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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十八》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3772 2023-02-05
    為什麼,爸爸,為什麼你沒跟我談起你的疑慮和內心的掙扎?為什麼你沒給我看你寫給司法部長請求離職的信?為什麼你把它們全部毀掉,看來就像你從未寫過這些信似的?為什麼我非得透過媽媽,才知道你這些尋求解脫的嘗試?媽媽告訴我時,感到羞愧。但這本該是值得驕傲的理由。   如果最終是病痛將你推向死亡,那好吧,我同樣無能為力。在病痛面前,文字的力量很快便會衰竭。但若病痛並非決定泩的因素,而是因為你最終沒有聚集起足夠的力量,擺脫薩拉查,因為你再也無法在血腥暴力和嚴刑拷打面前緊閉雙眼,從而擔下了罪惡感和背叛感,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談,不跟你原本想要成為神父的兒子談⁈   戈列格里斯抬頭望去。非洲的熱氣透過科蒂斯校長辦公室敞開的窗子湧了進來。光柱在已漸腐爛的地板上移走,比前幾天更加燦黃。牆上貼著他從畫冊剪下的伊斯法罕的照片,深藍與金色,金色與深藍,還有其他更多:清真寺的尖塔和拱頂、鬧市和集市。遮住臉的女人們,漆黑的眼中流露出對生命的渴望。提幔人以利法、書雅人比勒達及拿瑪人瑣法。

  他先查看包裹在散發霉腐味的毛衣裡的《聖經》。因為法老不思悔改,上帝便用瘟疫懲罰埃及人,普拉多有一次跟喬治.歐凱利說:但正是上帝創造了這個法老啊!何況上帝就是造出這樣一個人來展示自己的權威啊!多麼虛偽、多麼自負的上帝!狂妄自大者!戈列格里斯再次翻閱《聖經》,果不其然。   喬治花了半天的時間告訴他,兩人為了決定普拉多是否直的應該在演講中稱上帝是狂妄自大,或是吹牛,還是胡扯的人,而發生爭執。只因上帝瞬間用唯一一個狂妄的字眼,便將他與口無遮攔的街頭小子相提並論,是否太過分?喬治最後占了上風,普拉多讓步。有那麼一會兒,戈列格里斯對喬治感到失望。   戈列格里斯在樓裡四處閒逛,避開老鼠,坐在上次他幻想普拉多與瑪麗亞四目相對的地方。他在地下室找到當年的圖書館。據巴托羅繆神父描述,年輕的普拉多關在這裡徹夜閱讀。普拉多讀完一本書後,那本書上的字便不見了。架上空空如也,塵埃堆積,十分骯髒。唯一一本剩下的書,被拿來支撐架子,以免書架傾倒。戈列格里斯從腐爛的木頭地板上折下一角,卡在書支撐的位置,然後撢撢書,打開來看。這是一本胡安娜【註:胡安娜,是亞拉岡國王斐迪南二世的次女,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之母。】的傳記。他把書拿到科蒂斯校長辦公室。

  跟希特勒、史達林和佛朗哥相比,大家更容易中安東尼奧.德.奧利維拉.薩拉查這個貴族教授的圈套。你應該不會和那人渣來往,你的智慧和對人準確無誤的直覺,應該讓你自然而然對他免疫。而你從未朝這號人舉起手臂,這點我用生命打賭。但那個身著黑衣、頭戴圓頂黑禮帽,有張聰明又嚴厲的臉的男人,有時候我認為你或許覺得與他投契、相似。不是他那種冷酷的虛榮和意識型態的盲目,但那種嚴厲,卻和您十分相近。然而,父親,他跟別人同流合汙啊!面對那些語言難以表述的惡行,他只旁觀而已!而我們有塔拉法爾!塔拉法爾啊,父親!塔拉法爾!您的想像力哪裡去了?您真該看看我所見過的胡安.埃薩的手,哪怕就一次。看他那雙傷痕累累、扭曲變形的傷的手吧,那原是彈奏舒伯特的手啊!為什麼您從未看過這樣的手,父親?

  難道是身體有缺陷的病人心生恐懼,不敢與當權者正面作對,因此挪開目光?是你彎曲的脊背禁止你展露自己的骨氣?不,我拒絕接受這樣的解釋,如此闡述並不公平,那會剝奪你始終向世人證實的尊嚴,亦即你一生堅強,永遠不屈服於思想上和行動承受的痛苦。   我必須承認,有一次我真的很開心,父親,只有唯一的一次,您周旋在衣冠楚楚、頭戴禮帽的罪人間【註:這裡指的在薩拉查獨裁期間,支持薩拉查,壓制工會及學者的地主及企業主們。】,透過關係把我從莫賽德拉監獄放出來。您看出我一想到要穿上綠衫、高抬手臂時,眼中所透出的驚恐。不會有事,您只簡單說了一句。您眼神中充滿愛意的不屈不撓,讓我深感幸福。我絕對不會想與您為敵。當然,你肯定也不希望兒子成了庸俗營火會中的無產階級者。無論如何,我還是我不關心你真正的動機視你這一舉動為深切的愛意表達。我被釋放的那天晚上,你表露出了最強烈的感情。

  您為了阻止我因安德里亞娜受傷一事受審,費了比前次更大的周折。這可是法官的兒子。我不知道您動用了什麼關係,談了些什麼,只是,今天我想告訴您:我寧願站在法官面前,與他抗辯道德權益,告訴他必須將生命置於法律之前。但不論你是如何辦到的,仍讓我深深感動。我說不清為什麼會這麼想,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你的舉動絕非出自你對醜聞的畏懼和行使權利的快感,那兩樣是我絕對無法接受的。你就是想保護我!有次,我向你解釋醫學知識,指給你看教科書中的相關段落時,你突然說:我為你感到驕傲。然後緊緊擁抱了我。這是我成為少年後,你唯一一次擁抱我。我聞到你衣服上的菸味和臉上的香皂味。直到今天,我依然聞得到那種味道,依然感受得到你臂膀的力量,那力量久留不去,遠超出我的期待。我夢過這樣的臂膀,那雙臂懇切張開,熱切地請求兒子像個善良的魔術師般解除他的苦痛。

  夢中,我向你講解你那無法改變的脊椎彎曲,即所謂的僵直性脊椎炎,談起病痛的玄義時,你臉上總會露出過度的期待和希望。你的目光落在我唇上,吸收我這個未來的醫生說出的每一個字,彷彿是天啟。那是既親密又深切的片刻。這時我變成知識淵博的父親,你則是求助的孩子。外公是個什麼樣的人,怎樣待妳?有次和父親結束這類的談話後,我問媽媽。驕傲孤獨、讓人忍無可忍的暴君。不過,他對我唯命是從。她說。他曾是一個狂熱的殖民主義者。他要是知道了妳的看法,會死不暝目。   戈列格里斯回到旅館,換好衣服,準備到西爾維拉家赴宴,他住在貝倫區一座別墅裡。一名女僕開了門,西爾維拉從寬敞的大廳,迎面而來,水晶吊燈將大廳襯托得如大使館的入口。他注意到戈列格里斯正驚嘆地四下張望。

  離婚,加上孩子們都搬走,讓這兒一下子顯得空蕩。即使如此,我也不想搬走。他臉上浮現戈列格里斯頭一次在夜車上遇見他時的疲倦。   戈列格里斯不清楚後來是怎麼聊起的。吃甜食時,他提起了芙羅倫斯、伊斯法罕,還講了自己留在柯蒂斯文理中學裡的瘋狂舉動。那情景有點像上次在夜車臥舖,他告訴這個男人他起身離開教室的事。您把大衣從掛勾上拿下來時,仍是濕的。我還清楚記得當時下著雨。喝湯時,西爾維拉說:而且我也記得用希伯來語怎麼說光。於是戈列格里斯不知不覺又提起無名的葡萄牙女人一事,當初他在夜車上時故意略過這段。   請您過來。喝完咖啡,西爾維拉帶他到地下室。這是給孩子們露營的裝備,都是質料最好的名牌,但也沒有用。有一天,他們就這樣棄之一旁,再也沒興趣,也沒有一句感激的話,什麼都沒有。裡面有暖爐、立燈,還有咖啡機,萬用電池。您要不乾脆帶到柯蒂斯文理中學去?我通知司機,讓他檢查一下電池,然後開車送過去。

  不,這不只是慷慨,而是因為柯蒂斯文理中學。稍早,他讓戈列格里斯詳細描繪那所學校給他聽,現在還想進一步了解。不過,這只是種好奇,就像對被施了魔法的童話城堡般的好奇。贈送露營裝備的舉動,表明他理解戈列格里斯奇特的舉動,或者至少帶著尊重。戈列格里斯從未料到有人會這樣做,尤其是一個一生都在算計錢的商人。   西爾維拉看出他的驚訝。我只是喜歡柯蒂斯文理中學和老鼠的故事,就這樣。他笑著說。那是你根本想像不到的另類事情。在我看來,甚至跟奧里略有關。   戈列格里斯單獨留在客廳裡,於是看起書架上的書。很多是有關陶瓷的書,還有商法業、一些旅遊書,及英法語商業字典、一本兒童心理學。一排書架上,則亂堆放著小說。

  角落一張小桌上,擺了一張一男一女與兩個小孩的照片。戈列格里斯一時想起校長凱吉的信。早上,娜塔麗雅.魯賓在電話中提到校長缺課,他妻子住進森林醫院。有時,她看起來快要崩潰了。凱吉曾在信中提到。   我剛打電話給一位商場朋友,他常去伊朗。西爾維拉回來時說:去那裡需要簽證,但去伊斯法罕旅行不成問題。   西爾維拉看到戈列格里斯的神情,愣了一下。   啊,原來如此。他緩緩地說:原來如此。當然了。跟這個伊斯法罕沒關係,跟伊朗也不相干,只跟波斯有關。   戈列格里斯點了點頭。瑪麗安娜.埃薩對他的視力感興趣,也看出他失眠。但西爾維拉是唯一對他感興趣的人,對他這個人感興趣。與普拉多世界裡的居民相比,只有他不單只是把戈列格里斯視為一面透視普拉多的鏡子。

  晚上要離開時,兩個人再次站在大廳握手告別。女僕去拿戈列格里斯的外套,西爾維拉目光移至通向其他房間的走廊,然後盯著地面,再抬起頭。   那邊是孩子們住的側房,從前住的,您想過去看看嗎?   那是兩間寬敞明亮的房間,有各自的衛浴。書架上擺著好幾排喬治.西默農的小說。   他們站在走廊上,西爾維拉忽然間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您願意的話,可以住在這兒。當然,不需要付錢。想住多久都可以。他忽然笑出聲:要是您人不在波斯的話。這裡總比旅館強,沒人打擾您,我經常出外,明天一早又要離開。胡麗塔,就是那個女孩,會照顧您的起居。還有,總有一天我會贏您一局。   我叫胡賽。兩人握手達成協議時他說,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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