我的所作所為都須超越別人,而且不只是超越別人而已,還非得出類拔萃。奸詐的是,關於這點妳從未對我提過隻字片語。妳從未明確表達出妳的期望,讓我有機會可以表態、思索或是憑藉我的感覺來為此提出爭辯。可是,我清楚知道妳的期望漫漫地參入一個毫無抵禦能力的孩子的心裡,點點滴滴,日復一日,孩子卻對這無聲滋長的知識一無所知。這個無形的知識在孩子內心中蔓延開來,彷彿險惡的毒劑一般,在身體和心靈等有機組織中慢慢擴散,主宰了孩子人生的色調與色彩。這種尚未被認識清楚的知識,在暗中發揮它的力量,好似一隻野心狂妄到令人心生恐懼的蜘蛛一般,在我的身上織出一張看不見、無法發現的網。那是一張剛硬不屈、冷酷無情的期望之網。之後,我有多少次徹底絕望,卻又滑稽地出手反擊,希望可以從中掙脫,然而卻越陷越深!我根本不可能去抵抗存在我心中的妳。妳的招數太絕了,太完美了,是超越一切、讓人嘆為觀止的完美傑作。

  這份完美還包括妳那讓人窒息的期待,不僅沒有明白說出來,甚至還隱藏在看似完全相反的言語和手勢裡。我並不是說,這是一個有意識的、陰險狡猾的計畫。事情並非如此。反而是妳相信了自己的欺詐謊話,成為那張面具下的犧牲品。那張面具的智能,遠遠超過了妳的智能。自此之後,我才了解到人與人之間究竟是如何有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彼此羈絆且相互纏繞如此之深。   還有另一個妳透過自己的意願,強加在我身上的東西好似蠻橫的雕塑家雕塑出一個陌生的靈魂,雖然從某種角度來說,頗具藝術那就是妳為我取的名字。阿瑪迪歐.伊格納西奧。多數人對此並沒有什麼意見,偶爾有人說這個名字聽起來頗有韻律。但是只有我知道這箇中原因,因為我聽得出妳的聲音,是一種虛榮的虔誠。我應該要成為一個天才,我應該要具備上帝般做什麼都輕而易舉的能力。同時於此同時!我還應該要體現出聖人伊格納西奧一般可怕的堅強韌性,駕馭如他一般莊嚴的統御能力。

  這是一句惡毒的話,但是沒有其他句子可以像它一樣切中要害:我的人生蒙受了我母親的毒害。   自己身上是否也隱藏了父母的存在,進而影響了自己的一生?他們或許也戴著面具,做出了正好完全相反的事情?戈列格里斯沿著寂靜的貝倫區街巷漫步時,在心中這樣問自己。他曾看過那本細長的小冊子。母親在上面記下了每次清掃的所得,她的眼睛透過廉價的破眼鏡和永遠是骯髒的鏡片,疲倦地望著他。我要是可以看一眼大海多好啊!可是我們哪有錢呢?她身上存在著某種東西,某種光彩亮麗的東西。長期以來,他從未想過她是有尊嚴的。她用她的尊嚴,去面對她在街上遇到的、自己打掃清潔的人家的雇主。母親不卑不亢,目光和那些付錢讓她蹲在地上來回擦拭的人齊平。她可以這麼做嗎?小時候,他曾經這樣問自己。後來當他再觀察到這一點時,他為母親感到驕傲。如果她在難得翻開書本的時候,拿的不是路德維西.岡霍夫的鄉土小說的話,該有多好。現在連你都躲到書堆裡去了。她從來就不是個讀書人,這讓他心裡不好受,但是她壓根兒不是個愛讀書的人。

  哪家銀行會為這種事借錢給我們?戈列格里斯聽到父親這麼說,看見父親數著那給他買波斯文法書的十三塊三瑞士法郎硬幣時,那巨大的手和修剪得過短的指甲。你確定你想去嗎?他問兒子:那裡那麼遠,離我們住的地方遙不可及。看看這些字母,是如此特殊,跟我們的字母完全不同。而且我們再也聽不到關於你的消息。戈列格里斯把錢還給他時,父親巨大的手撫摸著他的頭髮。那雙大手,太少也太難表露出他的溫柔。   還有不可思議愛娃的老父馮.穆拉爾特,他曾經是個法官。校慶的時候,他來學校露臉過,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假使自己身為一個嚴厲、飽受病痛折磨的法官和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的兒子,且那女人一生都是為了她那被神化的兒子而活,這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戈列格里斯思考著。要是這樣的話,他還有辦法成為無所不知嗎?成為無所不知和紙莎草紙?我們有辦法預知這些事嗎?

  戈列格里斯從冷颼颼的夜裡回到暖氣大開的屋子裡時,頭又開始暈眩。他坐在先前坐過的沙發裡,等待頭暈目眩過去。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想想,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您的生活中起了多大的變化。他聽到瑪麗安娜.埃薩說:不過,無論如何還是做一下一般檢查。腫瘤的症狀完全不一樣。他驅走腦海裡女醫生的聲音,接著讀起普拉多寫給母親的信:   當妳不再想聽我逼問妳任何關於父親職業的事時,我第一次對妳感到無比失望。我自問:妳這個備受冷落的傳統葡萄牙女人,是否宣稱過自己早已無能為力?因為法律和法院都只是男人管的事?或是更糟的是,妳從不過問爸爸的工作,也從未有過質疑?妳真的不關心塔拉法爾監獄裡那些人的命運?   妳為什麼不強迫爸爸別老是像塊紀念碑一般,讓他偶爾也來跟我們說說話?妳是否會因為自己在這其中握有越來越高的權力而感到開心?妳真是個沉默的高手,甚至不願意和自己的孩子們結盟。妳也是介於爸爸與我們之間的外交調解高手。妳享受這樣的角色,其中不乏虛榮。這難道是妳對婚姻留給妳的狹小空間所做的報復?還是妳對自己缺乏社會認可,以及肩負照顧病痛父親的重擔所要求的補償?

  為什麼只要我一反抗,妳就受不了?為什麼妳不堅持下去,教會我承受對立的衝突,讓我眨著眼,快樂地在遊戲中學會面對衝突?反而讓我必須從教科書裡,吃力地領會這其中的意涵?妳知道嗎,這樣做的結果反而是讓我失去了心中的度量衡,往往操之過急,欲速而不達?   為什麼妳將全部的睹注都押在我的身上?爸爸和妳:為什麼你們對安德里亞娜和美洛蒂不多點期待?為什麼你們就是感受不到,她們因為得不到你們的信任而造成的屈辱?   不過,媽媽,如果說這些就是我向妳道別時所要說的話,這並不公平。我可以說,在爸爸死後的六年間,我看著妳,內心裡萌生了一些新的感受。知道這些感受的存在,讓我雀躍無比。妳站在他墓前悵然若失的樣子,讓我深深感動。我很開心,宗教信仰讓妳的精神有所寄託。我第一次看到妳終於從父親那裡解脫了的跡象,比我想像的來得要快,我為此深感欣慰。那彷彿是妳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人生。第一年的時候,妳常來藍屋,法蒂瑪擔心妳會過於依賴我,過於依賴我們。事實上根本不是如此:現在,就在妳至今為止的人生,也就是支配妳內心角力遊戲的支架崩塌之後,妳似乎才發現到,過早的婚姻虛耗了妳所扮演的家庭角色之外的自我人生。妳開始找書來看。妳翻書的樣子,有如一名充滿好奇心的女學生,動作笨拙,缺乏經驗,但眼睛裡卻閃爍著光彩。有一次,妳沒注意到,我看見妳站在一家書店的書櫃前,手裡捧著一本打開的書。頃刻間,我發現到我有多愛妳,媽媽。我想過去找妳,但這樣做反而會適得其反,又會將妳帶回到原來的生活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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