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列格里斯屏氣凝神讀完普拉多的文章。起初他只粗略地看，好盡快了解，為何安德里亞娜覺得他的想法對後來的歲月是種詛咒。之後他逐字逐句推敲，最後將全文寫下，以便進一步理解普拉多思考這些問題的情形。
我這麼做是為了他嗎？讓他活下去，是為了他著想？我能真誠地說，那是出於我的意願嗎？面對病人以及我討厭的人，我會如此。起碼這是我的希望，並且不願去想，我做的事在背後實則受其他動機操縱，而不是我自以為明瞭的動機。可是對他呢？
我的手似乎擁有自己的記憶，在我看來，這份記憶比任何一種自我探究的泉源更可信。這隻手將針扎進門德斯心臟的記憶說：這是隻謀殺暴君的手，以悖謬之舉撿回暴君的性命。（這裡也證明了，經驗一再施予的教誨，完全與我思考裡的原始秉性相抵觸：心靈較身體容易收買。心靈是個自欺欺人的迷人舞台，以美麗溫柔的詞藻編織而成，讓我們以毫無偏差的熟悉感迷惑自己；心靈讓我們更認清自己，保護我們不受自己傷害。這種不費吹灰之力便肯定自己的生活多麼無趣！）
那麼，這樣做是否真是為了我自己？為自己擺出有能力克服心中仇恨的好醫生和勇者形象？為了慶祝自我克制的勝利，陶醉在自我征服的喜悦中？也就是說，是出於道德上的虛榮，更糟的是出於再平庸不過的虛榮感？那一刻的經驗絕非可以細品味的虛榮，這點我很清楚。情況正好相反，我的行動完全違背自己，讓我不為接連而來的賠罪與幸災樂禍而憤恨。也許那算不上什麼證據，也許還有一種人們沒意識到的虛榮，恰好隱藏在完全相悖的感覺裡？
我是一名醫生！這是我對憤怒人群的反駁。或許該說：我曾向希波克拉底斯【註：希波克拉底斯，希臘時代的醫師，其所制定的醫師誓言成為後世醫師奉行的圭臬。】誓言起過誓，那是神聖的誓言，我絕不可以打破，無論如何，永遠不違反！我感覺到：我想說、愛說那句話，它讓我興奮，讓我陶醉，因為它宛如神父向上帝起誓？我救回屠夫的性命，是否是種虔敬的行為？因為他暗自懊悔，不再深信基督教義和禮拜儀式？一直緬懷祭壇燭火超塵脫俗之光的人？這舉動根本無從解釋？是否在我無意識中，在我靈魂深處，當年那個神父助理與暴君謀殺者之間終於展開一場短兵相接的激烈搏鬥？帶有救命之毒的針插入門德斯心臟時，是否等於神父與謀殺者握手言和？那舉動是否說明雙方都如願以償？
若我是朝我吐口水的依內絲．薩倫茂，我會對自己說什麼？
我可能會說：我們不希望你殺人。你沒有犯罪，非法律意義，也非道德上的犯罪。你讓他死，沒有法官會來追捕你，也沒人會以摩西第六戒來告誡你：你不可殺生！都沒有！我們指望你做的事十分直接、一目了然：你不該盡力讓他活下去，讓他得以繼續施行血腥統治。他帶給我們不幸，拷打我們，帶來死亡，讓我們不再相信人類本性慈悲。
我該如何為自己辯護？
每個人都該得到別人幫助以維持生命，不論他做過什麼。出於他是個個體，或是出於人的角度，都應得到別人幫助。我們不能判決別人的生死。
如果事關他人死亡呢？看見有人正打算射殺他人，我們該不該射殺他？你會不會去阻止眾所皆知的劊子手門德斯屠殺，甚至採取謀殺手段？這些不都遠甚於你的無動於衷嗎？
要是我走開，對他見死不救，情況又會如何？我犯了致命疏失，人們非但不朝我吐口水，還對我歡呼雀躍，情況又會如何？要是我面對的是巷裡人們興高釆烈的鬆懈情緒，而不是怒火中燒的失望時，又將如何？我肯定，這件事會讓我魂牽夢縈。為什麼？因我非得遵守那無條件的絕對準則不可。或簡單說，要是我狠下心讓門德斯死，便是背離了我自己？而我會是什麼樣的人，不過是隨機使然。
我想像我走到依內絲家門前，按下門鈴我說：
我別無他法，我就是這樣的人。也許會出現另一種情況，但事實上另一種情況並未出現。我就是我，我對自己也沒有辦法。
依內絲可能會說：你愛怎麼想你自己都行，那完全不重要。但你想像一下門德斯康復後，穿上制服、下達謀殺指令時的模樣吧。你想像一下，好好想像一下，然後再去評斷你自己。
我能做何回答？能說什麼？能說什麼？
普拉多曾對胡安．埃薩說：我想做點什麼。你聽懂了嗎，做點什麼。告訴我，我能做些什麼？普拉多到底想補償什麼？你沒犯罪，胡安跟他說：你是個醫生。他對著憤怒群眾反駁回去，同樣也對自己說，肯定說過上百次。這樣依然無法讓他平靜。對他來說太簡單，過於貧乏。普拉多深深懷疑一切貧乏與表面之物，鄙視，甚至敵視此類隨口而出的話：我是一名醫生。他到海邊散步，希望冰冷的海風能掃盡聽來只是習慣這麼說的話，那是習慣的陰險詭計，阻礙人們反省，習慣製造出幻覺，讓人以為事情早已發生，並從空洞的話語中找到結論。
門德斯躺在他面前時，他把門德斯看做單一特別個體，攸關生命死活，只把他當成一個人看待。他看待這條命的方式無法顧及他人觀點，顧及那是影響大環境的癥結點。那正是他在自我對白中，指責他的女人所言：他沒考慮到後果，那後果會牽動其他人的生命，眾多的生命；他沒準備好，以一條命換取眾多生命。
戈列格里斯心想，他加入反抗運動，也是為了慢慢學會接受這種想法，但這努力以失敗告終。用一條命換取眾多生命。能這麼算嗎？多少年後，他這麼詰問巴托羅繆神父。普拉多找到他從前的良師，好確認自己的感受。然而，即便想法得到確認，他又能如何？於是他帶著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穿過邊境，離開人們認為只有犧牲她，才能避免招致惡果之地。
造就他的內在重力不允許他採取別的行動。然而，他依然心存疑惑，他無法不懷疑他在道德上的虛榮。對一個視虛榮為瘴癘的人來說，這份懷疑無比沉重。
安德里亞娜深深詛咒這點。她想把哥哥完全據為己有，並且感覺到，要是哥哥內心布滿疑惑，便永遠無法占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