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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二》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14628 2023-02-05
    我不信!娜塔麗雅.魯賓在電話另一端說:我簡直不敢相信!您在哪?   在里斯本,戈列格里斯回答,他需要一些書,一些德語書。   書!她笑了:不然會是什麼!   他列出清單:最詳盡的德葡大字典,鉅細靡遺的葡萄牙文法書,要枯燥得像拉丁文書,裡面不要有任何說明學習竅門的廢話,還要一本葡萄牙史。   另外有本書可能不好找:關於薩拉查獨裁統治下的葡萄牙反抗運動。   聽起來像冒險故事。娜塔麗雅說。   沒錯,戈列格里斯說:是有那麼點意思。   我盡力而為。她說。   起先他沒聽明白,接著差點昏了過去。他的學生竟然懂葡萄牙文!怎麼可能⁈這一下子毀了伯恩和里斯本的距離感,也毀了這趟旅行的瘋狂魔力。他詛咒這通電話。

  您還在嗎?要是您覺得奇怪,那我告訴您,我媽媽是葡萄牙人。   戈列格里斯說他還需要一本新波斯語的文法書,接著告訴她那本四十年前標價十三塊三瑞士法郎的書名。要是沒那本書,就買其他版本。他說話的口吻宛如一個不願捨棄夢想的固執男孩。   他還給她地址與旅館名稱。他說買書錢今天會寄出,要是還剩下些,唔,也許以後他還需要買書。   也就是說,您要在我這裡開個帳戶?這點子不錯。   戈列格里斯喜歡她說的話。要是她壓根兒不懂葡萄牙文會更好。   她沒聽到戈列格里斯的回答,接著說:您在這裡造成的騷動簡直鬧翻天了。   戈列格里斯不想聽這些。他需要一堵隔絕伯恩和里斯本聯通的牆。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他不會再來了。戈列格里斯關上教室門時,路西恩.馮.格拉芬里德在靜得出奇的教室裡開囗說。

  你瘋了!其他人說:無所不知不會隨便就走,無所不知不可能做這種事,他這輩子都不可能。   你們根本不懂看臉色。路西恩反駁說。   戈列格里斯不敢相信那是路西恩說的話。   我們去過您家按了半天門鈴,娜塔麗雅說:我敢打賭,您那時在家。   他給校長凱吉的信星期三寄到。凱吉星期二整天都在向警局打聽車禍事件。拉丁文及希臘文的課都停了,學生全不知所措地坐在外面石階上。一切失序。   娜塔麗雅猶豫了一下。那個女人我是說我們都覺得滿刺激的。對不起。沒聽到戈列格里斯任何反應,她趕緊補充道。   那麼星期三呢?   下課休息時,我們看到黑板上有布告,說在近期內您暫時不上課,由校長親自代課。幾個學生代表去找校長詢問事情原委。他坐在辦公桌後,面前擱著您寫給他的信。校長看上去不同以往,表情謙遜友善許多,沒擺出校長的架勢。我不知道是否應該這樣做。他說,接著讀了您信上摘錄的奧里略《沉思錄》。我們問他,他認為您生病了嗎?他沉默好一陣子、眼睛望向窗外。我無從得知。最後他說:不過我不相信他病了,寧願相信他只是忽然有了新領悟,雖然只是細微小事,卻有革命性的意義,宛如無聲的爆炸,改變了一切。我們還提到,嗯那個女人。啊,校長說:是啊。我感覺他有點嫉妒。校長真酷!路西恩後來說:我沒想過他是這種人。路西恩說得沒錯,但是校長的課非常無聊。我們我們都希望您回來。

  淚水湧現,戈列格里斯摘下眼鏡飲泣吞聲。我,呃我現在還說不準。   不過,您沒生病吧?我是說   沒有,他回答自己沒生病。有點瘋,可沒病。   她笑了。他從未聽她這麼笑過,完全不是女孩溫文爾雅的聲音。笑聲有感染力,他也跟著笑了,為生命中不可知之輕而笑。兩人同時笑了一陣子,他的笑聲帶動她,她的同樣感染他。他們笑個不停,起因早已不重要,他們的笑宛如開動的火車,感覺到火車敲擊在鐵軌上的聲音,承載著平安和未來,再也不想停歇。   今天是星期六。通話結束前,娜塔麗雅趕緊說:書店只開到四點,我得馬上去書店。   娜塔麗雅,我希望別跟人提起我們聊過,就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她笑了:聊過什麼?再見!

  戈列格里斯注視著糖果紙,那是他昨晚在柯蒂斯文理中學放進外套口袋裡的,今天早上手插進口袋時無意中碰到。他拿起電話聽筒,又放下。查號台給他三個姓魯賓的電話號碼,第二個才是正確的。撥號時,他覺得自己彷彿正躍下峭壁,跌入一片虛無。說不清他是草率行事,還是一時盲目衝動。他好幾次把聽筒拿在手上又掛斷,然後走到窗前。今天是三月一日星期一,早上的陽光果然不同,第一次出現他想像中的璀璨,符合他在暴風雪中搭火車離開伯恩時的想像。   不管從哪方面想,他都不該打那通電話。外套口袋裡的糖果紙並非出其不意打電話給女學生的理由,他跟她從未私下說過話。既然他開溜了,一通電話很可能會引起騷動。會是因為從哪方面想都不適合,反而才決定去做嗎?

  現在他們一起笑了好幾分鐘。彷彿是心靈的觸摸,輕飄飄,全無阻力,相形之下,肌膚相親彷彿笨拙可笑的花招。有次他在報上讀到一篇關於一名警察的報導:警察放了逮住的小偷。我們一起放聲大笑,警察在道歉的時候說:我沒辦法監禁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戈列格里斯打電話給瑪麗安娜.埃薩和美洛蒂。沒人接聽。於是他動身前往百廈區,去找位於薩巴泰羅斯路上喬治.歐凱利的藥鋪。巴托羅繆神父說,喬治依舊在開藥店。今天是他到里斯本後第一次能敞開外套的日子。他感覺微風拂面,慶幸兩位女士都沒有接電話,否則真不知道該跟她們講什麼。   旅館的人問他還打算住多久。我不知道。他說,然後結清到此為止的帳。他從大廳柱子上的鏡子裡看到接待處的女人一直目送他出門。他慢慢朝羅西歐廣場走去。他彷彿看見娜塔麗雅.魯賓朝史陶法赫書店走去。她難道不知道,買波斯語文法書得去獵鷹廣場的豪普特書店才行?

  一間書報攤旁擺著一張里斯本市區圖,標示出里斯本所有教堂的剪影。戈列格里斯買下一張。巴托羅繆神父說,普拉多對里斯本城內所有教堂瞭若指掌。普拉多曾跟神父去過其中幾座。該把它拆了!有次經過懺悔室時,普拉多說:簡直丟人現眼!   喬治.歐凱利藥鋪的門窗都是深綠色和金色。門上方有根醫神的蛇杖,窗台上擺著一具老式天平。戈列格里斯走進去時,許多鈴鐺齊聲響起,合奏出一段溫柔叮噹的旋律。他慶幸自己可以隱身在許多客人之中。這時他才看見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櫃台後的藥劑師正在抽菸!店裡瀰漫著濃濃的菸味和藥味。喬治此時正用剩下的菸頭點燃一根新菸,再啜上一口放在櫃台上的咖啡。藥鋪裡的人似乎都習以為常。喬治用極快的說話速度為客戶服務,要不就開句玩笑。戈列格里斯發現,他對所有人都不用敬稱。

  這就是喬治,堅定的無神論者和理智的浪漫主義者,普拉多需要他,才能變得完整。他下棋時深思熟慮,對擅於思索的普拉多來說尤其重要。普拉多瀆神的演講完畢後,一聲犬吠打破尷尬的沉悶,他是頭一個發出大笑的人,也是認為自己缺乏才氣,因而在低音大提琴上猛力拉鋸,以致弓弦都被鋸斷的人。他還打算犧牲艾斯特方妮雅,普拉多在得知之後全力反對他的計畫。若是巴托羅繆神父的推測準確,他在若干年後,在普拉多的墓地前朝她迎面走去,卻未曾看她一眼。   戈列格里斯走出藥鋪,坐進對面的咖啡館。他知道,普拉多書中有一段是以喬治的來電起頭。此刻他置身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置身在閉目養神、享受著早春陽光,或相互交頭接耳的人群中,翻閱著字典開始翻譯。他忽然感到一件從未有過的不得了的事:他在噪音、街頭演奏及咖啡機蒸汽騰騰的喧鬧聲中潛心研究文字。你不也常常在咖啡館裡讀報紙嗎?他向芙羅倫斯說明,文章需要一堵護牆,隔離世界上所有雜音,最好厚且堅固,如地下檔案室的圍牆。芙羅倫斯不表贊同。什麼報紙,他答:我指的是文章。現在他不再需要那堵牆了,眼前的葡萄牙文和他周遭的葡萄牙語交融在一起。他想像普拉多和喬治.歐凱利坐在鄰桌交談,剛好被服務生打斷。不過,那些對他的文字沒有絲毫影響。

迷惘的死亡陰影   我從睡夢中驚醒,突然害怕死亡。喬治在電話裡說:現在還怕得要命。那時近凌晨三點。聲音聽來與我往日熟知的他不同,與顧客交談時不同,也不同請我喝一杯或下棋時說該你走了時的聲調。無法清楚指出那聲音多不平靜,但那聲音彷彿在費力壓抑一股即將爆發的強烈情感。   他作夢,夢見自己在舞台上,坐在嶄新的史坦威鋼琴前,卻不知如何彈奏。不久前這個狂熱的理性主義者才做了一件瘋狂舉動:他用意外死去的哥哥留下的錢,買了一部史坦威鋼琴,儘管他一小節音符都彈不出來。買琴時,他連鍵盤蓋都不打開,便朝閃閃發亮的琴蓋一指,讓賣鋼琴的人驚訝不已。從那以後,那鋼琴便帶著博物館般的光芒,一直站在他孤寂的房子裡,好似紀念碑的碑石。我一醒來,立刻明白一件事:在我生命中,永遠不可能在這部鋼琴上彈奏出配得上它的音樂。他披著晨袍坐在我對面,看起來比往日更深深陷在座椅中。他窘迫地揉搓永遠冰涼的雙手。你肯定在想: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很清楚。我當然多少有些自知之明。但你看,直到今天醒來,我才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這點。這下子我怕極了。

  你怕什麼?我等著這視線剛正無畏的大師抬頭看我:你到底在怕什麼?   喬治臉上閃過一絲笑意。過去一直是他對我咄咄逼人,以他精於分析的判斷力與下西洋棋時精密如化學結構的綿密思考詰問我,不讓我將懸而未決的事棄之不顧。   我說,藥劑師不畏懼病痛與垂死掙扎,而肉體及精神崩潰的屈辱,我們也多次談論過,一旦超越了可忍受的程度,我們總有足夠手段和方法對付。他怕的到底是什麼?   那鋼琴!今天晚上它讓我想到,我這輩子還有來不及完成的事。他閉起眼,他想搶先默默反駁我時便一貫如此。並非事關生活中無關緊要的小小喜悦與一時享受,並非像久旱逢甘霖的人,而是想去做、想去體驗的願望,唯有做過,才能充實自己的人生、這特殊的人生;缺了它,人生便不完整,好似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僅是殘破碎片。

  我說,從死亡那一刻起,他再也不必受到人生不完整的折磨,再也無法為此感到悲哀。   沒錯,當然,喬治回答。跟從前一樣,一聽到在他認為是聊勝於無的話語時,語調就顯得煩躁。但這牽扯到當下活生生的意識,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將不完整,支離破碎,得不到指望的和諧。這個認知最要命,也是對死亡的恐懼。   可是他的不快樂,並不因為他在現在這個人生裡他們正在談論的人生裡內在尚未完整,對嗎?   喬治搖了搖頭。還沒體驗到本該屬於他的人生經驗、使他人生完整的經驗,他沒說那是個遺憾。要是將此刻對人生不完整的意識視為不快樂,這個人一生勢必無法快樂。反之,開放的意識正是生動的人生、不會活得死氣沉沉的大前提。造成不快樂的勢必有其他原因:是認知到自己即使到以後,也無法完成那些使人生完善完美的體驗?   我說:既然尚未有一刻能證明他存在的不完整,使得那一刻成為憂傷時刻,為什麼不乾脆承認意識每一刻都在告訴你:完整永無可能實現。事情看起來,你視自己期待的完整為一個未來價值,一件可以追求,但不能企及的目標。換句話說,我接著說:你到底是從哪個立場抱怨無法企及的完整人生?你懼怕的又是何物?何不從人生每一刻皆川流不息出發,缺欠的完整並非不幸,而當成對生命力的鼓勵和標誌?   假設一個人想要體會剛醒來時的恐臞,喬治說,就得接納另一種立場,而不是平常向前看時的開放立場,那你就得認清不完整是種不幸,從人生終點回頭望時,將人生視為完整,正如人思及死亡之際的作為。   為何這該引起恐慌?我問:身為涉世已深者,你此刻人生的不完整並非不幸,此點我們看法一致。在我看來,在你無法體驗,在面臨死亡之際產生的體吾,人生的不完整才算不幸。身為還在閱歷人生的人,你不能預先望向未來,站在還沒出現的終點上,對恐懼有個奇怪的特性:你永遠不會體驗到人生的不完整。   我真想讓大鋼琴發出美妙旋律,喬治說:在鋼琴上彈出,讓我想想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艾斯特方妮雅會彈,她曾為我彈奏過,此後我一直期望自己也會彈。直到一小時前,我都還朦朧覺得自己還有時間學會彈琴,直到那個舞台夢打醒我:直到人生終點,我都彈不出變奏曲。   就算是吧,我說,這又有什麼好怕的?為何不心痛、失望或是難過?甚至惱火?害怕是因為事情還沒發生,還可能來臨。但你明知道永遠都不會有人去彈那架鋼琴,我是指就我們當前所知。這難受的感覺會持續,卻不會更強烈,根本無法讓你因此產生恐懼。同樣的道理,你對自己的新認定很可能壓垮你,扼制你,但那不是恐懼的理由。   這是誤解,喬治不同意我的看法。恐懼不能算是新的自我認定,而是關於什麼樣的認定。雖然將來才能看清自己人生的不完整,但那不完整已大致成形,他已感覺到人生有所欠缺,欠缺感之強烈,導致來自內心的認知轉變為恐懼。   認知到人生將有所欠缺,我們便懼怕得額頭冒汗人生完整到底又是什麼?如果好好思索,不論內或外在,我們的人生都像狂想曲般反覆無常,變化多端,要如何組成完整的人生?人並非完美無缺,完全不是。我們只談論滿足體驗的需求嗎?他覺得自己無法坐在發亮的史坦威鋼琴前彈奏巴哈的音樂,讓音符從自己指間流寫出,折磨喬治的是這個嗎?或只因為我們有充分體驗人生的需求,以便能表明自己人生的完整?   到頭來是自我想像的問題,在多年前便已形塑出一個特定想像,規定好自己該做什麼、該體驗什麼,讓人生變成我們樂意接受的模樣?把對死亡的恐懼視為無法實現願望的恐懼,看來完全在我個人掌控中,因為我正是為自己設計出人生藍圖的人。怎樣做更能讓我實現願望,我便馬上調整藍圖,死亡的恐懼肯定會立刻煙消雲散。如果恐懼依舊緊緊依附著我,也是因為:藍圖是由我設計而非出自他人之手,既不源自於任性乖張的專斷,也不可隨意更改,而是固著於我,在我的感覺與思想的相互影響下生根發芽。因此可以將對死亡的恐懼描繪成無法實現原來願望的恐懼。   午夜時分襲向喬治的有限性意識清晰如白晝。我常不得不借用文字向病人宣告致命的診斷結果,正是想要激發病人產生這種意識。它帶給我們的驚慌失措無事能比擬,因為我們常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要自己活得接近完整,因為每一個散發出生命力的活躍時刻都能成為一塊拼圖,從以組成未被我們認知的完整人生。一旦認知到完整人生永遠無法實現,我們會即刻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度過日後的時光。這導致一些垂死病人心生動搖,對來日不多的日子無所適從。   聊完後,我與喬治走進小巷。太陽剛升起,難得有路人迎面而來,他們在逆光中的剪影彷彿無臉的凡人。我坐在與地面齊平的外窗台上,等待路人接近,露出他們的臉。第一個走近的是個走路搖搖晃晃的女人。我看到她臉上依然帶著濃濃睡意,但不難想像這張臉將會在陽光下綻放,眼光充滿未來,滿懷希望與期望面對這一天。第二個從我身邊走過的是個牽狗的老人。他停了下來,點燃一根菸,解開狗繩,讓狗跑進花園。從他臉上神情可看出他深愛那隻狗,喜歡跟狗在一起生活。再過一會兒才走過來的老婦,頭上罩著針織頭巾。雖然浮腫的腿讓她舉步維艱,她卻依戀人生。她緊握著背書包男孩的小手,也許是她的孫子。今天是開學第一天,她要帶他準時去上學,不讓孫子錯過未來的重要開端。   這些人都會死亡,想到這點人人都會畏懼。總有一天會死,但不是現在。我試著回想前晚滿是質疑和爭辯的迷宮,我和喬治在裡面迷失了半個夜晚。試著回想起在最後一剎那失去線索、快要釐清的思路。我目送剛走過的年輕女人背影,她伸了個懶腰;看著手牽狗繩、跟狗縱情玩耍的老人;再看著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婦,正用手撫摸著男孩的頭髮。如果他們在這一刻接到自己死期將近的宣告,怎能不驚慌失措?我在晨光中抬起因熬夜而疲倦的臉,心想著:不論生活輕鬆或艱難與否,不論生活貧瘠或豐富與否,他們不過想從生活中得到更多。他們不想就此結束,即使他們知道,人一旦死去,再也無法留戀缺欠的人生。   我朝回家的路走去。複雜與分析式的思考與直觀的認知有何關聯?我們該信賴哪一邊?   我推開診所的窗,望著屋頂上淡藍色的天空、煙囪和掛在繩上晾曬的衣服。經過昨夜,我和喬治之間的關係會如何變化?我們還會像往常那樣面對面下棋,抑或會物換星移?對死亡的了解,又關我們什麼事?   喬治走出藥房關門上鎖,已接近傍晚了。戈列格里斯受了一小時風寒,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他在杯底壓一張鈔票,尾隨喬治離去。經過藥房時,他察覺到藥房的燈還亮著。他從窗口望進去,裡面沒有人,古老的收銀機用一個骯髒的罩子罩著。   藥劑師拐過街口,戈列格里斯加快步伐。他們走到橫穿百夏區的康西卡奧街,一直到阿爾法瑪舊城區,經過三座接連報時的教堂。喬治在撒達德街上踩熄第三根香菸,接著消失在一道門後。   戈列格里斯趕緊走到對街,沒見到一間公寓亮起燈。他躊躇地穿越路,走進昏暗的門廊。喬治一定消失在這扇厚重木門後面。這扇門看上去不像公寓大門,而像一間酒吧,卻不見酒吧招牌。是賭場嗎?以他對喬治的了解,無法想像喬治會去這種地方。戈列格里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一手插在外套口袋裡。他敲敲門,沒有回應。他按下門鈴時,感覺跟上午撥電話給娜塔麗雅.魯賓時一模一樣,像是躍入一片虛無。   是個西洋棋俱樂部。在煙霧繚繞、光線朦朧的低矮空間裡擺著十幾張棋桌,下棋的全都是男人。角落有個供應飲料的小吧台。室內沒有暖氣,男人們披著外套或穿著暖和的夾克,有幾個人頭戴扁圓的軟帽。已經有人在等喬治。戈列格里斯認出煙霧後面的喬治時,對手正雙手握拳讓喬治選棋。鄰桌只坐著一人,眼睛正盯著時鐘,手指咚咚敲著桌面。   戈列格里斯吃了一驚,那男人像極當年與他在尤拉(Jura)對奕的人。他們下了十個小時,到頭來他還是輸了。那場比賽在穆狄葉(Moutier)舉行,在一個十二月的寒冷週末,那裡的天氣從未放晴過,四面環繞的山宛如堡壘。對手是當地人,法語講得很不流利,四四方方的臉跟現在坐在桌邊的葡萄牙人一模一樣,額頭同樣後傾,同樣有一對招風耳,就連如割草機劃過的扎人髮型都一個樣。只是葡萄牙人的鼻子完全不同,還有那眼神!在濃眉下的黑眼珠賽過烏鴉,迸射出的眼神有如墓園的圍牆。   那人正以那眼神盯著戈列格里斯。別跟這種人對奕。戈列格里斯心想,千萬別跟這種人對奕。那人招呼他過去。戈列格里斯朝他走近,這樣就能看到鄰桌喬治的棋盤,可以不動聲色觀察他,這就是代價。這可惡的神聖友情,他聽到安德里亞娜的聲音。他坐了下來。   Novato?(新手?)男人問。   戈列格里斯沒聽懂。是新來的,還是新手?他決定選第一個解釋,於是點了點頭。   佩德羅。葡萄牙人自我介紹。   賴蒙德。戈列格里斯也自我介紹。   這個人的下棋速度比那個尤拉人還慢。第一步就慢,慢得如鉛沉重,癱瘓似的。戈列格里斯四下看了一眼,沒人用鐘,這裡沒有時間的位置。只有棋盤是一切,連說話都不行。   佩德羅前臂平放在桌面,手撐著下巴,放低姿勢望著棋盤。那緊繃的眼神像是得了癇癲,虹膜往上吊,眼白渾濁,不時狂躁地翻咬嘴唇,戈列格里斯看了十分不舒服,當年那個尤拉人也是這樣快要將他逼瘋。那次比賽是場耐心的較量,他輸了。他喝太多咖啡了,他在心裡咒罵自己。   他跟鄰座的喬治第一次交換了眼神。這男人曾在深夜受死亡恐懼驚醒,比普拉多多活了三十一年。   當心!喬治說,下巴朝佩德羅點了點:難對付的對手。   佩德羅冷冷一笑,頭也沒抬一下,看上去更像癇癲患者。沒錯。他喃喃自語,嘴角邊冒出一些細微泡沫。   單純的棋路,佩德羅走得滴水不漏,戈列格里斯在一個小時後看清這點。但別被這後斜額頭和癇癲症的眼神騙了,這人一切算得仔仔細細,必要時可以算上十遍,至少算出十步棋路。問題在於,若是對手下出意料不到的棋步,他將如何對付?那步棋不僅看上去無意義,實際上也的確無意義。戈列格里斯經常以此讓強勁的對手亂了陣腳,但這招對多夏狄斯行不通。亂來!希臘人只會嘀咕一聲,不輕易丟掉到手的優勢。   又過了一小時。戈列格里斯決定攪局。他在占不到優勢的情況下,犧牲了一個卒子。   佩德羅的嘴唇不停前後努動。最後他抬起頭,盯著戈列格里斯。戈列格里斯真希望自己有戴那副堡壘般的舊眼鏡,好抵禦這眼神。佩德羅瞇起眼睛,手搓揉著太陽穴,短而粗的手指在髮間來回梳理。他沒碰卒子。Novato。他低聲說著:dizt Novato。戈列格里斯知道這個字的意思了:新手。   佩德羅不吃卒子,因為他認為,犧牲卒子是戈列格里斯設下的陷阱,以便隨後發動攻勢。戈列格里斯揮動大軍一步步推進,切斷對手所有的防守。佩德羅開始每隔幾分鐘大聲擤一下鼻涕,戈列格里斯不明白這是故意的,還是這人就是這副德性。喬治看到戈列格里斯聽見噁心聲音難受的樣子,不禁咧嘴笑了。大家好似都知道佩德羅的惡習。每當戈列格里斯先一步瓦解佩德羅尚未明朗的計畫時,這人的眼神便繃得更緊,眼睛好似發光的板岩。戈列格里斯身子往後靠,平靜地望著棋局:還得下幾個小時,但大局已定。   表面上他看似瞧著窗戶,那裡有盞掛在電線上的街燈微微搖動。實際上在打量喬治的臉。在巴托羅繆神父的描述中,喬治原本只是一個剪影,沒有光的剪影。他貌不驚人,卻堅定不移、無畏無懼、直言不諱。但是在普拉多夜訪神父的故事最後卻是:是她,她是個災禍。她堅守不住,會全盤托出。大家都這麼認為。喬治呢?我不想提他。   喬治先點了一根菸,然後才讓主教橫越棋盤,吃掉對手的城堡。他的手指被尼古丁燻得焦黃,指甲底下黑漆漆。大且多肉的大鼻孔好似肆無忌的肉瘤,戈列格里斯覺得一陣噁心。這鼻子跟喬治剛才幸災樂禍的笑太匹配了。然而,那對褐色眼珠裡疲憊且友善的眼神,又讓所有噁心感統統瓦解。   艾斯特方妮雅。戈列格里斯吃了一驚,感覺自己渾身熱了起來。今天下午才在普拉多的筆記中讀過這名字,當時並未把兩者聯想在一起《郭德堡變奏曲》艾斯特方妮雅她會彈,她曾為我彈奏過,此後我一直期望自己也會彈。是那個艾斯特方妮雅嗎?普拉多想從喬治手裡救出來的女人?讓兩人之間該死的神聖友情破裂的女人?   戈列格里斯的念頭快速轉動。沒錯,有可能。一個人為了反抗運動打算犧牲一個女人,那女人用巴哈的音符凸顯自己從中學時代起對史坦威的迷戀真是再殘忍不過了。   當時神父離開後,兩人在墓園裡發生了什麼事?艾斯特方妮雅又回去西班牙了嗎?她比喬治年輕,年輕許多,所以普拉多可能愛上了她,在法蒂瑪過世十年後。若是如此,介於普拉多和喬治之間的就不只是不同的道德觀,而是愛情的問題了。   安德里亞娜對此了解多少?她能接受這樣的想法嗎?或許她早已封閉起心靈,正如面對其他事一樣?那部沒人再碰過的史坦威鋼琴,至今還在喬治家裡嗎?   上幾步棋戈列格里斯只按部就班匆匆帶過,那是他在科欽菲爾德與幾名學生下一對多指導棋時的棋路。他忽然瞥見佩德羅臉上閃現陰險的冷笑,仔細審視棋盤後不由地吃了一驚。葡萄牙人攻勢犀利,他的大勢已去。   戈列格里斯閉上眼,鉛般重的疲倦席捲全身。他為什麼不馬上站起來走掉?他怎會跑到里斯本一間叫人受不了的低矮房間裡,坐在窒悶的煙霧中,跟一個噁心的傢伙下棋?那男人跟他素不相識,兩人連半句話都說不上。怎麼會這樣?   他犧牲了最後一個主教,讓棋局進入尾聲。他不可能贏,但至少可以打成平手。佩德羅去上廁所,戈列格里斯轉身看了一下,四周已空空蕩蕩,留下的幾個人都圍攏過來。佩德羅回來,坐下,又吸了吸鼻涕。喬治的對手已經走了,他坐在鄰桌觀察這邊的殘局。戈列格里斯聽到他急促的喘息。要是不想輸,必須忘了這個男人。   有次阿廖辛在少對手三只棋的情況下在殘局取得勝利。戈列格里斯那時還是學生,抱持著懷疑排了那盤殘局。之後幾個月,他排過所有能找到的棋譜的殘局。此後,他一看便知下一步該怎麼走。此刻,他也看到自己該走哪步棋。   佩德羅思考了半小時之久,還是落入陷阱。他沒移動半步棋,便已發現陷阱。他再無任何贏面,只好不斷前後蠕動嘴唇,往前,又後縮,冷酷地直直盯著戈列格里斯。新手。他說:新手。然後迅速起身離去。   你從哪來的?圍觀人群中有人問他。   瑞士伯恩。戈列格里斯回答,又補充一句:慢動作的傢伙。   人們大笑,遞給他一杯啤酒,要他再來下棋。   喬治在街上與他攀談。   您為什麼跟著我?他用英語問。   看到戈列格里斯臉上錯愕的神情,他生硬地笑了一下。   曾經有段日子,注意是否有人跟蹤懸繫我的性命。   戈列格里斯猶豫了。他在墓地前與普拉多告別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若是一下子對他亮出普拉多的肖像,會出現何種情景?戈列格里斯從外套囗袋裡緩緩拿出書,翻開,讓喬治看那肖像。忘記這一幕:喬治在搖曳的路燈下注視著他的故友,一臉難以置信,又驚訝萬分。他臉上的神情近乎崩潰。   您跟我一起來吧。喬治聲音嘶啞,為掩飾震驚,聲音聽起來霸道蠻橫:我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   他走在前頭,腳步比先前僵硬且不穩,他在驟然間變成一個老人。   他的公寓好似洞穴,一個煙霧瀰漫的洞穴。牆壁四周貼滿了鋼琴家的照片:有魯賓斯坦、李希特、霍洛維茲、李帕第、佩拉雅,還有一張巨大的瑪麗亞.胡安.琵爾斯的肖像。她也是胡安.埃薩最喜愛的女鋼琴家。   喬治走進客廳,打開無數的燈。總有一束光投射到一張照片上,使照片從黑暗中浮現。只有一個角落籠罩在黑暗中,平台鋼琴放在那角落,沉默的黑將燈光遮暗,折射以蒼白。我真想讓大鋼琴發出美妙旋律直到人生終點,我都彈不出變奏曲。這鋼琴屹立在那裡幾十年,以磨亮的優雅堆積出來的黑暗海市蜃樓,一塊黑色紀念碑,悼念一個無法實現的圓滿生命的夢。戈列格里斯想到普拉多房裡不可觸碰的物品,喬治的大鋼琴上也是一塵不染。   生命的意義不在於如何生活,而在於如何設想生活。普拉多書中曾這樣說。   喬治以他慣常的姿態坐進座椅。他瞧著普拉多的畫像,那視線讓地球停止轉動,只偶爾被眨動眼瞼打斷。鋼琴的黑色沉默吞沒整個空間,只有外面街上摩托車的嘶吼打破這寂靜。人無法承受靜默,這是普拉多書中一段簡短心得:這意指,人得忍受自己。   這本書是從哪弄來的?喬治開口問。戈列格里斯解釋了前因後果。紅雪杉。喬治高聲唸著。   聽上去像安德里亞娜喜歡的煽情劇風格。普拉多不喜歡這類戲劇,但盡量不讓安德里亞娜察覺。他跟我說:她是我妹妹。她幫我,讓我過自己的生活。   戈列格里斯是否知道紅雪杉跟什麼有關?美洛蒂,戈列格里斯回答,他感覺美洛蒂知道箇中原因。他怎麼認識美洛蒂的?為什麼對這些事感興趣?喬治問話的語氣雖不尖銳,但戈列格里斯聽出過去時代的回聲,在那凡是碰到特殊情況就得保持警覺的時代。   我想知道,如果我是他,會是什麼情形。戈列格里斯回答。   喬治詫異地望著他,接著視線落在肖像上。他閉起眼睛。   成為另一個人會如何,有可能知道嗎?你根本就不是他。   設想自己正是那個人,起碼有可能了解,成為那個人會如何。戈列格里斯回答。   喬治大笑。在畢業典禮上他因為犬吠爆出大笑,聽起來應該是這樣。   為了這個你就溜了?有夠瘋狂。這主意不錯。普拉多常說,想像力是我們的最後聖地。   一提到普拉多的名字,喬治整個人便不一樣了。他幾十年沒提過這個名字了,戈列格里斯心想。喬治點燃香菸時,手指顫抖著。他咳起來,一面翻開普拉多的書,翻到戈列格里斯將下午在咖啡館消費的帳單插入那頁。他削瘦的胸膛上下起伏,呼吸發出輕微聲響。戈列格里斯真該讓他自己獨處的。   我還活著。他將書擱置一旁:還有那恐懼,當初無法理喻的恐懼依舊存在。鋼琴也還在,只不過不再是紀念碑,就是鋼琴而已:一架平台鋼琴,不再具有使命,一個沉默的陪伴者。普拉多在一九七〇年年底時寫下那段對話。那時我還發誓,我們,他和我,絕不分離。我們好似兄弟,比兄弟還親。   我還記著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學校剛開學,他晚一天來班上報到,我不記得理由了。他還遲到了。他穿著小禮服,一看就知道是個富家子弟,那種衣服不可能來自成衣店。他是唯一不背書包的學生,彷彿藉此告訴大家:所有東西都裝在我的腦子裡。這跟他找了空位坐下時,外人模仿不來的自信完全相符,沒有絲毫傲慢與自命不凡。他只是確信自己沒有學不會的東西,而且不費吹灰之力。我不相信他清楚自己擁有這份確認,這麼說貶低了他,不,他本身就是那份確認。他站起來,報出自己的名字,再坐下,簡直是純熟的表演。不,這男孩不是在表演。他不需要舞台,什麼都不需要。他動作中流露出來的是優雅,純粹的優雅。巴托羅繆神父看到後愣住了,有一會兒甚至不知該說什麼。   喬治陷入沉默。戈列格里斯告訴他,他已讀過普拉多的畢業致詞。喬治站起來,走進廚房,帶了一瓶紅葡萄酒出來。他倒酒,慢條斯理喝了兩杯,他需要慢條斯理地喝。   我們花了好幾個晚上才完成。其中他好幾次失去勇氣,只能動怒。因為法老不思悔改,上帝便用瘟疫懲罰埃及人。他大喊:但正是上帝創造了法老啊!上帝就是要造出這麼一個人來展示自己的權威!多虛偽、自負的上帝!多狂妄自大!我多喜歡他滿腔怒火,昂起又高又俊的額頭面對上帝的模樣!   他想以敬畏與厭惡上帝垂死之言為題。我說這未免太做作,做作的形而上學。最後他接受了我的建議。他常不自覺慷慨激昂,偏又不肯承認,但心裡很清楚,所以一有機會便公開挑戰拙劣的作品。屆時他的態度會不公平,極不公平。   唯一沒被他禁革的人是法蒂瑪。她可隨心所欲。在整整八年婚姻中,他對她無比寵愛。他需要一個被自己寵愛的人,這就是他。但這並沒有讓她感到幸福。她從未和我談起這事。她不太喜歡我,可能出於嫉妒,嫉妒我和普拉多親如知己。有次我在城裡一家咖啡館碰到她。她在讀報上的徵人廣告,還畫了些圈圈。一看到我,她馬上把報紙收起來。但我從後面走過去,早都看見了。我真希望他能多信任我一點。那次她跟我說。但是,他真正相信的女人只有瑪麗亞。瑪麗亞,我的天,當然是瑪麗亞。   喬治又拿出一瓶酒,話已開始模糊。他喝著酒,默不出聲。   瑪麗亞姓什麼?戈列格里斯問。   亞維拉,跟聖女泰瑞莎一樣。所以在學校裡,大家都叫她聖人。要是她聽到,會氣得抓起東西丟過去。後來她結婚,夫姓非常普通且不起眼。我忘了叫什麼。   喬治喝酒,陷入沉思。   我真以為,我們永遠不會分開。他突然打破寂靜說:我還以為那種事不可能發生。有次我在某處讀到一句話:友情有其時間性,會結束。當時我想,這不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不可能是我們。   喬治越喝越快,已經完全失去了自制。他費勁起身,搖搖晃晃走出去,過一陣子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張紙。   看,這是我們一起寫下的。當時我們在孔布拉大學,整個世界都還在我們腳下。   上面是一份清單,上面寫著:人與人之間的忠誠。   普拉多與喬治開出所有忠誠的理由:   對他人的責任感;共同成長;分享痛苦;分享喜悅;戮力同心;意氣相投;一致對外;同甘共苦;密切互動的需要;品味相同;憎惡相同;祕密共享;分享幻想與夢;共享歡樂;共享幽默;共享英勇行為;共同達成決定;共享成功、失敗、勝利與打擊;共享失望;共享錯誤。   戈列格里斯說,上面並沒有談到愛情。喬治全身緊繃,有陣子躲在煙霧後保持警醒。   他不相信愛情,向來避而不談。他視愛情為平庸之物。他只相信三件事:慾望、滿足和安全。這些全都曇花一現,最快消逝的是慾望,然後是滿足,可惜就連受人關愛的安全感也遲早會破滅。生命的苛求,所有我們終需克服的東西,真是太多太龐大,遠超出情感所能承受。唯有忠誠永存。他認為忠誠不是感情,而是意志,是決心,精神的擁護,將偶遇和偶然產生的情感轉化成必要。他說:永恆出現雖如剎那芳華,但就是存在。   他錯了。我們都錯了。   後來我們回到里斯本,他一直在思考自我忠誠是否存在。這意指著在想像與行動中面對自我的責任感,即便不願意,也準備好要信守自己。他太想改寫自己,千方百計讓虛構的創作變成事實。他有次說:我只有工作時才能忍受自己。   喬治沉默,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眼神朦朧,呼吸緩和得好似睡眠中人。戈列格里斯此刻沒辦法脫身。於是他起身打量書架。一整排無政府主義理論的相關書籍,涵蓋俄國、安達魯西亞和加泰隆尼亞地區。許多書的書名有正義的字眼。作者除了杜斯妥也夫斯基,還是杜斯妥也夫斯基。接著是埃薩,德.克羅茲的《 阿馬羅神父的罪惡》【註:埃薩.德.克羅茲(Eca de Queiros, 1845︱1900),葡萄牙最偉大的寫實主義作家。《阿馬羅神父的罪惡》一八七六年在里斯本一出版,便帶給葡萄牙文學界一股清新的氣息,令沉湎於幻想和美化現實的浪漫主義更加萎靡不振。該書所以受到廣大讀者歡迎,乃因無情揭露群眾所痛恨的宗教勢力,真實反映當時教權與政權互相矛盾又互相利用的背景。因此,這部長篇小說被視為葡萄牙文學史上難得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品。】,他第一次走進西蒙斯的舊書店便買下這本書。書架上還有佛洛伊德、鋼琴家傳記和各類西洋棋棋譜。最後,他在壁龕的小架子上發現了學校的課本,有些至少保存了七十多年之久。戈列格里斯抽出拉丁文及希臘文文法,翻閱墨跡斑斑的脆弱紙張。還有字典、習題本、西塞羅、李維、色諾芬,以及索福克勒斯的作品。《聖經》已被翻爛,上面滿是標記。   喬治醒了,但他開囗說話的樣子,似乎仍在經歷方才的夢境。   他幫我買下這間藥房,位於最好地段的一整間藥房。我們在咖啡店碰面,討論未來的遠景,但他對藥房一事隻字未提。他是保密高手,他媽的熱心保密高手。我沒見過有人比他更會守密。這也是他虛榮心的表現,雖然這理由他不愛聽。在回家路上,他突然停下來問:看見這間藥房了嗎?當然看見了。我回答:怎麼了?它是你的了。說完便將一串鑰匙遞到我面前:你不是一直想擁有自己的藥房嗎?現在你有了。他也替我支付全部的裝潢費用。您知道嗎?我甚至不覺得不好意思。我高興得沖昏頭了,剛開始每天早上都會揉眼睛,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有時我會打電話問他:想像一下,我站在自己的藥房裡呢!他聽完笑了,笑得輕鬆愉快。之後要聽見那笑聲是一年難過一年了。   面對家族的大筆財產,他的態度撲朔迷離。他會以大手筆將大筆錢財往窗外潑,不同於他一毛不拔的法官父親。可是一見到乞丐,他又會心煩意亂。我為什麼只給他幾個錢幣?他自責道:而不是給他一大把鈔票?為什麼不把所有錢都給他?為什麼偏偏是他,而不是別人?我們從這個乞丐身邊走過,不是別的乞丐,純粹是巧合,是偶然。還有,要是幾步之外就得忍受這屈辱,怎麼還買得了冰淇淋?根本不行!你聽清楚了嗎?根本不行!有次還對這種模糊心態大為光火:他媽的這麼不乾脆,他這樣形容自己的心態,然後跺起腳來又跑回去,往乞丐帽子裡扔了一張大額鈔票。   喬治的臉原本因回憶而輕快起來,似乎擺脫了長痛,現在重新黯淡蒼老。   斷絕朋友關係後,我原本想賣掉藥房把錢還他,但我意識到:那等於將我們過去一切,那段長久幸福的友誼一筆勾消,彷彿追溯過去,毒害我們的親密關係與互信。我留下了藥房。做出決定幾天後,我突然有種特殊感覺:藥房這時才真正屬於我。為何有這種感覺我不明白,至今依然不明白。   藥房裡的燈還亮著。告別時,戈列格里斯提醒他。   喬治笑了。我故意的。那裡的燈一直亮著,始終亮著,就是為了浪費電,報復我貧窮的成長過程。以前我家晚上只有一間房間有燈,睡覺時得摸黑上床。我把幾分的零用錢都花在買手電筒的電池上,以便晚上閱讀。書是偷來的。我當時想:我不該破費買書,直到今天依然這麼認為。房東不停切斷我家電源,只因為我們沒付房租。切斷電源,我永遠不會忘記貧窮的威脅。人總是對平凡小事無法忘懷,正如難聞的臭味、臉上被賞一巴掌後的灼熱、整棟房子突然被黑暗淹沒,還有父親粗魯的咒罵。起先警察會來關切藥房徹夜不關的燈,現在所有人都知曉,也沒人再理會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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