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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三十一》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4628 2023-02-05
    胡安手執白子,卻不急於開始。戈列格里斯煮好茶,兩人各倒一半。他抽著西爾維拉太太留在臥室的那包菸。胡安同樣邊抽菸,邊喝茶,什麼都沒說。夜幕漸漸降臨,晚餐鈴聲就要響起。   不要開。戈列格里斯打算去開燈時,胡安說:不過,請您把門鎖上。   天色很快暗下來。胡安手中的菸明滅不定。等他終於說話時,聲音彷彿像安裝了弱音器的樂器,讓他的話語較為輕柔難辨,也更加粗俗。   那個女孩,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我不知道您對她了解到什麼程度。不過,我相信您聽過她的事了。您早就想找我打聽她的事,我感覺到了,只是您不敢開口。從上星期天我就一直想著這事。還是把我的故事告訴您比較好。我想,如果有真相的話,這個故事只能算是一部分。但不論日後別人說什麼,您應該了解這個部分。

  戈列格里斯遞過茶杯。胡安喝茶時,手抖得厲害。   她在郵局工作。對反抗組織來說,郵局非常重要。郵局和鐵路系統都很重要。喬治.歐凱利認識她時,她很年輕,大約二十三或二十四歲。那是一九七〇年春天。她的記憶力驚人,目睹耳聞過的事絕不會忘記。不論地址、電話,還是臉孔都一樣。大家開她玩笑,說她整本電話簿都背得下來。她卻完全不以為傲。你們為什麼辦不到呢?她說:我真不明白,人怎麼會如此健忘。她母親離家出走,或者很早就死了,我不清楚。有天早上,她在鐵路局當工人的父親被逮捕,當局懷疑他參加破壞活動。   她成了喬治的情人。他被她迷得神魂顛倒,我們很擔心,這種事通常十分危險。她喜歡他,但他不是她的摯愛,這讓他備受折磨,變得急躁、病態般嫉妒。別擔心,當我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時,他總是這麼說:情場老手又不是只有你而已。

  開辦掃盲班是她的點子,一個絕妙的主意。薩拉查號召大家展開掃盲運動,學習閱讀成了愛國義務。我們想辦法弄到一間房,在裡頭放了些舊椅子和一張講台,還有一塊大黑板。那個女孩負責張羅教具,像字母圖表之類的資料。任何人都可參加掃盲班,不分老幼。參加這個班,無須對外解釋自己的行為,還可以慎重堅持不會閱讀是人生的汙點,以應付愛打報告的密探。這就是一種伎倆。艾斯特方妮雅負責發送邀請函,確保信件不會被人拆閱,儘管裡面只寫著:我們星期五見?致吻,娜利亞。這個杜撰的名字是個暗號。   我們在那兒聚會,討論行動計畫。為預防祕密警察突襲,或是出現陌生面孔,那女孩隨時拿著粉筆,黑板上早寫好字,假裝正在上課。這個伎倆還有一招是,我們可以公開聚會,不需偷偷摸摸,完全隨心所欲耍弄那些走狗。反抗運動不是鬧著玩的事,但有時我們還是能放聲大笑。

  艾斯特方妮雅的記憶力越來越重要。我們無須寫下事項,留下書面痕跡,整個網絡都存在她的腦袋裡。有時我會想: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不過,她如此年輕,如此美麗,正如蓓蕾盛開,那想法很自然被擱置不理。政府的打擊行動一個接一個,而我們就這樣做下去。   一九七一年一個秋天傍晚,普拉多來了。他盯著她看,心醉神迷。聚會結束後,他朝她走去,跟她說話。喬治在門口等。她幾乎沒瞧普拉多一眼,迅速垂下目光。我把這一幕看在眼裡。   什麼事都沒發生,喬治仍跟艾斯特方妮雅在一起。普拉多再也沒來參加聚會。後來,我得知她瘋了似地迷上他,去過他的診所。但普拉多拒絕了她,他要對喬治忠誠,所以自我克制著。接下來整個冬天就在緊張的平靜中度過。有時還能看到喬治跟普拉多在一起。他們之間似乎起了某種變化,某種難以琢磨的改變。兩人並肩同行時,似乎不再像從前那樣步調一致。彷彿維持彼此的共同之處相當勞神費勁。而那女孩和喬治之間,也發生了變化。喬治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偶爾還是忍不住爆發。他會糾正她,卻反遭她超級記憶力的駁斥,只有一氣之下離開。但事情鬧得再大,跟後來相比,也只是小事一樁。

  二月下旬,一名薩拉查的走狗突然闖入聚會。他悄悄推開門,走進教室。那是個頭腦機敏、十分危險的傢伙,我們都認得他。艾斯特方妮雅實在不可思議,她一看見他,立刻中斷一段關於危險行動的句子,拿起粉筆和教學棒,講解字母c。我到現在都記得那是c。那男人名叫巴達霍斯,跟西班牙一座城市同名。他坐了下來。直到今天,我還能聽見椅子在靜得讓人窒息的空間裡吱嘎一響。雖然教室裡很涼爽,艾斯特方妮雅還是脫掉外套。我們聚會時,她總是打扮得嫵媚迷人,以防萬一。裸露的手臂和透明的襯衫讓她讓人當場神智迷亂。喬治肯定氣瘋了。巴達霍斯則把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   艾斯特方妮雅一記性感的肢體扭動,結束了這堂所謂的課程。下次見。她說。大家起身,從手部動作看得出來大夥正竭力保持鎮定。坐在我旁邊來參加掃盲班的音樂教授也站起來,而巴達霍斯朝他走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要出事了。   啊,文盲教授!巴達霍斯說著,臉上擠出陰險可憎的冷笑,學點新東西,恭喜你體驗新的學習生活。   教授臉色慘白,舌頭舔著發乾的嘴唇。不過,他馬上隨機應變。   我最近結識了一個人,他不識字。我聽說艾斯平霍莎小姐開這樣的課,她是我的學生。我想在建議那個人之前,先了解一下上課情況。   啊哈,巴達霍斯說:那人叫什麼名字?   我真慶幸其他人全都走了。當時我沒帶刀子,真詛咒自己。   胡安.平托。教授說。   真有創意啊。巴達霍斯說:地址呢?   教授說出來的地址,當然不存在。他被傳喚到警局,遭到扣留。艾斯特方妮雅再也沒回家,我阻止她跟喬治同住。理智點,我對他說:太危險了。要是她被逮捕,你也會被牽連。我把她安置在一位年歲很大的姨媽家裡。

  普拉多請我去他的診所。他剛跟喬治談過,整個人驚慌失措,完全失去自制力。當然,以他特有的平靜方式表現出來。   喬治想殺死她!他無力地說:他沒明確說出這個詞,但再清楚不過。他想殺死艾斯特方妮雅,在他們帶走她前,消除她腦海中的記憶。你想一想看呀,那是我的老朋友喬治,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真正的朋友啊。他瘋了,要犧牲情人的命!為了拯救更多條生命,他一再強調。用一命換取更多生命,這就是他的打算。幫幫我,你必須幫我,這種事絕不能發生。   就算我早先不知道,那麼這次談話也讓我明白:普拉多愛她!我自然不清楚法蒂瑪怎麼想,我只在布萊頓見過他們一次。不過,我相信這回完全不一樣,狂熱得多,好似即將爆發的岩漿。普拉多本身就是個矛盾:舉止自信無畏,但在表象底下,又總在意旁人的眼光,痛苦萬分。正因如此,他才來找我們,想為自己因救門德斯而受到的指責辯護。我相信,艾斯特方妮雅是他的機會,讓他終於能遠離法庭,進入熾熱又自由的人生。這回,他才不管別人,完全依照自己的心願,聽任自己的激情。

  他知道自己有這個機會,這點我深信不疑。他太了解自己,勝過世上大多數人。但他有道障礙,一道對喬治忠誠的銅牆鐵壁。普拉多是世上最忠誠的人,視忠誠為信仰。要忠誠,必須犧牲自由以及一些的幸福,沒有妥協的餘地。他在心裡抵禦著如山崩般轟裂的欲望,渴望的目光一碰到那女孩,便迅速移開。不論自己的渴望有多劇烈,他希望以後還能直視喬治的目光,不願四十年的友情為了個白日夢而破裂。   可是現在喬治想要這女孩子的命,這個從未屬於過他的女孩;想要毀掉他內心介於忠誠及被否認的心願間的危險平衡。這樣做太過分了。   我找喬治談。他矢囗否認說過類似的話或做出相關暗示。他鬍鬚未刮的臉上有紅色傷痕,很難說是跟艾斯特方妮雅,還是跟普拉多有關。

  他撒謊,我知道。他也知道我心知肚明。   他開始喝酒,不管是否有普拉多出現,艾斯特方妮雅一樣正在離他而去。他受不了。   我們可以帶她出國。我說。   他們仍然抓得到她。他說,教授人很好,樂意幫忙,卻不夠堅強。他們會撬開他的嘴,然後得知艾斯特方妮雅腦袋裡隱藏的一切,接著竭盡全力追捕她,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太嚴重了,你想想吧,那可是整個里斯本的關係網。他們不找到她,誓不罷休。他們可是軍隊。   護理員過來敲胡安的房門,問他是否吃晚飯。胡安沒理睬,繼續說著。屋裡黑漆一片,戈列格里斯覺得他的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我現在要說的事,會讓您嚇一跳:我能理解喬治,既理解他這個人,也理解他的想法。只要他們給她打上一針,撬開她的記憶,我們就完了,會賠上兩百多條人命。要是他們再把兩百多人一一拷打,可能還會牽扯出更多人。那種事無法想像。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就會生起她須離開的念頭。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理解喬治。直到今天,我仍認為那種謀殺站得住腳。持相反意見的人過於輕率,照我看是缺乏想像力。把不沾汙穢的清白雙手視為最高準則,令人作噁。   我認為普拉多在這件事上思慮不周。他眼前只有她閃亮的明眸,近乎亞洲人的不尋常膚色,還有迷人的笑聲及搖曳的身影。他不想讓這一切消失,不願意這樣的事發生。我很高興他不願意那樣,因為其他事或許已經讓他成了怪物,一個自我克制的怪物。   喬治則不同。我懷疑他也從中看到了擺脫痛苦的可能,擺脫自己再也無法留住她,而且明白激情將她吸引到普拉多身邊的痛苦。在這點上,我能理解他,但意思完全不同,也就是說我根本不認同他。我從他的感受中看到了自己,所以能理解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女人同樣移情別戀。她也把音樂帶入我的生活,但不像帶給喬治的巴哈,而是舒伯特。我很清楚夢想能有這樣的解脫是什麼意思,也很清楚會有多想為這種計畫找個藉口。

  正因如此,我阻止喬治的計畫。我把女孩從藏身處帶到藍屋診所。為此,安德里亞娜恨我入骨。不過,她以前就恨我了,我是拐走她哥哥參加反抗運動的罪魁禍首。   我找那些熟悉邊境山路的人,然後告訴普拉多怎麼走。他離開了一個星期,回來後就病倒了。此後,我再沒見過艾斯特方妮雅。   不久,他們把我抓起來,但跟她無關。她應該在普拉多的葬禮上出現過。多年後,我聽說她成了薩拉曼卡大學的歷史講師。   十年間,我沒跟喬治說過一句話。現在,我們的關係還好,但彼此不會互訪。他如今明白我當初的看法,只是那也無法讓情況好一點。   胡安猛吸了口菸,火舌沿著菸一路下來,在黑暗中幽幽泛光。他咳了起來。   每次普拉多來探監,我都想問他喬治的情況和他們之間的友情,但沒這個膽。他從不威脅人,這是他的信念。但他卻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種威脅,他會當著別人的面撕破臉。當然,一樣不能問喬治。或許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可以問他,我不知道。發生這樣的事,友情還能倖存嗎?   我出獄後,到處打聽音樂教授的下落。自從他被逮捕,就沒人聽過他的消息。那些豬玀,還有塔拉法爾。您聽過塔拉法爾的事嗎?我當時以為自己也會被關進去。那時薩拉查已經老了,祕密警察隨心所欲。我相信自己沒被關進塔拉法爾,全憑運氣。幸運總與專橫跋扈結伴而行。我要真的進去了,肯定拿頭猛撞監獄牆壁,直到腦袋開花。   兩人默不出聲。戈列格里斯不知該說什麼。   最後胡安起身,打開電燈。他揉了揉眼,坐在棋盤前,用一貫的招式下第一步棋。四步棋後,胡安一把推開棋盤。兩個人站起身。胡安從毛衣囗袋裡抽出手來。兩人互相靠近,緊緊擁抱。胡安的身體顫抖,喉嚨發出一聲充滿獸性卻又無助的嘶啞喊叫。他精疲力盡,緊挨著撫摸他頭的戈列格里斯。稍後戈列格里斯輕輕開門離去時,胡安靠在窗口,朝夜幕中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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