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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三十二》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3412 2023-02-05
    戈列格里斯站在西爾維拉別墅的客廳中,打量一組在大型宴會上拍的照片。男人多數身穿燕尾服,女士身著晚禮服,裙襬拖過光亮的木頭地板。裡面也可見西爾維拉的身影,他比現在年輕得多,一旁有妻子陪伴,一位體態豐腴的金髮女人,讓戈列格里斯不由得想到安妮塔.艾格伯格【註:瑞典女演員。】款款步入羅馬許願池時的情形。七、八個小孩在一張長得見不到邊緣的自助餐桌下,追來跑去。有張桌子上放著一面家族徽章的小旗,上頭是繫著紅佩帶的銀獅。另一張照片上,所有人坐在客廳裡,聆聽一名年輕女子在平台鋼琴上演奏,她光潔雪白,美得驚人,有點像戈列格里斯在科欽菲爾德大橋上遇到的無名葡萄牙女子。   戈列格里斯回到別墅後,在床上躺了很久,等待和胡安.埃薩道別時的震撼平息下來。那聲發自喉頭的嘶啞喊叫,是無淚的嗚咽,是求助的呼喚,是對折磨的回憶,是所有的一切這一幕,他此生難忘。他真希望,自己能灌下更多熱茶,沖刷掉胡安.埃薩心中的痛楚。

  慢慢地,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故事中的細節浮現他腦中。薩拉曼卡!她曾在薩拉曼卡當大學講師。那個站牌上帶著中世紀風範的黑色名字,又出現在他面前。站牌消失,他回想起巴托羅繆神父描繪的場景:喬治.歐凱利和那位女士彼此避開目光,朝對方走去,然後一起站在普拉多墓前。眼神越是相互躲避,越營造出兩人之間關係密切,遠超過一次眼神交會的限制。   戈列格里斯終於打開行李,把書擱上書架。屋內寂靜無聲。女僕胡麗塔已經走了,廚房餐桌上留了張紙條,告訴他在哪兒可以找到吃的。戈列格里斯從未待過這種房子,覺得這裡的一切似乎全被禁止,包括自己的腳步聲。他把燈一盞盞打開,餐廳、衛浴,還有西爾維拉的書房,他探頭進去瞄了一眼,旋即將門帶上。

  他來到和西爾維拉一起喝咖啡的客廳,喊了一聲高貴,感覺非常好,便反覆說著這個字。還有貴族。他這才發現自己一向很喜愛這個字,它是個事物會注入或者流出的字。德.勞宏奇是芙羅倫斯的娘家姓,雖然有德,他卻未因此想到貴族,她也不以為然。路西恩.馮.格拉芬里德這個伯恩的古老貴族稱號則不同。聽到這個名字,讓他聯想到正義街拐角上完美無瑕的高貴砂岩建築,還想到有個馮.格拉芬里德曾在貝魯特扮演過曖昧奇怪的角色。當然,還有不可思議愛娃.馮.穆拉爾特。她家舉辦過聚會,雖然比不上西爾維拉家照片上的場景,可是高大的屋頂,還是令戈列格里斯激動得汗流浹背。一個男孩問愛娃是否可以買到貴族頭銜,她大叫:不可思議!聚會結束時,戈列格里斯想幫忙清洗餐具,她又大叫:不可思議!

  西爾維拉收集的唱片感覺許久沒碰過,彷彿音樂在他人生中舉足輕重的那個時代早已結束。戈列格里斯找到幾首白遼士作品,《夏夜》、《美麗的女旅人》和《奧菲莉之死》,那些曲子普拉多愛不釋手,因為讓他想起法蒂瑪。艾斯特方妮是他的機會,讓他終於能遠離法院,進入熾熱又自由的人生。   瑪麗亞。他必須找到瑪麗亞。若還有人知道當初逃亡過程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普拉多一回來就病倒,那麼非她莫屬。   他獨自度過不安的夜。夜裡,他豎耳傾聽每一個不尋常的聲響。夢境凌亂片段,內容似乎雷同:到處是貴族仕女、轎車和司機,他們追捕艾斯特方妮雅,但他看不到任何驅趕追捕的畫面。他因心跳劇烈而醒來,頭暈目眩。於是清晨五點,他在餐桌邊坐下,開始閱讀安德里亞娜帶來的另一封信。

我親愛的出色兒子:   這麼多年來,我寫給你又扔掉的信多不勝數,自己都不知道這次是第幾封了。為什麼會這麼困難?你能想像生個天性機警、擁有眾多天賦的兒子是什麼樣子嗎?這個兒子駕馭詞彙的能力之強,讓父親覺得唯有選擇沉默,才不至於顯得笨拙遲鈍。身為法學院學生,我一向享有善於遣詞用字的美譽。在你母親家人的面前,我被介紹為能言善辯的律師。我反對那位身穿軍裝、風度翩翩的騙子士多尼奧.派斯【註:葡萄牙第一共和時期的第四任總統。】,以及擁護在電車站手持雨傘的特奧菲洛.布拉加【註:,作家、劇作家,葡萄牙第一共和時期的第二任總統。】的言論,讓人留下深刻印象。是什麼原因讓我陷入沉默呢?   你抱著你第一本書,跑來唸里斯本是我們的首都,是一座美麗的城市給我聽時,才四歲。那是一個陣雨過後的星期天下午,濕熱沉重的空氣從敞開的窗戶湧入,帶著一股潮濕的花味。你先敲了敲門,然後探進小腦袋問:你有時間嗎?儼如貴族家的成年孩子,舉止恭敬地接近一家之主,懇求接見。我既為他的早熟高興,又相當詫異。我們做錯了什麼,你竟不像其他孩子那樣砰地一聲闖進門來?你母親從未跟我提起過這本書,你口齒清晰地對我流利朗讀出那兩句話時,我簡直目瞪口呆。那不止是清晰,言語間還充滿了愛意,讓兩句簡單的話聽上去如同詩歌。(這麼想很可笑,但我時常在想,這兩句話應該就是你鄉愁的源頭,你所欣賞的那種傳奇鄉愁。你雖然從未離開過里斯本,不可能懂得什麼鄉愁,但你在有能力經歷過它之前一定就擁有這份感受。誰知道呢,你畢竟無所不能,甚至連常人無法想像的事也一樣。)

  頓時,房間洋溢著耀人的智慧。我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想法:幼稚的句子與他的聰慧多不相稱啊!事後我獨處時,驕傲感被另一個想法取代:從現在起,他的靈魂將如耀眼的聚光燈,無情照亮我所有缺點。我相信這是我畏懼你的開始,之後我便開始怕你了。   要一位父親向孩子坦白真難!想到所有的缺點、盲目、錯誤和膽怯,都銘印到自己孩子心中,讓人難以承受!起先,我是因為僵直性脊椎炎的遺傳性,而有此想法。謝天謝地,這病沒遺傳給你們。後來,我想到了心靈,我們的內在很容易受到印象的影響,有如蠟片寫字板,將一切如地震儀般精確地紀錄下來。我站在鏡子前,心想:這張嚴厲的臉會給別人什麼印象?   可是,一個人能拿他的臉怎麼辦?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指的不是單純的相貌。不過,也做不了更多。我們不是自己容貌的雕刻家,也不是讓我們嚴肅、歡笑或哭泣的導演。

  那兩句話引出了成百、成千、上萬句的話。有時書似乎宛如你持書的手,是你的一部分。有次,你坐在石階上讀書,一旁孩子們玩的球不小心滾過來你這兒,你放下書,把球扔回去。你扔球的動作竟是如此生疏!   我愛讀書人的你,非常愛你。即便你對讀書如飢似渴癡迷,讓我覺得怪異,我還是深愛著你。更怪異的,是你對手持聖燭走向聖壇的熾烈熱情。我不像你母親,從未想過你以後可能成為神父。你有種叛逆的氣質,而叛逆者無法成為神父。那麼,這股熱情最終會引向哪個目標,會尋覓哪件物體?你的激情之火隨時可能引爆,那是顯而易見的。我非常擔心你的激情可能製造的爆炸威力。   我在法庭看到你時,馬上感覺受了這份憂心。我必須判那名女慣竊入獄,這是法律要求我做的。為什麼吃飯時你盯著我的眼神彷彿我是個施虐者?你的眼光讓我癱瘓,我無法談論這件事。但你有更好的主意,我們能拿那個女竊怎麼辦?你有辦法嗎?

  我看著你漸漸長大,訝異於你心智跳躍式的進步。我聽到你詛咒上帝。我不喜歡你的朋友喬治,無政府主義讓我害怕,但同時又為你擁有朋友而高興。一個像你這樣的少年,很可能變成另一副模樣。你的母親夢想你沉靜而蒼白地置身聖壇的圍牆後。她對你在學校畢業典禮上的演講,大感震驚。我為什麼會有一個褻瀆神明的兒子⁈她說。   我也讀了演講稿,多為你驕傲,又多嫉妒你!嫉妒,是因為你獨立的思想及從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剛正,好似燦爛的地平線,我多希望自己也能到達那裡,卻做不到。我所接受的教育彷彿鉛般的重力,讓我動彈不得。我如何向你解釋我驕傲的嫉妒心,而不讓自己變得渺小,比以前還更渺小,更氣餒?   真是瘋狂,戈列格里斯心想。這父子兩人如同古代戲劇中的對立角色,同住一城卻隔山相望。古老的恐懼及深切的愛意,將兩人緊緊相連,卻找不出合適的言語表達,於是訴諸筆端。然而,寫好的信卻不敢投遞。兩人糾結在自己也不明白的沉默中,完全看不見一個沉默引出另一個沉默的事實。

  從前太太常愛坐在這裡。上午稍晚,胡麗塔進來,看到戈列格里斯坐在餐桌邊上時說:不過,太太從不看書,只看雜誌。她仔細打量他,沒睡好覺嗎?是床的問題?   我很好,戈列格里斯回答:已經好久沒感覺這麼好了。   她很高興房子裡終於又多了一個人,她說,西爾維拉先生太安靜自閉了。我討厭住旅館。前不久她幫他收拾行李時,他說:我為什麼還要這樣下去?妳能告訴我嗎,胡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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