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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十七》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6158 2023-02-05
    躺在床上還不到半小時,門房就通知他有訪客。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安德里亞娜!她拄著柺杖,身體裹在黑色大衣裡,頭上依舊是那條針織頭巾,就站在旅館大廳中央,模樣動人卻又做作,就像多年足不出戶後第一次邁出家門的老婦,進入一個自己早已陌生的世界,甚至連坐下都不敢。   她正解開大衣鈕釦,取出兩個信封。   我我想讓您看看這個。她僵硬地說,語調不甚肯定,似乎到了外面的世界,令她說話變得困難,或是有別於內心的自言自語。一封是我們在媽媽死後整理房間時,我發現的。普拉多差點看到。我從爸爸的書桌暗格裡取出來時,有種預感,所以趕緊把信藏起來;另一封是普拉多死後,我在他書桌裡發現的,就埋在亂紙堆裡。她有些腼腆地望著戈列格里斯,垂下目光,又重新抬起頭,我我不想成為唯一知道這些信的人。麗塔,嗯,麗塔不會懂的。我找不出別人了。

  戈列格里斯把信從一隻手交到另一隻手上,思索合適的話,卻怎麼也找不到。您怎麼來的?最後他問。   克羅蒂爾德坐在外面的計程車裡,正等著她。安德里亞娜沉入鋪著軟墊的後車座,這次到現實世界的出遊似乎耗費了她所有精力。再見!上車前她對他說,一邊將手遞了過來。他感覺到她的指骨及手背突起的青筋,但在握手的力道下,卻又沒那麼明顯了。他很訝異老婦握起手堅定有力,幾乎與從早到晚在外打拚,每天不知握過多少次手的人不相上下。   戈列格里斯凝視遠去的計程車,安德里亞娜出人意料熟練又有力的握手方式揮之不去。在他腦海中,已將安德里亞娜變回四十歲的女人,對待病人專橫傲慢,就像科蒂尼奧描繪過的。如果她這一生沒有經歷那次震驚的墮胎,如果她得以過自己的生活,而非哥哥的生活,將會成為一個和今天截然不同的人!

  回到房間後,他先拆開較厚的信,是普拉多寫給法官父親的,一封沒有寄出的信。多年來,這封信不斷被修改,從諸多痕跡便可看出,不僅新舊墨水的顏色有差別,筆跡也出現變化。   開頭的稱謂原是敬愛的父親大人,後來改為令人敬畏的父親大人之後又補上親愛的爸爸最後加上的是悄悄被愛的爸爸:   今天早上,您的司機開車送我去車站。我一坐上後排軟墊,也是您每天一大早坐著的地方,就知道必須把幾乎將我撕成碎片的所有矛盾感覺寫下來,才能不繼續成為這些感覺的受害者。我相信,將一件事情表達清楚,意味保存其力道,取走其中的驚怵。費爾南多.佩索阿曾這麼寫道。寫完此封信,我將知道他是否有理。不過,我大概必須等到很久以後才會知道。因為我尚未動筆,就已覺這段用筆釐清感受之路,將會漫長艱辛。一想到佩索阿忽略了對事物的表達也存在不切題的可能時,我不禁憂心忡忡。若是如此,該拿那力道和驚怵怎麼辦?

  祝你這學期拿到好成績。您對我說,正如每次我回孔布拉時您說的話。您從未這次沒有,以前也從未有過表達過期望新學期帶給我滿足,甚至快樂。坐在汽車裡,我撫摸著高貴的座墊,心想:他到底知不知道開心這個字眼呢?他年輕過嗎?遇見媽媽那時,他總該年輕,總該有過開心的日子吧?   雖然這次道別仍如以往,可是爸爸,我還是感覺到了不同。希望你再一年就回來。我已步出家門後,你對我說。這句話一下子扼住我的喉嚨,我差點絆倒。這話是出自一個備受佝僂病折磨的駝背者,而非法官之口。坐在汽車裡,我盡量將之當成是父親單純表達對兒子的喜愛。但那聲調卻非如此,因為我知道他還是最期望他的醫生兒子留在身邊,幫助他一起抵抗病痛。他偶爾會提到我嗎?我問駕駛座上的司機恩里克。他許久沒回答,似乎只注意路況。我想他非常以你為傲。最終他說。

  戈列格里斯知道,葡萄牙孩子即使到五十多歲,還少有親暱稱父母為你的,多使用爸、媽這種間接說法。這是他從賽希里亞那裡知道的。一開始,她稱他為您,過了一段時間便建議以你互稱,她說您過於死板,何況還是閣下的簡稱。信中,年輕的普拉多透過您和你的運用,在親密感與禮節上皆跨出一大步,最後決定在兩極之間轉換。或許,這根本不是什麼選擇,而是他對自己搖擺不定的感覺自然而然的草率表達?   這一頁結束於司機的回答。普拉多沒有加註頁數。下一段開始得突兀,用的是另一顏色的墨水。紙張順序是普拉多原有的,還是安德里亞娜排列的呢?   您是法官,父親,也就是說,您是那個評判、裁決並處罰別人的人。我忘了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有次伯父對我說:但在我看來,他一出生便註定成為法官。沒錯,當時我在心裡想:就是這樣。

  我注意到,您在家時行為舉止並不像法官。您不像其他父親那樣愛評判,幾乎是極少表態。可是,父親,我還是從您的少言寡語、您的沉默裡,感覺到了判決,法官的判決,甚至是司法的判決。   我能想像,您是有正義感的法官,心存善念,且以善行事,而非判決時心狠手辣、不容妥協的法官,根據自己人生中因匱乏和失敗所產生的憤慨,或是因私下犯錯,問心有愧而做下判決。您充分利用了法律給予的寬容與諒解。可是我始終為你在法庭裡審判他人而深痛苦。法官就是把別人送進監獄的人嗎?第一天上學後,我回來問你。那天我必須在班上公開回答父親的職業。下課時,那成了同學們談論的話題。他們既非蔑視,也絕非指責,只是好奇和八卦,那就跟聽到有人說父親在屠宰場工作時所產生的好奇心無異。從那時起,我去買東西時會盡量繞路,以免從監獄經過。

  我躲過警衛溜進法庭那年十二歲,為的是看您身穿法官長袍,坐在高高的審訊桌後的模樣。當時,您還只是個普通法官,尚未進入最高法院。我心中升起驕傲,卻又大為震驚。您那天宣讀了一份判決,判定一名女慣竊入獄服刑,由於是累犯,不得緩刑。那女人年近中年,面容憂慮憔悴,相貌醜陋,絲毫不給人好感。可是她被帶出去,消失在法庭地窖的那一刻,我全身緊繃,每個細胞都痙攣、僵硬。因為在我想像中,那地窖冰冷陰森又潮濕。   我認為辯護律師沒有盡責,推測應該只是個義務辯護律師。他無精打采地把話囫圇說完,我們根本無從得知女人的動機,她自己又說不出所以然。她若是個文盲、我也不會覺得奇怪。稍晚,我躺在黑夜中為她辯護。相較之下,這場辯護比較是針對您,而非檢察官。我說得聲嘶嗓啞,竭盡詞彙。最後,我腦筋空白地站在您面前,因為無語而渾身癱軟,彷彿頭腦清醒地喪失了意識。醒來時,我知道自己最終是為一個您從未提出的指控辯護。您從未重重指責過您最恩寵的兒子,一次都沒有。有時我想,我做的一切只為了一件事:搶先解決我或許認識,但對其卻一無所知的可能指責。那不正是我最後之所以成為醫生的原因嗎?以便竭盡全力,醫治你背上邪惡的僵直性脊椎炎?以及免遭你的指責,說我不足以分擔你無言的痛苦?那個將安德里亞娜和麗塔從身邊趕走的指責。

  還是回到法庭上來吧。我永遠無法忘懷宣讀判決後,檢察官和辯護律師走到一起,把手言笑的那一刻,我震驚莫名,難以置信。我以為那樣的事根本不可能發生,直到今天我依然無法理解。但我原諒您,因為您腋下夾著書離開法庭時,面色嚴峻,似乎讀得到您臉上的惋惜。我多麼真切地盼望,當沉重的牢門在女犯人背後關上,大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巨大鑰匙將鎖孔鎖住時,您的心裡的確感到惋惜!   我永遠無法忘記她,那個女犯人。多年後,我在百貨公司注意到另一個年輕的女竊賊。她美麗動人,用藝術家般的靈巧敏捷,讓那些閃閃發光的東西,消失在自己的大衣口袋裡。發覺到她後,隨之湧出欣喜的感受,讓我迷惑不解。在她膽大包天的偷取過程中,我一直尾隨其後,跟著她轉遍所有樓層。我漸漸意識到,在我的想像中,這個女人正在替那個被您送進監獄的女人復仇。我看到一個男人潛伏在後走近她時,趕緊朝她走去,低聲耳語道:小心!她的鎮靜自若讓我瞠目結舌。朝前走,親愛的。她邊說邊挽住我的臂膀,頭依偎在我的肩上。到了街上,她望著我,看得出目光中有一絲驚恐,跟她毫不在乎的冷血舉動截然相反。

  您為什麼這麼做?風將她濃密的頭髮吹拂到臉上,一時遮住她的視線。我撥開她額前的髮。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我說:長話短說吧,我愛女竊賊。但有個前提,我得知道您尊姓大名。   她噘起嘴唇,想了一會兒說:狄阿芒蒂娜.愛斯梅拉爾達.艾爾梅琳達。   她笑了,在我的唇印上一記香吻,隨後消失在街角。後來,我在餐桌上面對您時,內心充滿了勝利感及匿名贏家的寬宏大量。這一刻,世上的女竊賊都在嘲弄一切的法典。   您的法典。從我懂事以來,您那些千篇一律的黑色大書,讓我何等敬畏,跟其他的書不同,屬於特殊的層次,擁有獨一無二的尊嚴。這些書如此脫俗非凡,當我在其中發現葡萄牙文時,不禁大為驚訝。儘管那些文字拙重,字體雕琢華麗,我卻感覺像是另一個冰冷星球上的居民杜撰出來的。從書架上滲出的刺鼻灰塵味,更加深了陌生感和距離感,讓我隱約覺得那正是這些書的本質,而且沒有人取下過書,其神聖內容從未曝光。

  很久以後,我開始明白獨裁者的專制到底是什麼時,兒時那些從未有人碰過的法典便經常浮現眼前,然後我在腦中傻氣地指責您為什麼沒從書架上取下書,砸到薩拉查這個劊子手臉上。   您從未禁止我從架上取下書。不,不是您開口禁止,而是它們的沉重莊嚴狠狠地阻止了我,哪怕移一下都不行。我兒時多少次消消溜進你的辦公室,心狂跳不已,不知是否該取下一冊,偷看一眼裡面神聖的內容!我十歲時,終於邁出這一步。當時我手指哆嗦,朝大廳裡瞄了好幾眼,生怕被人逮著。我想尋找您職業中的神祕之處,想了解你離開家在外面世界是什麼樣子。但書中內容讓我大失所望,那些在封面封底之間主宰一切的文字,冷漠而公式化,一點啟示也沒有,壓根兒沒有!完全無法讓人抱持期盼,或是膽顫心驚。

  那次,您審理完女慣竊的案件,準備起身時,我們的目光相遇。起碼我是這麼覺得。我真希望這個希望持續了數星期你能談談這件事。然而,這個希望逐漸褪色,轉成失望,進而演變成反抗和憤怒:您是不是覺得我還年幼,思想過於侷限?但這跟您平日對我的要求,對我理所當然的期待不符。兒子看到您身穿法官長袍,您是否感到不安?不過,我從不覺得您會因自己的職業感到難堪。還是說,您對我的質疑感到害怕?我很可能有這些質疑,即使我還年幼。您知道我會有這質疑,因為您太了解我了,起碼我是這樣希望。或者是,您膽怯了?您有那種我從未跟您聯繫在一起的懦弱?   我呢?我幹嘛不自己先提起?答案簡單明瞭:要我責問您嗎?那可萬萬做不得。這不啻讓家庭轟然坍塌。不僅做不得,連想一下都不行。我沒這麼想,也沒這麼做,而是在腦海中將兩種形象重疊為一:一個是我私底下熟知的父親,沉默寡言的主宰者;一個是身穿法官長袍,遣詞精確,雄辯滔滔,聲音宏亮威嚴迴盪在法庭大廳的父親。那聲音在大廳中引起的聲響,令我簌簌發抖。每當我在心裡進行這樣的想像,不由得駭然,因為我沒有得出令人安慰的反對意見,反而彷彿看到一個完整的人物。將所有的事情用如此嚴厲的方式拼合起來真難啊,父親。而一旦我再也受不了您在我心中如紀念碑般冷酷的形象,便會求助於一個我平日絕對杜絕的念頭,因為它會玷汙神聖的親密感:想必你以前有時也會擁抱媽媽吧。   你為什麼要成為法官,爸爸,而不是辯護律師?為什麼你要站在懲罰者那邊?總得要有法官,您可能會這麼說我當然理解,無可非議。可是為什麼我的父親偏偏要成為其中之一?   到此為止,信是就讀孔布拉大學時的普拉多寫給仍在世的父親的。可以想像,這是他在信中提到的歸程後不久寫的。下一封信,用的是另一種墨水,筆跡也不同,筆勢更為自信輕快,就像是經過職業磨練,每日寫下無數處方的人寫出來的字跡。從動詞的時態變化得知,信是在法官去世後寫成的。   戈列格里斯大致推算了一下:普拉多大學畢業至父親去世,之間相差了十年。難道兒子心中與父親之間的無聲對話,竟然停頓了十年之久?在人類感受的最深底處,十年恍如一瞬間,而普拉多是最清楚這點的人了。   兒子是否非得等到父親死後,才有辦法接著往下寫?學業結束後,普拉多回到里斯本,在醫院神經科工作。戈列格里斯是從美洛蒂那裡得知此事。   我那時九歲,他回到家來我很開心。但今天我不得不說那是個錯誤。美洛蒂說:他懷念里斯本,思鄉滿懷,人剛離開便想著回來。我那個魅力四射、了不起的哥哥,身上總是充滿矛盾,對火車如癡如狂,又有強烈的思鄉之情。他是名旅者,嚮往異地,對穿越西伯利亞的火車心馳神往,海參威在他嘴裡,簡直就是聖地;但他又是思鄉念舊的人。思鄉好比口渴他常說,鄉愁襲來時,一如讓人無法忍受的口渴。或許我應該熟知所有火車路線,以便能隨時回家。我要是真去了西伯利亞,肯定待不下去。你想像一下:接連幾天幾夜聽著火車車輪喀啦的聲響,離里斯本漸行漸遠,越來越遠   戈列格里斯把字典放在床邊,揉著刺痛的眼睛,天色已破曉。他放下窗簾,和衣躺在被子裡。我正逐漸喪失自我。這念頭促使他走向布本貝格廣場,去那個他再也觸碰不到的地方。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如果我就是想要失去自我呢?   戈列格里斯陷入淺淺的夢境。那裡,千萬個念頭急風暴雨般肆虐。身穿綠衣的賽希里亞不斷尊稱法官閣下。她偷竊的全是閃閃發光的貴重物品、鑽石及其他寶石,但最多的還是名稱,那些喀啦作響的車輪穿越西伯利亞,到達海參威時,沿途承載的名稱和熱吻。那個地方遠離法庭和病痛之城里斯本。   中午,他拉起窗簾,打開窗子,熱風吹拂著他的臉頰。他在窗前杵了幾分鐘,感受臉在沙漠熱浪的衝擊下變得又乾又燙。他一生中第二次讓人把飯送進房間。看著眼前的餐盤,他想到另一次。那是芙羅倫斯第一次在他廚房裡吃完早餐時,建議的瘋狂巴黎之旅。慾望、滿足和安全感。普拉多曾說這些都會曇花一現。最短促、瞬息即逝的是慾望,接著是滿足,最後連安全感也隨之破碎。因此,對心靈的效忠程度,遠甚於情感。永恆中的一瞬。你從未真正在意過我。他最後這樣對她說,她沒有反駁。   戈列格里斯打電話給西爾維拉。西爾維拉邀他共進晚餐。他帶上艾爾芬奧區的施奈德夫婦送的伊斯法罕畫冊,然後問服務生,哪裡買得到剪刀、圖釘和透明膠帶。他剛要出門,娜塔麗雅.魯賓打了電話來。她很失望,雖然用了郵遞快捷,波斯文文法書還是沒有寄到。   我真該親自帶去給您!她對自己的話感到驚訝,又不免有些窘迫,於是問他這週末打算做什麼。   戈列格里斯忍不住開囗說:坐在一所沒有電燈、老鼠滿地跑的學校,讀一份兒子向父親吃力的愛心表白。那位父親或因病痛,或因人生的罪惡感而自殺,沒人知道為了什麼。   您是在逗我娜塔麗雅說。   噢,不,不,戈列格里斯說:我不是在跟您開玩笑,我說的是事實。嗯,我說不清,解釋不清。沒辦法。還有這股沙漠的風   您簡直不像幾乎認不出是您了。要是我   您儘管直說吧,娜塔麗雅,有時連我自己也無法相信。   他又說一收到文法書,會馬上打電話給她。   您也想在那個嚇人的老鼠學校裡學波斯文嗎?她為自己造出的新字大笑起來。   當然了,那裡就是波斯啊。   我舉手投降。   兩人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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