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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嘗試篇 《二十四》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10720 2023-02-05
    星期一上午,戈列格里斯飛往蘇黎世。他清晨醒來,心想:我正逐漸喪失自我。這可不是他人先醒來,在不受其他意識支配的清醒狀態下冒出的念頭,即便沒這個念頭,他依舊清醒。正好相反:念頭先存在,之後才是清醒。他從未感受過這種透徹又奇異的清醒,和上次搭火車前往巴黎途中,那種近乎全新的清醒感受不同,但就某種意義而言,這種清醒與那個念頭並無二致。他不確定,是否自己這樣想,或是受這想法的支配。不過,即便他無法釐清,這念頭還是硬生生盤據在腦海中。突然,一陣恐慌襲來,他顫抖著手開始將書和衣物胡亂塞進箱子。打包完畢,他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在窗旁站了一會兒。   今天應該是陽光燦爛的一天。安德里亞娜家的客廳裡,鑲木地板會被陽光照得耀眼生輝。晨光中,普拉多的書桌將比往日更顯孤寂。桌邊的牆上,貼著好幾張紙條,上頭的字跡早已褪色,難以辨認。從遠處看,只能看見上面的幾個點,可見書寫者拿鋼筆寫字時力道之猛。戈列格里斯真想知道,那些字提醒了醫生什麼。

  明天或是後天,也許就在今天,克羅蒂爾德會拿著安德里亞娜的新邀請函到旅館來。胡安.埃薩相信他星期天會去下棋。喬治和美洛蒂若是沒了他的消息這個突然出現,打聽普拉多的人,這個認定自己的幸福和了解普拉多息息相關的人應該會很驚訝。至於巴托羅繆神父,在信箱中發現普拉多畢業典禮致詞的影本時,一定認為事情不尋常。瑪麗安娜.埃薩則不明白,為何他彷彿從地球上蒸發了一般,突然間消失。還有西爾維拉和科蒂尼奧   他在櫃台前結帳時,女接待員表示,希望他突然離去不是因為什麼糟糕的事。計程車司機講的葡萄牙語,他一個字也沒聽懂。他到達機場,準備付錢,卻發現外套口袋裡有張紙條,是舊書商尤利歐.西蒙斯寫下的一家語言學校地址。他端詳了紙條一會兒,還是扔進出境大廳門旁的字紙簍。辦理登機時,地勤人員告知他十點起飛的飛機只坐滿一半,給了他一個靠窗的位子。

  候機室裡,他聽到的全是葡萄牙文,甚至聽見有人說到葡萄牙語一詞。如今,這個字眼讓他感到畏懼,可又說不清原因。他想睡在雷爾街家中的床,想去聯邦階地,踏上科欽菲爾德大橋。他想談論拉丁語變格和《伊利亞德》,想站在熟悉的布本貝爾格廣場。他想回家。   飛抵蘇黎世克洛藤(Kloten)機場上空時,他被空姐的葡萄牙文問話驚醒。問話很長,但他不費吹灰之力便聽懂了,並以葡萄牙文回答。機身下方是蘇黎世湖,再往外,大片土地被汙濁的積雪覆蓋。雨劈劈啪啪打在機翼上。   他想去的地方不是蘇黎世,而是伯恩,他心想。他很高興身上帶著普拉多的書。飛機開始著陸,其他乘客紛紛將書報放置一旁,他卻取出普拉多的書,讀了起來。

不朽的青春   年輕時,我們彷彿終將永生不死似地活著。對死亡的認知,猶如一捲在我們身旁撩動,卻觸不到肌膚的易碎紙。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變了?那捲紙何時開始纏繞我們,越纏越緊,直到我們窒息?我們如何認知這股溫柔卻也清楚讓我們明白它絕不退讓的壓力?   我們如何在別人身上看清這點?又如何在自己身上看清這點?   戈列格里斯真希望飛機就是公車,即便到達終點,也能繼續閱讀不必起身,然後折返。他是最後一個下飛機的人。   在火車站售票處,他猶豫不決,售票窗內的女人不耐煩地轉著手鐲。   二等車廂。他終於說。   火車駛離蘇黎世火車站,全速前進。他忽然想起,今天娜塔麗雅.魯賓會去圖書館查一本葡萄牙反抗運動的書,還有幾本書正在寄往里斯本的途中。星期三,他回雷爾街已經住了好幾天時,幾棟房子外的她,會再到豪伯特書店,然後把波斯文文法書拿到郵局。要是他剛巧碰到她,該說些什麼?又該如何向其他人、向凱吉、向其他同事,還有向學生們解釋?多夏狄斯最容易應付,即使如此,該用哪些詞、哪種說法,才恰到好處?伯恩主教大教堂映入眼簾時,他有種感覺,自己幾分鐘後將踏入一座禁城。

  公寓裡很冷。戈列格里斯拉起廚房的百葉窗,那是他兩星期前為了隱藏自己而拉下的。葡萄牙文教學唱片還擱在唱盤上,話筒依舊反放著,讓他想起臨行前和多夏狄斯的夜間交談。為什麼即便過去有快樂的痕跡,還是讓我傷感?普拉多言簡意賅的筆記中有一段自問。   戈列格里斯打開行李箱,把書擺在桌上。《大地震 》、《 黑死病》。他將所有房間的暖氣全開,又啟動洗衣機,便閱讀起關於葡萄牙十四、十五世紀黑死病的書。書中的葡萄牙文淺顯易懂,讀起來毫不費力。過了一會兒,他點燃菸盒裡最後一支菸,菸是在美洛蒂家附近的咖啡館裡買的那包。這間他住了十五年的屋子裡,第一次飄著菸味。有時候讀完一段章節時,他會想起第一次看望胡安.埃薩的情景。為了讓胡安.埃薩顫抖的手好過點,他一口氣嚥下半杯滾燙的茶水。至今,他仍清楚感受到喉嚨中的火熱。

  他到衣櫃取出厚毛衣時,突然想起在荒廢的柯蒂斯文理中學,用來包裹希伯來文《 聖經》的那件毛衣。他坐在校長的辦公室裡,讀著< 約伯記>,陽光形成的錐形光柱在屋內游移,感覺妙不可喻。戈列格里斯還想起提幔人以利法、書雅人比勒達和拿瑪人瑣法。薩拉曼卡火車站的站牌也再次出現眼前。還有他為了準備伊斯法罕之行,在他當年距離這裡幾百公尺遠的小屋裡,於壁板上第一次寫下波斯文字母。他取出一張白紙,尋找手中的記憶,畫出了一些筆畫和曲線,以及母音上面的幾個點。然後,記憶中斷了。   門鈴大作,他吃了一驚。是他的鄰居勞詩禮太太。她注意到他家門前腳踏墊的位置變了,應該他回來了,她解釋說,一邊將郵件和信箱鑰匙還給他。假期如何?以後學校都這麼早放假嗎?

  信件中唯一讓戈列格里斯感興趣的,是校長凱吉的信。他一反用拆信刀拆信的習慣,匆忙將信撕開: 親愛的戈列格里斯:   您的信深深打動了我,我不想讓您寫給我的信就此悄無聲息,石沉大每。何況,我想不論您去哪兒,總會讓郵局把信轉到您手裡。   我最想告訴您,自從少了您,學校顯得空空盪盪。空盪到什麼程度呢?拿維吉妮.拉朵來說吧。今天,她突然在教職員辦公室說:有時,我真討厭他直接了當、缺乏教養的表達方式。說實在,他平時若能穿得稍微好點,對他也有益無害。但他永遠那身鬆垮垮、老掉牙的衣服,看了讓人倒胃。可是我不得不說,非說不可:不知為什麼,我真有點想他。真奇怪!這位可敬的法語老師所說,和我們從一些學生恕我直言,尤其是女生那裡聽來的話,幾乎無法相提並論。我如今站在您的班級前,感受到少了您所留下的巨大陰影。還有,西洋棋比賽現在該怎麼辦?

  奧里略沒錯。我能否向您透露,我的妻子和我,我們最近越來越強烈感覺到將失去我們的兩個孩子,不是因為疾病、或是意外事故,比那還糟:他們完全拒絕接受我們的生活方式,而且是直言不諱,毫無掩飾。有時,妻子看起來快要崩潰了。就在這時,您正好提醒我想到這位賢明的國王。請容我再補充一句但願您不要覺得我過於瑣碎。每當我看到擱著您來信的信封(仍遲遲不願從我桌上消失),便心生嫉妒。就這麼站起來,走了,這需要何等勇氣!他就這麼站起來,走了。學生們一再說:就這麼站起來,走了!   我想通知您,學校依然保留您的職位。我接手您部分的課程,其他的找了些學生代課。希伯來文課也是一樣。薪資方面,您會收到校方寄出的必要文件。

  最後,我還能說什麼呢,親愛的戈列格里斯?簡而言之:我們衷心祝福您,無論是內心或者外在世界,願您的旅程帶您到您想去的地方。                您的維爾納.凱吉      又:您的書好好地擱在我的櫃子裡,放心吧。只是,我還有一個實際的小請求:您什麼時候這事一點都不急將學校鑰匙交回來?   最後,凱吉在旁附加一句:或者,打算留著鑰匙以備萬一?   戈列格里斯坐了許久。外頭天色已黑。他壓根兒沒想到凱吉會寫這樣的信。很久以前,他有次在城裡碰到他帶著兩個孩子。他們開心笑著,看上去幸福美滿。他很中意維吉妮.拉朵嫣對他穿著的評論。他低頭,看到旅途中穿上的新西裝褲時,幾乎感到有點難過。直接了當?她說得真對。可是,缺乏教養?除了娜塔麗雅.魯賓想念他之外,或許露絲.高琪也有點,還有哪些學生想著他?

  他之所以回來,只因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這裡,他不必說葡萄牙文,也不必非得說法語或英語。為何凱吉的信將他的企圖,一個再單純不過的企圖,瞬間弄得複雜?他之前搭火車時已計畫天黑後再去布本貝格廣場,這點為什麼現在更加重要?   一小時後,他站在廣場,心中有股再也無法觸碰這個地方的感覺。沒錯,聽起來奇特,可是再貼切不過,他再也無法碰布本貝格廣場了。他繞廣場走了三圈,停下來等紅綠燈,四下張望。他看著電影院、郵局、紀念碑,也看著他首次遇見普拉多的西班牙書店。往前望去,是電車站、聖靈教堂和勒伯百貨。他靠邊站著,閉起眼,專心感受身體壓在鋪石路面上的壓力。腳掌熱了,街道彷彿迎面而來,然而情況依舊:他再也無法觸碰這座廣場。不僅是街道和數年來再熟悉不過的廣場,那些街道、建築、燈光和嘈雜也無法觸碰他,無法跨越最後一道薄薄的裂痕完全靠近他,讓自己不單成為他回憶中熟悉的一切,瞭如指掌的一切,甚至就是他。只有像現在這樣無法觸碰,他才意識到那是習以為常的方式。

  那令人費解的頑強裂痕不是保護他的,不像緩衝器那般,意味著距離和鎮定。相反的,裂痕來自於戈列格里斯的驚恐,他害怕因為這些他希望召喚而來,以便重新找回自我的熟悉事物,讓他失去了自己,在這裡經歷到里斯本那個清晨曾經有過的感受。只是,這次清形顯然詭譎得多,也非常、非常危險,因為里斯本後面還有伯恩,但遺失的伯恩後面,再無另一個伯恩。他朝一個路人跑過去,視線盯著向後退去的堅硬地面,突然一陣暈眩襲來,一時間,天旋地轉。他雙手緊摀著頭,好似要把頭穩住。待他恢復平靜,安定下來後,看見一個女人正打量著他,目光中透露出疑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聖靈大教堂的鐘顯示將近八點,街上交通沉寂許多。雲層散開,露出點點星光。天氣很冷。戈列格里斯穿過小堡壘街,來到聯邦階地。他激動又興奮,期待走過拐角,踏上科欽菲爾德大橋的一刻。他每天清晨七點四十五分準時走到橋上,數十年如一日。   橋被封了。由於修整電車軌道,到隔日清晨為止,整夜不得通行。出了場嚴重車禍。有人看到戈列格里斯一臉茫然迷惑盯著布告,向他解釋。   他有種感覺,某些對他而言原本陌生的事物將成為習慣。帶著這樣的心情,他踏進美景飯店,徑直走向餐廳。餐廳裡音樂輕柔,服務生身穿淺米色外套,餐具閃爍銀光。他點了叫做失望的香膏的菜。胡安.埃薩提到普拉多時說:他常愛取笑我們人類總以為世界是個舞台,舞台上的一切圍繞著我們和我們的意願搬演。他認為這種假象正是所有宗教的起源。那沒有半點真實。他常說:宇宙就是存在那裡,根本不在乎我們人類發生什麼事情,完完全全漠不關心。   戈列格里斯取出普拉多的書,尋找有可笑一詞的標題。餐點送來時,他才翻到要找的地方: 可笑的舞台   世界宛如一座舞台,等著我們上演想像力的各齣戲碼,有的重要,有的悲哀,有的可笑,有的無足輕重。這想法多麼魅惑又動人!又是多麼難以避免!   戈列格里斯慢慢走向蒙比茹大橋,然後前往學校。多年來,他總是從這個方向看學校的建築物,如今,一切對他異樣陌生。他向來從後門進學校,這回改走前門。一片漆黑。某座教堂傳來鐘聲,九點半了。   有個男人將自行車停放一旁,走向大門,推開門,隨即消失在門後,是布利少校。他偶爾晚上過來,準備隔天的物理或化學實驗。實驗室的燈亮起。   戈列格里斯悄悄進入室內,但不知道自己來這兒做什麼。他踮著腳,輕輕走到一樓。教室的門都鎖了,大禮堂的大門同樣推不開。雖是無稽之談,他還是感到被排斥在外。膠底鞋在地毯上摩擦,發出微微吱嘎聲。月光從窗口灑落進來。在蒼白的月光下,他打量四周一切,似乎以前從未注意過似的,做教師時沒有,當學生時也沒有。他打量門把、樓梯扶手、學生用的櫃子,他從前投射過的目光,這些東西如今千倍奉還,展現出他從未見過的樣貌。他的手碰觸各個門把,感覺它們冰冷的阻力。他像道遲緩的巨大影子,輕輕穿越走道。一樓的另一端,布利弄翻了東西,樓道裡迴盪著玻璃的破碎聲。   有扇門終於能被乖乖打開。戈列格里斯站在教室裡,這兒正是他學生時代第一次在黑板上看到希臘文單字的教室。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他總是坐在左邊那排座位後方,此刻,他再次坐了上去。不可思議愛娃坐在前兩排的位置,紅髮繫成馬尾。他可以一連數小時看著馬尾在襯衫和毛衣上擦拂,從一邊肩膀到另一邊。那幾年一直坐在他旁邊的比亞特.楚布里根,常因上課打瞌睡被人取笑。後來,大家才知道,那跟新陳代謝失調有關,他很早便因這個病過世。   戈列格里斯離開教室時,明白了置身此處讓他感到奇特的原因:他將自己視為當年的學生,在樓道和內心之間徘徊,完全忘卻自己身為教師幾十年來也在樓道間來來去去。人能否身為前者而將後者遺忘,儘管後者才是讓前者得以上場展示的舞台?如果那不算是遺忘,又是什麼?   樓下,布利邊罵邊衝過走道,啪一聲甩上門,那門應該是教職員辦公室的。接著,戈列格里斯聽到正門鎖上的聲音。鑰匙轉動,他被鎖住了。   他這時才彷彿如夢初醒,但並非以教師身分歸來,也不是一生在這棟建築度過的無所不知,而是隱身的訪客,是那個傍晚入夜時分無法觸碰布本貝格廣場的人。戈列格里斯走下樓,來到教職員辦公室。布利心煩氣躁之餘,忘了將門鎖上。他注視著維吉妮.拉朵嫣常坐的椅子。可是,我不得不說,非說不可:不知為什麼,我真有點想他。   他在窗邊站了好一會兒,凝視窗外黑夜。喬治.歐凱利的藥局浮現他眼前,金綠色的玻璃門上,寫著幾個大字:愛爾蘭之門。他走向電話,撥到查號台,要求接通藥局。他真想讓電話在燈火通明的藥局裡響徹通宵,直到喬治隔天酒醒起床,晃進藥局,在櫃台後點燃第一根香菸為止。然而,一會兒後卻傳來占線聲。戈列格里斯掛斷電話,再次撥通查號台,要求接通瑞士駐伊斯法罕領事館。電話中傳來親切而沙啞的男人聲音,他掛斷電話。漢斯.古莫爾,他心想,漢斯.古莫爾。   他從學校後門邊上的窗子爬了出去,往下一跳。他眼前一陣發黑,抓住了自行車架。然後,走向棚屋的一扇窗。當年他上希臘文課時,正是從那裡翻身跳出來的。他彷彿看見不可思議轉身看鄰座女孩,要鄰座女孩注意戈列格里斯跳出窗外的異常舉動。不可思議的呼吸吹動著鄰座女孩的頭髮,臉上的雀斑因驚異而更為明顯,眼睛也斜得更厲害。戈列格里斯轉過身,朝科欽菲爾德大橋走去。   他忘了今晚大橋被封,只好再次繞道蒙比茹大橋,心裡老大不高興。到達貝恆廣場時,午夜的鐘剛好敲響。明天一早這裡有市集,又會出現女攤販和她們的錢盒。書是偷來的。我不該破費買書,直到今天依然這麼認為。喬治.歐凱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接著,他轉身朝正義街走去。   芙羅倫斯的寓所沒有透出燈光。她向來夜裡一點過後才上床睡覺。戈列格里斯轉到小巷另一側,站在一根柱子後等著。他最近一次這麼做,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她獨自一人回家,步伐疲憊,缺乏生氣。不過,此刻他看見她在男人的陪同下回來。你也該買些新衣服穿了。不管怎麼說,你不是一個人生活,光懂希臘文也不能當衣服穿。戈列格里斯低頭打量自己的新西裝,比那個男人有品味。芙羅倫斯走進巷子,燈光灑在她髮上,戈列格里斯吃了一驚。她的頭髮十年間變白了。她不過四十中旬,穿著打扮卻像五十多歲的人。戈列格里斯怒火湧了上來。她為什麼不在巴黎待著?旁邊的男人看上去就像缺乏保養的稅務師,那種邋遢傢伙扼殺了她的優雅品味嗎?芙羅倫斯後來上樓,打開窗戶,身子往外靠,他很想從柱子後面走出來,朝她揮手。   稍後,他走到門鈴邊。芙羅倫斯婚前的姓是德.勞宏奇。如果他對門鈴的排列判斷正確的話,她現在應該姓麥爾(Meier),姓氏中竟然連個y都沒有。想當初,這個女博士生端坐在圓頂餐廳時,是多麼優雅!但樓上那個婦人卻如此庸俗、黯淡!在前往火車站及走到雷爾街的路上,他火氣直冒,越走越無法理解自己所氣為何,直到站在一棟破敗的房子前,怒氣才漸漸消退。這裡是他成長的地方。   房門緊鎖,不過門上少了片不透明玻璃。戈列格里斯鼻子湊近開口,依然能夠聞到白菜味。他搜尋著自己小房間的窗戶,他曾在房裡將波斯文單字寫在壁板上。那扇窗已經改大,換了別的窗框。當他亢奮地埋首於波斯文文法,而母親吆喝他吃飯時,總讓他火冒三丈。他看到本土小說家路德維希.甘霍夫的鄉土小說,擱在母親的床頭櫃上。俗氣的文藝作品乃是最狡詐的監牢,普拉多寫道,欄杆用簡化過的不真實情感黃金包裹,讓人以為那是宮殿梁柱。   這天晚上,戈列格里斯幾乎沒有合眼。醒來時,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彷彿搖晃著學校大門,然後爬過窗戶。清晨,城市甦醒,他站在窗邊,不太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去過科欽菲爾德文理中學。   在《大伯恩日報》編輯部,大家對他態度冷淡。戈列格里斯不禁懷念起里斯本每日新聞的實習生阿格斯汀娜。一九六六年的廣告啟事?他們雖然同意他獨自留在檔案室,不過態度有點勉強。將近中午,他終於找到當年登報為孩子徵家教老師的工業家姓名。電話簿裡,有三個人叫哈內斯.施奈德,但只有一個擁有機械碩士的頭銜,住在艾爾芬奧。   戈列格里斯前去拜訪,按門鈴時,覺得自己的行為非常不恰當。施奈德夫妻住在雅緻的別墅裡,似乎對這位不速之客來訪並不反感,很高興能跟當年差點成為他們孩子家教的人一起喝茶。兩人年近八十,談起當年他們發跡致富的美好往事。他當初為何要取消應徵呢?通過文理高中畢業考試的年輕人,正是他們要找的對象。戈列格里斯告知母親生病的事,然後很快便轉移話題。   伊斯法罕天氣如何?他終於開口問。熱嗎?有沙塵暴嗎?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事,他們笑說,至少以他們當時的居住條件完全無須擔憂。他們拿出照片。戈列格里斯一直待到傍晚。施奈德夫妻很訝異他對他們的回憶有興趣,非常開心,送了他一本伊斯法罕的畫冊。   戈列格里斯上床前,一邊欣賞伊斯法罕清真寺,一邊聽葡萄牙文的教學唱片。入夢前,他有種感覺:無論里斯本或是伯恩,都讓他受挫。他再也無法理解一個地方讓人不覺受挫,會是何種情況。   他接近四點醒來,想打電話給多夏狄斯。但要說些什麼?告訴他,自己回來了,但很快又要離開?告訴他,他把科欽菲爾德文理中學的教職員辦公室當成自己紛亂願望的電話總機?他甚至弄不清一切是否真的發生?   不跟希臘人談,又能找誰?戈列格里斯想起那個特別的夜晚,他們試探性地以你互稱。   我叫康斯坦丁。下棋時,希臘人突然說。   賴蒙德。他回答。   沒有簽章儀式,沒舉杯握手,甚至沒相互對視。   你真卑鄙。戈列格里斯故意落入陷阱時,希臘人說。   這樣講有點不太對勁,戈列格里斯意識到兩人都察覺到這點。   你不該低估我的卑鄙。他說。   那晚其他時間兩人便避開了稱謂。   晚安!戈列格里斯,希臘人告別時說:有個好夢。   您也是,醫生。戈列格里斯說。   之後,兩人的稱呼還是維持老樣子。   難道這就是他為什麼不想告訴醫生懸宕在腦中的困惑,困惑中,他在伯恩蹣跚來去的原因?或者,兩人刻意保持距離的親密感,正是這類傾訴所需要的?戈列格里斯撥通了電話,鈴聲響兩下後,他就掛斷。希臘人偶爾有這類粗暴習慣,那在他的家鄉薩洛尼卡的計程車司機間相當普遍。   他拿出普拉多的書,就像兩星期前一樣,坐在拉下百葉窗的餐桌旁閱讀。他有種預感,這位葡萄牙貴族在藍屋閣樓寫下的文字,有助他找到不讓自己感到受挫的地方,而那既不是伯恩,也非里斯本。 內心的廣袤   我們生活在此時此地,之前,以及發生在別處的事,都已成為過去。大部分的事已被我們遺忘,只有少數成了未經整理的回憶碎片,以狂想曲般的巧合瞬間閃現又熄滅。我們習慣以此形式反觀自己。當我們的目光放到他人、他事上,自然而然如此思考:對方是真真實實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此時、此地,而非他時彼處。若非透過其唯一真實僅存在於事件發生當下的內心回憶,我們怎能想到對方與過去的關連?   然而,從自己內心的角度出發,情況迥然不同。我們不侷限在當前,而是遠遠擴及過去。那源於我們的情感,尤其是那些深植內心,決定我們為何許人,又如何成為我們的情感。這些情感沒有時間性,不識歲月,也不認可時光流逝。如果我說我仍是個男孩,還站在學校石階上,手拿校帽,遠眺女校,期待見到瑪麗亞.胡安.亞維拉,那自然不對。畢竟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怎麼會對呢?但那又如此真實面對難題時的心跳,與見到數學教師朗庫斯先生踏入教室時的心跳一樣;面對權威時的焦慮不安,與佝僂父親不容違抗的話語產生共鳴;與目光閃爍的女子眼神交會時,我的呼吸停滯,就如同當年穿過一扇又一扇窗,與瑪麗亞的目光相交時一模一樣。我依然留在那兒,留在早已遠離我的那個地方和那個時刻。我從未離去,只是活到了過去,或是說從過去走了出來。過去正是現在,不僅是以短促的瞬間回憶形式出現。與感受的永恆當下相比,成千上萬個推移時間流逝的變化,如夢般短暫虛無,也如夢般飄渺不實。那些變化矇騙我,讓我這個病人們帶著痛苦和擔憂前來求診的醫生,自以為擁有不可思議的強大自信和無畏。求助者一旦站在我面前,目光透露出驚懼的信賴,便迫使我有那樣的感受。但他們後腳才離開,我便等不及想朝他們的背影大喊:我還是那個站在學校石階上膽戰心驚的男孩。我是否身穿白袍,坐在巨大的書桌後面診療病人,一點也不重要,那甚至是場騙局。你們別被我們可笑又膚淺定義的所謂現狀所矇騙。   我們不只在時間上延伸,空間上亦然,遠遠超過可見的空間。我們離開某處時,總會留下一些東西;人雖已離去,心卻依舊留在那裡。有些事,只有回到原地,才能再度尋得。當單調的車輪聲載著我們通向過去的一段生活,不論過去距今多麼短暫,都讓我們駛向自我,回到自己的世界。第二次踏上異鄉的火車站月台,擴音器傳來播音員的聲音,車站的獨特氣味撲鼻而來時,我們不只是到達了遠方某處,同時也抵達內心某處遙遠的地方,一處或許非常偏僻的角落,我們身在異地時,這角落便深深隱身於黑暗之中。否則當列車長報出站名,當我們聽到火車嘎吱的煞車聲,被突然出現的車站陰影呑噬的一剎那,為什麼會如此激動,難以自持?在火車最後一聲氣息完全靜止下來的瞬間,我們為什麼感到如此奇妙,彷彿那是無聲卻扣人心弦的一刻?因為我們一踏上那陌生卻又不再陌生的站台,便再度拾起了人生的一部分。當年,就在我們一感覺到火車駛離那瞬間傳來的初次晃動,那段時光便此中斷,且被遺忘。還有什麼比一段帶著一切期望再次出現的斷裂人生,更讓人激動的呢?   我們只關注此地此刻,相信因此理解了生命本質,那可大錯特錯了,是荒唐愚蠢的暴力行為。重要的是,我們應懷抱適度的幽默和憂鬱,冷靜自信地往來於時空上皆擴展開來的內在風景,那風景代表了我們自己。我們為什麼會為無法出門旅行的人難過?因為他們無法跨足外在世界,內在不能隨之延展,無法豐富自我,因此被剝奪深入自己內在的可能性,沒有機會發現自己還能成為什麼樣的人,變成什麼模樣。   天亮後、戈列格里斯來到火車站,搭乘首班列車前往尤拉的穆狄葉。還真有去穆狄葉的人。真的有。穆狄葉不只是他跟那個額頭上斜、短髮扎人的方臉男子對奕,最後因受不了對方下棋的慢勁而輸棋之處,還是一座有市政府、超市,甚至茶館的小城。戈列格里斯在城裡轉了兩個多小時,尋找當年舉行西洋棋比賽的地方,但徒勞無功。人怎麼可能找得到早已遺忘的東西?他那些顛三倒四的紊亂問題,令茶館的服務生吃驚,等他離開後,便和同事兩個人在背後竊竊私語。   中午剛過,他回到伯恩,搭電梯進入大學。此刻正值假期。他在一間空蕩蕩的大講堂裡坐下,想著年輕的普拉多坐在孔布拉大學課堂裡時的情景。據巴托羅繆神父所言,普拉多面對虛偽相當無情。面對虛榮之徒,他絕不心慈手軟,毫不留情。他會勃然大怒。要是有人召他上來黑板前,打算讓他出糗,他會帶上自己的粉筆。戈列格里斯在眾多好奇眼光的注視下,走進這裡,上關於尤瑞皮底斯【480︱406BC,古希臘三大悲劇詩 之一。】的課那一天,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當時,他對年輕講師故意咬文嚼字的高傲作法大為驚異。您為什麼不再唸一遍?戈列格里斯真想衝著他大叫:照著唸,只要唸就行了,等他穿插越來越多的法文概念,彷彿想搭配身上的紅襯衫似的,戈列格里斯起身離開。現在想起來,真可惜他當初沒衝著無知傲慢的年輕講師大吼。   出到外面,他才走幾步,便突然停下來,屏住呼吸。另一頭,娜塔麗雅.魯賓正走出豪伯特書店的大門,拎著的袋子裡,他想應該就是波斯文文法書。好在娜塔麗雅轉身朝郵局走去,要將書寄往里斯本。   戈列格里斯後來想,那樣彷彿還不夠似的。或許他該留下來,待在布本貝格廣場,直到自己能夠重新碰觸到廣場為止。但接著,在陰靄的薄暮餘光中,所有藥局燈光齊放。我永遠忘不了那種要脅。喬治.歐凱利的聲音響起。那句話纏繞腦中不去,戈列格里斯於是走進銀行,匯了一大筆錢到自己轉帳用的戶頭。啊,您終於需要點錢用了!負責管理他帳戶的女人說。   他告訴鄰居勞詩禮太太,自己得出門好一陣子,她是否可以繼續幫他收郵件,等他打電話告訴她寄件地址後,將郵件轉給他?勞詩禮太太想打聽更多,又不敢貿然詢問。一切都沒有問題。他安慰她說,然後握手言別。   他打電話到里斯本的旅館,表示他將停留一段時間,希望對方將之前的房間保留給他。還好他打了電話,旅館的人回覆他們剛收到一件寄給他的包裹;克羅蒂爾德不久前也送來一封信;還有人打電話找他,電話號碼旅館都記下了。另外,他們在衣櫃裡,發現一副西洋棋。是他的嗎?   晚上戈列格里斯到美景飯店用餐,這裡最安全,誰也碰不到。服務生態度親切有禮,彷彿戈列格里斯是常客。飯後,他信步走上科欽菲爾德大橋。大橋已重新開放。他來到葡萄牙女人讀信的地方,從橋上往下看,感到一陣暈眩。回到家裡,他閱讀那本里斯本黑死病的葡萄牙文書,直到深夜。他翻著書頁,覺得自己就像懂葡萄牙文的人。   隔天一大早,他搭火車前往蘇黎世。飛往里斯本的班機,將在十一點前起飛。下午,飛機在里斯本著陸。萬里無雲,陽光燦爛。他搭乘的計程車,車窗大開。旅館小廝幫他把行李送到房間,同時也拿來娜塔麗雅.魯賓寄來的包裹,小廝認出了戈列格里斯,話如瀑布般傾洩而出。戈列格里斯一個字也沒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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