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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十三》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2816 2023-02-05
    娜塔麗雅.魯賓打來三次電話。戈列格里斯打回去。字典和葡萄牙文文法書沒問題,她說。您會愛死這本文法書!就像一部法典,羅列一大串例外用法。作者一定對例外有迷戀,就像您一樣。請見諒。   但是,葡萄牙史有些麻煩,版本有好幾種。她選擇了最精巧簡潔的。書都已寄出。他提到的那本波斯文文法書仍然買得到,書店在下星期三前可以弄到手。不過,葡萄牙反抗運動的書是一大難題。她去圖書館找時已經到了閉館時間,只能等到星期一再去看看。書店的人建議她去大學羅曼語系詢問一下。她已經打聽到星期一時該去找誰。   她的衝勁讓戈列格里斯吃了一驚,雖然他早意識到會這樣。他聽她說,她真想現在就去里斯本幫他調查。   戈列格里斯在午夜時分驚醒,一時不確定她是在夢中還是真的這樣說過。他跟佩德羅對奕時,凱吉和路西恩一直在旁喊著太妙了!佩德羅用額頭移動棋子,一旦中了戈列格里斯設下的圈套,便氣得用頭撞桌子。跟娜塔麗雅下的那盤棋十分怪異,既無棋子,也沒燈光。她說:我會說葡萄牙文,我能幫您!他試著用葡萄牙文回答,像在經歷考試,一個問題也答不上來。敏哈太太,他不斷重複:敏哈太太。之後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他打電話給多夏狄斯。不,他沒把他吵醒,希臘人趕緊解釋,他現在又有睡眠問題了,而且不只是失眠。   戈列格里斯從未聽他用這樣的口吻說話,不由得吃了一驚。他問出什麼事了?   唉,沒什麼。希臘人回答:我累了,診斷時出錯。我不想做下去了。   不做?他,就此結束?然後呢?   譬如說去里斯本。他笑了。   戈列格里斯告訴他佩德羅的事,那個後斜額頭及癲癇般的眼神。多夏狄斯記得那個尤拉人。   之後有一陣子,你的棋路全亂了,跟平日的棋路相比真是慘不忍睹。他說。   天亮時,戈列格里斯才終於入睡。兩小時後醒來時,里斯本晴空萬里,路上行人全脫去了外套。他坐上渡船,去卡希爾斯區找胡安.埃薩。   我正在想您今天會來呢。胡安.埃薩開心地說,細長的嘴裡吐出這幾個字眼,宛如激情的煙火。

  他們喝茶,下棋。每下一步棋,胡安的手都抖動不已;棋子一放就會喀啦出聲。他每下一步棋,手背上的燙傷疤痕都讓戈列格里斯心驚肉跳。   痛和傷還不是最可怕的。胡安說:最可怕的莫過於羞辱。當你意識到自己尿褲子了,那才是恥辱。出獄後,我心裡燃著復仇的烈焰。我躲藏在角落,等著拷問的人下班。他們像上班族一樣穿著普通的外套,拎著公事包。我跟蹤他們回家,我要一報還一報。然而,一碰到那些人,我又噁心想吐,這才救了自己。我真對他們報復,一槍斃了他們是太便宜這幫人。瑪麗安娜認為,我在經歷道德成熟的過程。這我才不要,我一直拒絕接受那種成長。我根本不想成熟,認為這成熟是投機主義,或是單純的倦怠。   戈列格里斯輸了。才走了幾步棋,他就覺著不想贏眼前這個男人,又不能讓對手知道,那才是本事。他決定採取高難度手段,胡安這樣的棋手能看得出的高難度棋路,但也只有胡安這種人才能識破。

  下次您不可以讓棋。開飯鈴聲響起時,胡安說:否則我要生氣了。   他們一起吃著煮得過爛、淡而無味的午餐。沒錯,一直如此,胡安說。看到戈列格里斯臉上的表情,他第一次開心地笑了。戈列格里斯聽到胡安的哥哥,也就是瑪麗安娜.埃薩的父親的事,他娶了一名有錢的妻子,還聽聞女醫生失敗的婚姻。   胡安說:你這回沒問普拉多的事。   今天我是為您來,不是為他。戈列格里斯回答。   儘管不是為他,近傍晚時,胡安說:我還是有樣東西想給你看。有天我問他在寫什麼,他之後拿給我看的。這份東西我已讀了無數遍,幾乎倒背如流。說罷,他開始為戈列格里斯翻譯: 失望的香膏   失望被視為壞事完全是有欠思考的偏見。未經歷過失望,如何發現期待和盼望?若是沒有這番發現,自身的認知將棲身何處?如果沒有失望,人將如何認清自我?

  我們不該嘆息著忍受失望,想像著生活本該多美好。我們理應尋找、探究、蒐集失望的經驗。發現少年時代崇拜的偶像老化和衰退時,我為什麼會失望呢?因為失望教導我,成功的價值微乎其微?許多人花上一生的時間才坦承對父母的失望。對於這樣的人,我們能有什麼期待?一輩子活在痛苦的無情奴役下的人,常會對他人的表現失望,甚至也對那些始終陪伴他、同情他的人失望,抱怨那些人做的和說的太少,對他的關心太少。您還期待什麼呢?我問。他們說不出來,並且驚訝自己這許多年來一直帶著一種會失望的期待,卻絲毫未察。   一個真正想了解自己的人,定是個想像力豐富又積極好動的失望蒐集者。他勢必像上了癮般追求失望的經驗,支配他一生的癮。因為他十分清楚明白,失望不是滾燙、毀滅的毒液,而是冷靜與安撫人的香膏,打開了我們的視野,讓我們看清自己的真實輪廓。

  對他來說,失望還不僅限於別人與周圍環境。如果把失望當成通往內心世界的主軸,一定會急切想知道,對自己的失望有多大:譬如缺乏勇氣、不夠真誠,或是由於自我感覺、行動和語言造成的可怕狹隘界線。我們自己到底期待和盼望些什麼呢?希望自己不受限制,或是要成為完全不同的人?   降低期待值,希望當然更可能實現,並退到更堅實、更可依賴的硬殼中,讓自己受到保護,免受失望的痛苦。可是,如果只懷著平庸的期待,就像等公車一般,拒絕接受每一個大膽狂妄的期待,那將會是何種生活?   我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人,深深迷失在自己的夢中。胡安說:而且如此憎惡失望。他寫下的東西,明明就是針對他自己,正如他經常不滿意自己的生活方式。喬治一定不認同我的看法。您認識喬治嗎?喬治.歐凱利,一個藥劑師。他的藥房日夜燈火通明。他認識普拉多的時間比我久,久多了。儘管如此,還是一樣。

  喬治和我,嗯我們下過一盤棋,就一次,雙方平手。可是一旦涉及反抗運動計畫,尤其涉及周全巧妙的欺敵計畫時,我們就成了戰無不克的搭檔,像對雙胞胎般心靈相通。   普拉多嫉妒我們,他覺得跟不上我們的詭計與恣意妄為的行為。他稱我與喬治間的聯盟為你們的方陣。我們的聯盟有時完全保密,對他也是。這時就能感覺到,他很想打入我們之間。他開始胡思亂想,有時還真被他瞎貓碰上死耗子,有時卻又進不了狀況。尤其是當事情,嗯牽扯到他的時候。   戈列格里斯屏住呼吸。胡安要開始談艾斯特方妮雅了嗎?他無法向胡安或喬治直接打聽那件事,絕對不行。最後是普拉多弄錯了嗎?把那個女人帶離險境,抵達安全的地方,可是壓根兒沒有危險威脅?或是胡安的遲疑是另一個回憶的開端?

  我一直討厭這裡的星期天。兩人道別時,胡安說:蛋糕沒味道,鮮奶油沒味道,禮物毫無品味,陳腔濫調也淡而無味。這裡是俗套的魔窟。不過現在有您在的下午我會漸漸適應的。   他從口袋裡伸出手來,少了指甲的那隻手。在搭船途中,戈列格里斯依然感受得到那強有力的手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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