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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三十三》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2851 2023-02-05
    他是她學生中最奇特的一位,賽希里亞說。   您懂得的文學字彙,比電車上多數人還多,卻對罵人、購物或旅遊訂票之類一竅不通,更別提調情。你知道該對我說些什麼嗎?   她哆嗦地將綠圍巾裹緊肩頭。   還有,您是我碰到應對最慢的男人。回答緩慢,卻又對答如流,沒想到竟有這種事。對於您來說   在她指責的目光下,戈列格里斯取出文法書,指出其中一個錯誤。   是啊,是啊。她說,她唇前的綠圍巾被吹鼓了。但有時候潦草馬虎反而是對的。希臘文中一定也有同樣情況。   在回西爾維拉別墅的路上,戈列格里斯在喬治的藥局對面喝了杯咖啡。他不時透過櫥窗看到抽著菸的藥劑師。他被她迷倒了,胡安.埃薩的聲音響起,她喜歡他,但他不是她的摯愛。這讓他備受折磨,變得急躁,病態般嫉妒普拉多走了進來,盯著她看,心醉神迷。戈列格里斯取出普拉多的筆記,翻找著。

  但何時啟程去探查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那是一趟會到達終點的旅程嗎?心靈是真相的歸宿嗎?所謂事實是否是自己故事中的騙人影子?   在往貝倫區的電車上,他突然發覺自己對這座城市的感覺正在改變。迄今為止,這座城市只是他研究的地方。他在這座城市花費的時間,完全投注在想多了解普拉多的計畫中。此刻他望向電車窗外,感覺在電車嘎吱聲中流逝的時間,完全屬於自己,是他賴蒙德.戈列格里斯經歷新生活的時間。他又看見自己站在伯恩電車停車場前,打聽那些舊車的去向。三星期前,他感覺是在這裡重遊兒時的伯恩。但現在他坐在穿越里斯本的電車上,穿越的只是里斯本。他感覺內心深處發生了某種變化。   他在西爾維拉的家,打電話給鄰居勞詩禮太太,告訴她新的地址。然後又去電旅館,得知波斯文文法的包裹寄到。露台沐浴在春天溫暖的陽光裡。他聽著街上行人的言談,驚訝發現自己竟然聽懂許多。不知何處飄來飯香,他想起兒時瀰漫著廚房刺鼻煙霧的小陽台。最後,他躺在西爾維拉兒子的房間裡,蓋上被子,不出幾秒便睡著了,進入一場對答如流比賽,回答最慢的贏;然後又跟不可思議愛娃.馮.穆拉爾特站在流理台前,清洗聚會的杯碟;最後,他坐在校長凱吉的辦公室裡,打了好幾個小時的長途電話,但都沒人接聽。

  就連在西爾維拉的家中,時間也開始變成他自己的。他到達里斯本以來,第一次打開電視機看晚間新聞。他離電視機很近,盡量縮短與句子間的距離。他很驚訝這段期間所發生的事,以及里斯本人看世界的角度和其他地方不同。同樣讓他吃驚的是,這裡出名的事物跟在家鄉是一樣的。他腦海裡想:我住在這裡。之後的影片他聽不懂內容,便來到客廳,播放白遼士的唱片,那是普拉多在法蒂瑪死後天天聽的樂曲。旋律迴盪屋裡。過了一會兒,他又坐回餐桌邊,將法官寫給令人敬畏的兒子的信讀完。   有時(頻率越來越多了),我的兒,我覺得你像是自負的法官,指責我依然身披法官長袍;指責我對當局的殘暴視而不見。然後,我感受到你投射到我身上的熾熱目光。我真想祈求上帝,多給你充實些理解力,去除你眼中尖銳的審視精光。在與我有關的事情上,為什麼你不賦予更多的想像力?我真想呼喚上帝。呼喚中,將滿是怨恨。

  因為你想想,不論你的想像力多豐富,多出類拔萃,你根本不懂病痛與永遠佝僂的脊背會將人折磨成什麼樣。算了,反正看來沒人懂,除了受害者外,誰也不懂。你對我精闢解釋了如何發現僵直性脊椎炎。我絕不會錯過這樣的談話,一次也不會。對我而言,這種時刻太珍貴了,那時跟你在一起很有安全感。但隨後,一切又過去,我重新回到彎腰駝背和忍耐的地獄。你好像從未想過,你是無法期待一個屈辱地駝著背、無法擺脫病痛的奴隸,像那些可以忘掉自己的身驅,把一切拋諸腦後,以便盡情享受的人一樣。根本不該對那樣的人有同樣的期待!而那類人自己也不會說出來。否則,又會是新的屈辱!   真相是的,真相非常簡單:若是恩里克不每天早上五點五十分來接我,我不知道將如何承受這一切。你無法想像星期天對我是何種折磨。星期六晚上我有時不入睡,因為我知道星期天會是什麼樣子。你們也會嘲笑我每星期六早上六點十五分準時踏進空無一人的法院大樓。我偶爾會想,輕率有時比人類其他的缺點更為殘忍。我一直要求星期天也能給我鑰匙,但被拒絕。有時,我真希望他們哪天也能經歷同樣的病痛,一天也好。這樣,他們便會明白。

  我一踏進辦公室,病痛便減輕些,似乎這個空間轉變為減輕我肉體痛苦的支柱。八點以前,整棟大樓都靜悄悄的。通常我會研究這天的案例,確保不出意外。像我這樣的人害怕意外。我也會讀讀詩,這時我的氣息便較為平緩,彷彿面對一片汪洋大海。有時,唸詩也有助我減輕痛苦。你現在懂了嗎?   可是,塔拉法爾!你一定會說。沒錯,塔拉法爾,我知道,這我知道。難道因為如此,我就得交出鑰匙?我嘗試過不止一次。我從鑰匙圈上取下鑰匙,放在桌子上,然後離開大樓,走上大街,彷彿我真的做到了。我照醫生的建議,吸氣入脊背,呼吸聲越來越響。我氣喘吁吁穿越城市,恐懼讓我渾身發熱,擔心這假想的行動有天成為事實。事後我大汗淋漓跌坐在法官桌邊,衣衫濕透。你現在明白了嗎?

  我不僅給你寫過許多封信,雖然都消失了,也不斷寫信給部長,其中一封我直接扔進法院的內部信箱。後來我又在街上攔下送信給部長的信差。因為得徹底翻找信袋,所以他很生氣,看我的眼神帶著有些人看待瘋子時那種輕蔑的好奇。我隨即把信丟了,其他的信也同樣丟在那兒:太迦河,讓河水沖刷背叛的墨跡。你現在懂了嗎?   你在學校時最忠誠的女友瑪麗亞.胡安.亞維拉就懂得這點。有一天,我再也無法忍受你的目光時,終於去找她。   普拉多很希望敬重您。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既敬重您又愛您,就像愛一個模範那樣。我不希望把父親看成可以被原諒一切的病人。他說:要是那樣,我等於失去父親。他在心裡幫所有人指定了位置,要是別人無法符合他心意,他會冷面無情。一種高雅的利己主義表現。

  她注視著我,送上一份微笑,彷彿發自清醒而生機勃勃的寬廣草原。   您為什麼不試試憤怒?   戈列格里斯取出最後一張信紙,上頭有短短幾句話用另一種顏色的墨水寫成。法官在上面加註日期:一九五四年六月八日,他死前一天。   搏鬥到頭了。我的兒,道別時我能對你說些什麼呢?   你為了我而成為醫生。如果沒有我受難的生命,讓你在陰影下成長,你會成為什麼人?我欠你的債。你不用為我的病痛和我失去抵抗力而負責。   我已將辦公室的鑰匙交回去了。他們會將一切歸咎於我的病痛。拒絕也會致人於死地,而他們並不熟悉這種想法。   你呢,我的死會讓你滿足嗎?   戈列格里斯感到渾身發冷,於是把暖氣開大。普拉多差點看到,但我有種預感,所以趕緊把信藏起來。戈列格里斯耳邊又浮起安德里亞娜的話語。暖氣開得再大都沒用。他打開電視,看著一句話也聽不懂的肥皂劇,那可能是中文。他在浴室裡看到一片安眠藥。藥性發作時,外面的天色已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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