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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六》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4230 2023-02-05
    星期五早上,戈列格里斯打電話給舊書商尤利歐.西蒙斯,請他再給一遍葡萄牙文語言學校的地址。他飛往蘇黎世前把那地址給扔了。語言學校校長對他的急切感到非常驚訝,因為他說他無法等到星期一,可能的話,希望即刻開始上課。   沒多久,就有位女士走進一對一授課教室,一身綠衣,連睫毛膏的顏色也相稱。她在講台後坐下,儘管屋裡暖氣十足,但她還是直打哆嗦地裹緊肩頭的圍巾。她用清亮悅耳的嗓音自我介紹叫賽希里亞,但音色跟她悶悶不樂、困倦的臉極不相稱。她請他介紹自己,以及說說為什麼想學葡萄牙文。當然,請用葡萄牙文。她補充說,語氣聽來無聊得要命。   三小時後,他頭昏腦脹,疲憊地走上大街,方才明白自己剛剛發生了什麼事:他接受那怏怏不樂的女人粗魯無禮的挑戰,彷彿她是棋盤上意外的開局。你棋下得那麼好,幹嘛不也那樣為自己的生活拚一下?芙羅倫斯不止一次對他說。因為我覺得為生活打拚是件可笑的事,他如此回答,跟自己都有拚不完的事了。現在,他居然扯入這場和綠衣女人的對決。難道她異常敏銳,發現必須在他人生這一刻與他對決?他偶爾出現這種感覺。尤其當她讚賞他的進步,那張陰鬱外表下似乎出現勝利的笑意時,感受更為強烈。不行,不行,他取出文法書時,她堅決反對:從會話中學。

  回到旅館,戈列格里斯一頭倒在床上。賽希里亞禁止了他這個無所不知使用文法書,甚至將書拿走。她的嘴唇不停地蠕動,他也只好跟著講,完全不知道那些詞彙怎麼冒出的。更甜美些,更柔和些。她不住重複,說話時還拉起薄如蟬翼的綠色披肩遮住嘴,披肩被吹鼓起來,他只能等她的嘴唇再次出現。   他醒來時,日近黃昏。等他按響安德里亞娜家的門鈴,天色已暗。克羅蒂爾德帶他到客廳。   您去哪兒了?不等他進來,安德里亞娜便大聲問。   我把您哥哥的手稿帶回來了。戈列格里斯說,一邊將裝有手稿的信封遞給她。   安德里亞娜的面孔僵硬,手依舊放在膝蓋上。   您期待什麼?戈列格里斯問,但那似乎是招險棋,後果難料。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無法思考什麼是對的嗎?在經歷過如此的變動、在面對那場質疑他一切信念的譴責之後?您期待他回到原來的生活嗎?您不會真的這麼想吧?

  戈列格里斯為自己強烈的措辭感到詫異。他已做好被安德里亞娜轟出門外的準備。   然而,安德里亞娜的神色緩和下來,臉上甚至閃過一絲近似快樂的驚訝。她朝他伸手,戈列格里斯將信封遞過去。她用手背輕撫信封好一會兒,正如他第一次來訪時,她在普拉多房間裡輕撫家具一樣。   那之後,他去找一個很久以前與法瑪蒂去英國旅行時遇見的男人。他為了我提前從英國趕回來後,告訴過我那人的事。他叫埃薩,埃薩什麼的。後來,他經常去找那人,有時甚至徹夜不歸,我不得不請病人回去。他會躺在地上研究火車路線。他以前就是火車迷,可是不至於這樣。誰都看得出來他氣色不好,臉頰凹陷,人也瘦了,滿臉鬍碴,衣著邋遢。我覺得這樣下去,會害死他。

  說到最後,語調又透出抱怨。聽得出來,她拒絕接受過往之事已經無法逆轉的事實。他剛準備斥責她,卻看到她臉上出現一種神情。你可以理解為決心,甚至是擺脫回憶魔爪的迫切渴望,從往日牢獄中解脫。於是,他決定冒險。   他已很久沒研究火車路線了,安德里亞娜,也好久沒找過胡安.埃薩。他早就不出診了。普拉多死了,安德里亞娜,您明明知道這事。他三十一年前死於動脈瘤,人生才到一半就走了。他凌晨逝世的,地點在奧古斯塔街。您接到電話通知時,戈列格里斯指著立鐘,是六點二十三分,對嗎?   戈列格里斯感到一陣暈眩,趕緊撐在椅背上。他沒力氣再去經歷老婦人一星期前在樓下診療室爆發的那種情感。一旦暈眩過去,他就要離開這裡,不再回來。天啊,他為何認為把這個毫不相干的老婦人從僵化的過去中解救出來,讓她重新感受當下流動的生命,是他的責任?憑什麼以為自己正是那個注定要打破她心靈封印的人?為何突然間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

  房內一片靜默。戈列格里斯的暈眩感退了些。他睜開眼,發現安德里亞娜攤坐在椅子中,手摀著臉哭泣,瘦削的身子上下抽動,青筋暴露的手顫抖不止。戈列格里斯坐到她身邊,摟住她的肩。她再度淚如泉湧,撲進他懷裡。過了好一會兒,啜泣才漸漸緩和,人疲憊地靜了下來。   她直起身去拿手帕,戈列格里斯這時站起來朝立鐘走去,動作緩慢,宛如電影中的慢鏡頭。他打開鐘面上的玻璃,把指針調到現在時刻。但他不敢轉身,擔心一個錯誤的舉動,一個錯誤的眼神,便前功盡棄。然後,喀嚓一下,鐘面玻璃輕輕關上。他又打開擺錘箱,讓擺錘重新擺動。滴答的聲響比他預期還大聲。一時,客廳裡似乎只剩下滴答聲。一個新時代開始了。   安德里亞娜盯著立鐘,眼神宛如一個懷疑一切的孩子,捏著手帕的手突然停頓,彷彿從時間中被剪了下來。接下來的事,在戈列格里斯看來,不啻為一場沒有震盪的地震:安德里亞娜的目光閃耀熾熱,然後漸漸黯淡,熄滅,後又恢復跳動閃爍,眼神變得自信明澈,望向當下。兩人目光相遇,戈列格里斯得在眼神中注入所有的自信,才能迎視她再度熾烈燃燒的目光。

  克羅蒂爾德端著茶走來,停在門邊,直盯著滴答作響的立鐘。上帝啊!她輕呼一聲,看著安德里亞娜。將茶放到桌上時,眼裡閃閃晶亮。   普拉多愛聽什麼音樂?靜默了一陣子後,戈列格里斯問。起先,安德里亞娜似乎沒聽到。她的注意力顯然有好長一段路得走,才能回到當下。立鐘滴答走著,每一下似乎都在宣告此後一切將會不同。安德里亞娜突然起身,一言不發,將白遼士的唱片放到唱盤上:《夏夜 》《 美麗的女旅人》《 女奴》和《奧菲莉之死 》。   這張唱片他可以聽上好幾個小時。她說:我是說,他能連續聽上好幾天。她重新坐回沙發上。   戈列格里斯確信安德里亞娜還有話要補充。她的手用力壓在唱片封套上,指節都泛白了。她嚥了下囗水,唇邊出現一些囗沫。她舔了舔嘴唇,頭往後靠向椅背,像是個疲累困頓的人。黑絲絨帶朝上滑動了一下,露出下面一道細微的傷疤。

  這是法蒂瑪最愛聽的音樂。她說。   音樂漸漸減弱,房裡立鐘的滴答聲響再次浮現,安德里亞娜直直坐正,調整一下黑絲絨圍巾。她語調沉穩得令人驚嘆,一派輕鬆自信,就像剛跨越原本以為永遠無法克服的內心障礙的人。   法蒂瑪死於心臟衰竭時,才剛滿三十五歲。普拉多完全無法置信。他適應新事物的速度一向異於常人,突發的挑戰,只會促使他更加沉著、鎮定。所以,當面對雪崩般極度嚴重的意外事件時,他反而才似乎真正活著。這個永遠無法滿足現實的男人不相信、也不願承認法蒂瑪臉上慘白的安寧,不只是短暫的小憩。他拒絕解剖檢查,一想到要動刀便無法忍受;他一再推遲舉行喪禮,朝所有讓他想到現實的人大喊大叫。他完全失去頭緒,排定安魂彌撒的日期又推掉,自己卻忘了這事,到頭來還指責神父為何沒有安排。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安德里亞娜,他對我說:瑪法蒂一直有心悸的問題,我從沒當一回事。我是醫生,卻不拿這當一回事。換成其他人,我早就認真看待了。可是對她,只認為她是神經過敏。她在孤兒院跟別人發生爭執。人家說她根本不是受過培訓的幼教老師,不過是個被寵壞的上流人家女兒、一個有錢醫生的妻子,不知道如何打發時間。這深深刺傷她,傷得好重,因為她可以做得那麼好,是個天才。孩子們只吃她遞過去的食物,別人非常嫉妒她。她將自己膝下無子的哀痛轉移到工作中,做得真棒,真的非常好,她才會深受傷害,無力招架,只有嚥下這口氣。她那時開始出現心悸,有時甚至心跳過速。我真不該掉以輕心,安德里亞娜,我為什麼沒把她送到專家那裡。我認識一個醫生,是我在孔布拉大學時的同窗,他是這方面的權威。我只要打個電話就行,為什麼我沒這麼做⁈天哪,為什麼我沒這麼做⁈我甚至沒幫她聽診,妳想想看,一次也沒有。

  於是,媽媽死後一年,我們又參加了一次安魂彌撒。她肯定希望如此,他說:何況,總得給死者一個形式,至少,宗教上是這麼說的。我不知道。他忽然變得舉棋不定,不知道,不知道,他反覆說。參加媽媽的安魂彌撒時,他坐在昏暗的角落,才不會被察覺他沒跟著參與儀式。麗塔無法理解這點。那不過是種表示,做個樣子罷了,她說,你都當過輔祭童,而且參加爸爸的彌撒時,你不也做得好好的嗎?現在,在法蒂瑪的安魂彌撒中,他卻失去常態,有時跟著做儀式,有時只是呆坐著不一起祈禱。更糟的是,他的拉丁經文中,竟然出現了錯誤!他⁈出錯⁈   他從未在公開場合哭過,在法蒂瑪墓前同樣沒掉淚。那天是二月三日,氣溫暖得不尋常,但他依舊不停搓手。他的手有點涼。棺材慢慢降下時,他將手塞在外套囗袋裡,一直盯著棺材看。我從未見過他那種目光,以後也沒見過。那是必須將自己擁有的一切統統埋葬的眼神。在爸媽墓前,他完全不是這樣,他站在那裡,彷彿早已為告別做好準備,知道那意味著他從此將進入自己的人生。

  大家察覺到他想獨處,於是全部走開。我回望時,他與法蒂瑪的父親站在一起。法蒂瑪的父親是我爸爸的老友,普拉多正是在他家認識法蒂瑪。那天從她家回來後,他整個人好似受了催眠。普拉多擁抱法蒂瑪高大的父親,老人抬起袖子擦拭眼睛,然後邁著過分果斷的腳步離開。我哥哥則垂著頭,雙眼緊閉,兩手交叉,獨自站在未鋪上土的墓前,大概站了有一刻鐘。我可以發誓他在為她祈禱。我希望他那麼做。   我熱愛教堂中祈禱的人們,需要看到他們的眼神,抵擋膚淺和漫不經心的險惡毒素。戈列格里斯看到學生時期的普拉多出現眼前,看見他站在柯蒂斯文理中學大禮堂講台上,表達對主教大教堂的熱愛。無神的神父,他耳邊又響起胡安.埃薩的聲音。   戈列格里斯第一次希望,他們告別時能握個手。一綹灰髮垂在老婦臉上,她果然慢慢走近,幾乎快碰到他,聞得到她身上混雜香水和藥水的奇異氣味。他反而想後退了,但她閉著眼,伸手摸他臉的舉動,似乎不容違抗。她彷如盲人似的,冰涼顫抖的手輕輕摸索他的臉,滑過他面部輪廓。摸到眼鏡時,她停住手。普拉多戴的是金邊圓框眼鏡。他戈列格里斯,是個外人,終結了時間的靜止狀態,封印了這位兄長的死亡。然而,他又正是兄長本人,那個在敘述中重新復活的哥哥。哥哥在這一刻,戈列格里斯絕對是哥哥與黑絲絨帶底下的那個傷疤有關,也與紅雪杉有關。

  安德里亞娜尷尬地站在他面前,手垂在身體兩側,低頭不語。戈列格里斯雙手握住她肩膀。我會再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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