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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十》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11203 2023-02-05
    在首班發出的地鐵上,有一段時間他是唯一的乘客,彷彿是柯蒂斯文理中學靜謐虛幻世界裡的下一段插曲,他自己安排的場景。接著上來一些葡萄牙人,趕去上班的葡萄牙人,和普拉多毫無關係。戈列格里斯很感激這些冷靜陰沉的臉,他們的表情與清晨從雷爾街搭乘早班公車上班的人相似。他能在這地方生活嗎?在這裡生活和工作,不管那是什麼樣子?   旅館門房憂心地注視他。他還好嗎?是否安然無恙?門房遞給他一個火蠟封口的厚紙信封,昨天下午一個老婦人送過來的,她一直在這裡等他,直到晚上。   安德里亞娜!在此地認識的人中,只有她會用蠟封信。然而門房對老婦人的描述並不符合她的樣子,何況她也不可能親自過來。像她這樣的人,不可能親自送信來。一定是女傭無疑。女傭分內的事,也包括撢去頂樓普拉多房間裡的塵埃,不讓屋內留下時間流逝的痕跡。一切都好,戈列格里斯再次向門房強調一遍,然後上樓去了。

  我想見您!安德里亞娜這張貴重信籤上只有一句話。黑墨水與普拉多慣用的一樣,字跡僵硬,卻趾高氣揚。彷彿書寫者費勁地回憶著每個字母,好讓每個字帶有過往的莊嚴優美。她忘了他不懂葡萄牙文嗎?他們之間是用法語溝通的。   文字言簡意賅,儼然如軍令,讓戈列格里斯一時傻眼。他面前出現那張蒼白的臉和一對苦澀的黑眼睛,看到她在不該死去的哥哥房裡來回踱步,宛如沿山脊邊緣行走的老婦。於是那句話不再是個命令,而似套著神祕黑絲絨帶的耄耋老婦,從喉嚨裡發出的沙啞呼救。   戈列格里斯打量著壓印在信籤上方中央的黑獅子,顯然是普拉多的家徽。獅子與嚴父及他陰鬱的死亡吻合,也與安德里亞娜的黑色身影及普拉多絕不退縮的無畏相符,卻與輕手輕腳、反覆無常的美洛蒂毫不相關,她是亞馬遜河岸一段不尋常的輕率後誕生的結晶。她是否和母親瑪麗亞同一個模子?為什麼沒人提到她?

  戈列格里斯沖了個熱水澡,一覺睡到中午。他很高興自己先考慮到自己,讓安德里亞娜暫等。要是在伯恩,他會這麼做嗎?   去藍屋的路上,他經過西蒙斯的舊書店,問他能否弄到一本波斯文文法?他若是決定學習葡萄牙文,哪間語言學校最合適?   西蒙斯笑了:想所有事一起來,既學葡萄牙文,又學波斯文?   戈列格里斯只惱怒了一會兒。眼前這男人怎會明白,葡萄牙文和波斯文在他人生這一刻毫無區別。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兩種語言是同一回事。西蒙斯又問他,打探普拉多的事進行得如何,科蒂尼奧是否幫上他的忙。一小時後,接近四點鐘,他按下藍屋的門鈴。   開門的女人約五十五歲左右。   我是這裡的女傭。她說。   她那看來終身勞碌的粗糙手指順了一下灰白的頭髮,又查看一下衣服上的鈕釦是否整齊。

  夫人在客廳等你。她在前面領路。   就像上回第一次登門造訪一樣,戈列格里斯再次驚嘆沙龍的寬大和優雅。他注意看著立鐘,指針依然指著六點二十三分。安德里亞娜坐在在角落的桌前。他再次聞到那股藥水或香水的刺鼻氣味。   您來晚了。她說。   那封短訊已讓戈列格里斯習慣她不帶問候的嚴厲舉止。坐在桌邊時,他驚訝地發感覺到,自己能跟這個冷冰冰的老女人融洽相處。他輕而易舉察覺到,這女人的言行舉止,只是內心痛楚和寂寞的表露。   我這不是來了嘛。他回答。   是啊。她說,過了好一會,又重複道:是啊。   女傭飄然來到桌旁,悄然無聲。   克羅蒂爾德,安德里亞娜說:擺好機器。   戈列格里斯這才注意到那個箱子。一部巨大的老式錄音機,有兩個盤子大小的捲軸。克羅蒂爾德從錄音帶的開囗處抽出一節磁帶,固定在空著的捲軸上,然後按下鍵,捲軸開始轉動。她轉身離開。

  起先錄音機劈啪出聲,沙沙作響,接著出現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們幹嘛不說話?   戈列格里斯聽懂的有限,因為耳裡滿是錄音機裡嘈雜混亂的說話聲,那些聲音又被一片窸窣和嘈雜掩蓋。一定是麥克風使用不當。   普拉多。當一個男人的聲音出現時,安德里亞娜介紹說。提到這名字,她慣常的沙啞聲提高了,一邊將手擱在脖子旁,抓著黑絲絨帶,似乎想掐得更緊。   戈列格里斯耳朵緊貼在揚聲器上。那裡發出的聲音和他所想的完全兩樣。巴托羅繆神父說普拉多有副男中音嗓子。音域上吻合,音質卻嚴肅的多。聽得出來,這男人說話時可以鋒利如刃。這是否跟戈列格里斯唯一聽懂的一句話我不要有關?   法蒂瑪。一個聲音從嘈雜聲中冒出來時,安德里亞娜說。她提到這名字時的鄙視囗吻說明了一切。法蒂瑪讓人不舒服,不只這一次,所有場合都一樣。她配不上普拉多。她把安德里亞娜至愛的哥哥非法據為己有,她最好從未進入他的生活中。

  法蒂瑪聲音柔和低沉。聽得出來,她想取得眾人認同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溫和的聲調中是否隱含一種要求,希望引起人們特別的關注和體諒?或只是機器的雜音造成的印象?沒人打斷她,直到她說話的聲音逐漸減弱。   大家一直照顧她,真他媽的無微不至!不等聽完,安德里亞娜已咬牙切齒說:好像她的舌音是多舛命運造成的,像是所有人都對不起她,就連宗教的老掉牙玩意都能為她辯解,總之就是所有一切。   戈列格里斯並未聽出法蒂瑪有舌音,都被雜音壓下去了。   接下來說話的是美洛蒂。她說話的速度很快,似乎有意朝麥克風吹氣,然後放聲大笑。安德里亞娜厭惡地扭開頭,望著窗外。聽到自己的聲音時,她迅速伸手關掉開關,讓錄音機停下來。

  她盯著錄音機看了幾分鐘,這部機器讓過去重現。她的眼神與星期天低頭打量普拉多的書、衝著往生的哥哥說話時的模樣一樣。錄音機上的錄音她聽過上百次,甚至上千次,對每個字、每段嚓嚓作響和劈啪雜音瞭如指掌。彷彿她依然跟大家坐在一起,還在他們家的那棟大宅裡,美洛蒂現在住的那棟屋子裡。她憑什麼不能用現在式說話?即便使用過去式,也只當是昨天發生的事而已。   我們簡直不敢相信媽媽會把這玩意帶回家。她對機器一竅不通,根本不懂得如何操作,甚至擔心得要命,總覺自己會弄壞什麼,結果她偏偏把一架錄音機搬回家,還是市面上出現的第一代錄音機。   不,不是這樣。我們事後談起時,普拉多總說:不是因為她想保留我們的聲音。不是,她只想讓我們再次關心她

  他說得對。現在爸爸去世了,我們的診所又在這邊,媽媽的生活想必十分空虛。麗塔整天只知到處閒逛,很少探望媽媽。法蒂瑪雖然每星期都會過去,但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她更想見你。有次法蒂瑪回來後告訴普拉多。   普拉多不想去。他雖然從未提過,但是我知道。一碰到有關媽媽的話題,他就變成膽小鬼。這是他一生中唯一膽怯之處。通常他絕不會避開不快的事,從來不會。   安德里亞娜再次伸手摀了摀脖子。有那麼一會兒,她看似就要揭露藏在黑絲絨帶後面的祕密了。戈列格里斯屏住呼吸,可是那一刻錯過了,安德里亞娜的眼神又從過去回到現在。   他可以再聽一次普拉多的聲音嗎?他問。   我一點都不感到奇怪。安德里亞娜引述了普拉多的話,並開始憑記憶複述普拉多的每一句話。不,她不只在引述,也不光是模仿,好似一名出色演員在歷史性的一刻所做的表演。親近感更強,完美無缺:安德里亞娜就是普拉多!

  戈列格里斯這次不但聽出nao quero(我不要),還有一些新詞彙:ouvir a minha voz de fora(從外面聽到我的聲音)。   安德里亞娜複述完畢後,開始翻譯給他聽。不,這一切之所以可能,他一點都不奇怪,普拉多說,透過醫學,他多少懂得一些科技原理。可我不喜歡這類東西與文字扯上關係。他不想從外界聽到自己的聲音,不想自己找罪受,他覺得自己已夠不討人喜歡了。至於這種讓話凍結的方式:通常人們只隨便說說,多數很快會被遺忘。要是把每一句話,所有未經思考的話和毫無品味的評語統統存留起來,他光想到就覺得可怕,讓他想到輕率魯莽的上帝。   他不過是喃喃自語。安德里亞娜說:媽媽不愛聽,也讓法蒂瑪一籌莫展。

  這部機器毀掉了忘卻的自由,普拉多接著說:可我不怪你,媽媽,這玩意滿有趣的。別把你聰明絕頂的兒子說的話當真。   何必一直安慰她,一定要把所有的話收回來。安德里亞娜大發雷霆:看看她怎麼用溫柔的方式折磨你!你幹嘛不堅持己見?你不是一直都這樣的嗎?一直都是!   戈列格里斯問他可不可以再聽一遍錄音帶,他想再聽一遍那聲音。這請求打動了安德里亞娜。她倒帶時,臉上露出小女孩般驚奇和快樂的神情:她認為重要的東西,大人也認為重要。   戈列格里斯反覆聽著普拉多的話。他把普拉多書中帶肖像的一面平攤在桌上,一邊聽,一邊讓那些話深入普拉多的臉、直到完全屬於那張臉為止。然後他抬頭望著安德里亞娜,不由吃了一驚。她想必一直看著他,面容舒展開來,所有嚴厲和苦澀一掃而光,只剩下一種表情,歡迎他進入她對普拉多的愛和崇拜的世界。你小心點,我指的是安德里亞娜,他聽到瑪麗安娜.埃薩的告誡。

  請過來,安德里亞娜說:我想給您看看我們工作的地方。   她在前面帶路,走下樓時的腳步比先前自信許多,也快了許多。她現在要去診所找哥哥,哥哥需要她,得動作快。誰要是有病痛或恐,是等不得的。普拉多常愛這麼說。她很有把握地把鑰匙插入鑰匙孔,推開所有的門,打開所有的燈。   三十一年前,普拉多在這裡治療最後一位病人。看診床上依然鋪著一張乾淨的紙巾,放置用具的架上擺著現今已沒人用的注射器。桌子中央擺著打開的病歷卡盒,其中一張病歷卡斜插,旁邊是聽診器。垃圾桶裡還有一堆帶血棉球,門上掛著兩件白袍,一塵不染。   安德里亞娜從掛勾上取下一件白袍穿上。他的永遠掛在左邊。他是左撇子。她邊說邊扣上鈕釦。   戈列格里斯開始感到害怕,怕她再次回到過往,在往日中夢遊,此外一無所知。還好情況沒那麼糟,她看來十分輕鬆,臉上因工作的熱情而容光煥發。她打開藥櫃,清點裡面的存貨。   快沒嗎啡了,她喃喃自語:我得趕快打電話給喬治。   她閤上藥櫃,撫摸看診床上的紙巾,用腳尖調整了一下體重計,又察看一下洗手台是否清潔。最後對著桌上斜插的病歷卡,站著不動。她沒碰斜插的卡片,更沒看上一眼,便開始講述病人的情況。   她幹嘛去找那個混蛋,那個墮胎庸醫?好,她不知道我當初的情況有多糟。但每個人都知道,這種事普拉多照料得很好。女人一旦陷入困境,他可以無視法律。艾特維娜加上一個孩子,太不像話了。普拉多說,下個星期,他決定看是否要送她進醫院,接受後續治療。   他妹妹曾經打掉過一個孩子,差點送命。戈列格里斯聽到胡安.埃薩說。他渾身毛骨悚然。在這樓下,安德里亞娜看來比在樓上普拉多的房間裡更沉湎於過去。面對樓上的過去,她只能在一旁觀看。她把普拉多的書視為紀念碑。可是,當普拉多坐在書桌前抽菸喝咖啡,手裡握著老式羽毛筆時,她就無法接近他。戈列格里斯相信,她對哥哥沉思之際的孤寂妒火中燒。然而,在診所裡卻是另一回事。她能聽到哥哥說出的每一句話,跟他一起談論病人,協助他治療。他完全歸她所有!多少年來,這裡是她生活的重心,對她來說最具生命力的地方。她臉上儘管有歲月的痕跡,但在這一刻卻顯得年輕美麗,這張臉描繪出她的心願,永遠停留在這時刻中,永遠不離開那些幸福時光。   然而,清醒的時刻不遠了。安德里亞娜的手指不安地檢查白袍的鈕釦是否全都扣好了。她眼裡的光彩開始黯淡,衰老臉龐上鬆弛的皮膚開始垂落,往日的幸福開始從這空間消逝。   戈列格里斯真不想看她醒來,回到冰冷的現實,回到必須讓克羅蒂爾德為她擺設錄音機的世界裡。現在還不要,那太殘忍了,他決定冒一次險。   魯伊.路易士.門德斯,普拉多是在這裡治療這位祕密警察的嗎?   宛如他從架上取出一支注射器,朝她血管扎進一針毒品,在深紅血管內迅速蔓延開來。她全身一陣強烈震顫,瘦削的身子如高燒般顫抖了一下,呼吸變得沉重。戈列格里斯吃了一驚,咒罵自己的魯莽。安德里亞娜接著從痙攣中平靜下來,身體繃直,閃亮的眼睛堅定有力。現在她走向看診床。戈列格里斯等她問,他是從哪知道門德斯的事。不過安德里亞娜已回到過去的情境中。   她的手平放在看診床上的紙巾。就在這裡。我看他倒在上面,似乎幾分鐘內便會死去。   她開始敘述當時的事。這博物館似的空間因她激有力的話語而生動起來,那遙遠日子裡的炎熱與不幸,重新降臨這家診所。在這裡,阿瑪迪歐.伊納西奧.德.阿爾麥德.普拉多,一個熱愛大教堂、不懈反對所有殘暴的人,做了一件他永生難以擺脫的事,即便他永遠保持清醒的判斷力也無從處理,無法做出了結。那件事在他生命之火將要燃盡的最後歲月中,一直如影隨形跟著他。   那是一九六五年八月,一個潮濕炎熱的日子,普拉多剛過完四十五歲生日。二月,左派與溫和派在一九五八年支持的反對黨總統候選人德爾加多,試圖從流亡的阿爾及利亞回國,在他越過西班牙邊境回到葡萄牙境內時遇刺身亡。這起謀殺的責任被推到西班牙和葡萄牙警方身上,但人們猜測是祕密警察下的毒手,也就是在薩拉查年老體衰後,大權在握的邊防警察幹的好事。非法印製的傳單在里斯本流傳,指稱血案係令人毛骨悚然的祕密警官門德斯所為。   我們的信箱也收到一份同樣的傳單。安德里亞娜說:普拉多看著門德斯的頭像,像是要以眼神毀掉他,然後將傳單撕成碎片,扔到馬桶沖走。   時間剛過中午,沉悶的熱浪籠罩全城。普拉多躺下來想休自,這是他每天的習慣,只睡半小時,分秒不差。這是在他日夜作息中,唯一可以輕鬆入睡的時段。在這段時間中他總睡得深沉,不會作夢,聽不到外界聲響。要是有東西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他會心煩意亂上好一陣子。安德里亞娜看護著哥哥的午休,像供奉神明般謹慎。   安德里亞娜聽到街上劃破午間靜寂的刺耳尖叫時,普拉多剛剛入睡。她趕緊衝到窗前,發現鄰居家門前的人行道上躺著一名男子。圍攏在那男人身邊的人群擋住安德里亞娜的視線,他們一個接一個大叫,瘋狂地比手畫腳。安德里亞娜覺得有個女人正用鞋尖踢那躺在地上的軀體。最終有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將眾人擋開,抬起地上的男人,朝普拉多診所的大門奔來。直到此刻,安德里亞娜才認出這人,她的心突然停止跳動:門德斯在他的傳單照片下面印著:里斯本屠夫。   在這一刻,我清楚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知道其中所有細節,彷彿未來早已發生過。我驚訝地發現,那似乎是早已存在的事實,只不過遲早會擴展開來。接下去幾個小時對普拉多來說,將是他生命中一道深深的傷口,是他所有考驗中最嚴峻的一次。就連這點,我當時都看得一清二楚。   抬著門德斯的男人們如狂風暴雨按門鈴。安德里亞娜覺得,這此起彼伏、不絕於耳、令人難以忍受的刺耳鈴聲,彷彿拉近他們一直以來與獨裁政權的血腥和暴力所保持的距離(並對此良心不安),並打開一條通道,通往他們優雅、備受呵護的安寧世界。兩三秒鐘內,她什麼都不想,只一動不動站著,像死了一般。但她明白:普拉多絕不會原諒她。於是她去開門,並上樓喚醒普拉多。   他甚麼話都沒說。他知道,若非攸關生死,我絕不會叫醒他。快去診所。我只說了一句。他光著腳,跌跌撞撞衝下樓。一進診所,一頭衝向洗手台,手舀著冷水潑到臉上,然後迅速衝到這張看診床邊,也就是門德斯躺的地方。   他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盯著那慘白、額上流著細小汗珠、癱軟無力的臉兩三秒鐘。他轉過身,求證似地望著我。我點了點頭。他手一下子摀住了臉,緊接著渾身震顫。他用雙手一把撕開門德斯的襯衫,鈕釦都被他扯掉了。他耳朵貼在門德斯毛茸茸的胸前,又用我遞給他的聽診器聽了一下門德斯的心跳。   毛地黃!   他只說了這一句。在僵硬壓抑的語調裡,滿是全力抵抗的仇恨,如鋼鐵般閃爍的仇恨。我把藥抽入針管時,他正在按摩門德斯的心臟。我聽到一聲沉悶的破裂聲,門德斯的肋骨斷了。   我把針遞給普拉多時,我們對視片刻。這一刻我多愛他,我的哥哥!他以鐵一般頑強的意志抵抗自己的強烈願望:希望躺在床上的人死掉!所有人都猜測他擔負了嚴刑拷打和暗殺的罪名,這具汗涔涔的肥胖身體擔負這國家對百姓無情的壓制。殺死他有多容易,簡單得不可思議!只消幾秒鐘對他置之不理就夠了。什麼都不做!不做!   事實上,普拉多為門德斯的胸囗消毒後猶豫了一下,閉上雙眼。無論之前或之後,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個人以這種方式壓抑自己。然後他睜開眼,將針對著門德斯的心臟扎下去,彷彿是死亡的一擊,讓我渾身冰冷。他如往常一樣,以驚人的自信扎下這針。你會覺得,人的軀體在這時刻對他來說是玻璃做的。他空前平靜,穩穩將藥注射進門德斯的心肌,讓他的心臟恢復運作。他抽出針頭時,身上所有的狂躁消失了,並在注射的部位貼上一塊膏藥,拿聽診器聽了一下門德斯的心跳,然後轉頭望著我,點了點頭。救護車。他說。   醫護人員來到,門德斯在擔架上被抬出去。快到門口時,門德斯醒過來,張開了眼,碰上普拉多的視線。我很訝異我哥哥的眼神何等平靜,就事論事地看著門德斯。或許是因為精疲力竭,總之他斜倚在門上,就像個剛克服過一場難關、現在理應休息一下的人。   然而事與願違。普拉多並不知道剛才聚攏在癱倒的門德斯身邊的人,我也早忘了他們,所以我們突然聽到歇斯底里的喊叫背叛者!背叛者!時,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大家一定看到躺在救護車擔架上的門德斯還活著,便對著救活這該死者一命的人發出怒吼,那個人背叛了公正的裁決。   他就跟剛才第一眼認出門德斯時的模樣一樣,手緊摀著臉,但這回動作緩慢得多。平日高昂的頭顱,現在則垂在兩手掌心內,這動作明確表露出他的疲倦與悲哀,並以這心情看清自己面對的事實。   不過,無論是疲倦還是悲哀,都無法讓他意志消沉。他穩重地取下之前來不及從掛勾上取下穿上的白袍,放在手裡撫摸。這動作中流露出天生的自信,我到後來才明白:普拉多無須思慮就知道,他必須以醫生身分面對眾人,只要他穿上這身有說服力的白袍,大家也會立刻認同他的醫生身分。   他出現在大門囗時,外面的喧嘩戛然而止。有一會兒他只是站在那裡,低垂著頭,手插在白袍囗袋裡。所有人都在等待,等他為自己辯護。普拉多抬起頭,環視四周。我覺得,他赤裸的雙腳不是踏在石磚地上,而是靠著石磚地支撐。   我是醫生。他說,又如發誓般重複一遍:我是醫生。   我認出三四個鄰居,也是我們的病人,他們尷尬地盯著地面。   他是劊子手!一個人高喊。   屠夫!另一個人也喊。   我看到普拉多的肩膀因呼吸沉重而上下起伏。   他是一條生命,是一個人。他明確並響亮地說,在重複人這字眼時,大概只有我這個對他聲調細微變化瞭如指掌的人,才聽得出他語調中的微微震顫。   他才剛說完,一只番茄在他的白袍上爆裂。就我所知,這是普拉多唯一一次遭受人身攻擊。這對緊接著發生在他身上的事起了多大影響我說不上來,也說不清後來門口那件事對他造成多深的震撼。但我猜想,這和接下來發生的事相比實在不算什麼:一個女人突然衝出人群走到他面前,衝著他的臉啐了一口。   要是那只是唯一一下,他或許還認為是一時的輕率衝動,只是在怒氣沖沖的失控下做出的舉動。但那女人接連啐了好幾下,一口接一口,激動地停不下來,她噁心的唾液淹沒普拉多,在他臉上慢慢流淌。   普拉多緊閉雙眼,應付這一波波攻擊。但他一定認得這個女人,我也認得,那是他長年以來免費出診無數次的一位罹患癌症的太太。他一直陪伴那個病人直到去世,他從未收過她一毛錢。多麼忘恩負義!我開始時想。接著我看到她憤怒的眼神流露出的痛苦與絕望,因此我明白了:她啐他,正是因為感激他,感激他為他們做的一切。他是大家的英雄,是天使,上帝的使者,在丈夫病痛的黑暗中陪伴她的人。要是只靠她自己,她肯定早就迷失了自己,而現在偏偏是他擋在正義伸張的路囗,那條路是不讓門德斯活下去。這想法在這扭曲變形、思維簡單的女人腦海裡激盪,而她只知道靠這爆發來發洩。宣洩的時間越久,意義越荒唐無稽,已遠非針對普拉多了。   大家似乎意識到事情過了頭,於是情緒緩和下來,紛紛垂下頭離開。普拉多轉身朝我走來,我拿紙巾擦掉他臉上的汙濁。然後他走到那裡,就在那個洗手台前,把臉擱在水流下。水龍頭全開,水向四面八方濺落出來。他擦乾後的臉十分蒼白。我相信,這一刻要是能哭出來,讓他拿什麼出來換都行。他站在那,等著淚水流落,可是什麼都沒有。四年前,法蒂瑪死後他再也沒哭過。他踏著僵硬的步伐朝我走來,彷彿在重新學習走路。然後,他站在我面前,眼裡閃著淚光,卻怎麼都淌不下來。他兩隻手握住我肩膀,將他仍潮濕的前額緊靠在我額上。我們站著,大概持續了三四分鐘。這段時間是我生命裡最寶貴的時光。   安德里亞娜停下沉默不語。她將那段往事、那個時刻又再經歷了一次。她的臉抽動著,眼淚卻流不下來。她走到洗手台前,用手掌捧住水,把臉埋下去,然後緩緩拿毛巾擦著眼、臉頰和嘴唇。接下去講述前,她又走回到原來的位子,似乎這個故事要求敘述者保持原來的位置,連手都重新放在看診床上。   她說,後來普拉多不停洗澡。最後他坐在桌旁,取出一張白紙,旋開自來水筆的筆帽。   什麼事都沒發生。他一個字都沒寫下。   這正是最糟的。安德里亞娜說: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沉默,讓事情快要憋死他。   問他是否想吃飯,普拉多只心不在焉點了點頭,然後走進浴室將白袍上的番茄斑汙洗淨。吃飯時,他竟然穿著白袍出來這種事從未發生過!手還不住摸著洗過部位。安德里亞娜感覺出這個撫摸動作發自心底,並非特意,而是剛巧出現的動作。她真擔心他會在她面前失去理智,從此一頹不振,目光變得空洞,腦海裡只想著如何搓掉扔到他身上的汙穢。他可是日日夜夜向那些人奉獻出全付精力啊!   他嘴裡還在嚼食物,卻突然衝向浴室,在扼人鼻息的痙攣中大吐特吐。他想休息一下,後來他無力地說。   我真想抱著他。安德里亞娜說:但不行。當時他彷彿渾身燃燒起來,靠近他的人會被他燒成灰燼。   接下來的兩天,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普拉多只比往日緊張些,對待病人的友善中總有種飄渺和不真實感。他的動作有時會突然停下,眼睛怔怔地望著前方,恍如失去意識的癲癇病人。一走到候診室門口,他的動作便躊躇起來,似乎擔心在等候的人群中,會有人罵他叛徒。   第三天起,他病倒了。安德里亞娜在黎明時發現他在餐桌邊打顫,看上去老了好幾歲,誰都不想見。他感謝安德里亞娜,將一切交由她打理,然後陷入深沉、孤魂野鬼般的麻木不仁中,不刮鬍子,衣冠不整。只有喬治一人,那個藥劑師,可以來探望他。然而,即便面對喬治,他也幾乎不發一言。喬治太了解他,不會逼問他。安德里亞娜告訴他事情原委,他只默默點了點頭。   一星期後,門德斯寄來一封信,普拉多原封不動往小茶几上一扔。到了第三天大清早,他把這封未拆開的信裝進一個大信封,寫上寄信人的地址。他堅持親自送到郵局。不過那裡九點才開門,我說。他還是沿著空蕩蕩的街走下去,手裡拿著大信封。我望著他的背影離去,直到他幾小時後回來,我都靠在窗邊等他。回來時,他的頭比離開時高昂得多。在廚房裡,他試著能否再次喝咖啡。可以。隨後他剃鬚修面,穿戴整齊,重新坐到書前。   安德里亞娜再次停下來,表情逐漸淡漠,眼睛失神望著看診床,望著普拉多曾經站過的地方。他在那裡用一個動作彷彿致命一擊將救命針刺進門德斯的心臟。故事說到尾聲,也是夢該結束的時候了。   起先,戈列格里斯也覺得時間當著他的面戛然而止,感覺有那短暫一刻,捕捉到安德里亞娜三十多年來的苦境:不得不活在早已到盡頭的過去時光裡。   她把手從看診床上挪開。隨著抬手的動作,似乎便與過去中斷了連結,但那才是她的真實世界。她頓時不知該把手放在何處,於是插入白袍口袋,動作凸顯了白袍,戈列格里斯覺得那是個魔力罩袍,讓安德里亞娜躲進去,逃離平淡靜寂的現實生活,重新進入那閃亮發光的遙遠過去。現在,過去的光芒消逝,白袍也失魂落魄起來,像是廢棄戲院道具間裡的一件平凡戲服。   戈列格里斯無法繼續忍受她呆滯的神情。最好馬上離開,到城裡去找一間人聲鼎沸的酒館,裡面充滿歡笑和音樂;去一個他平日會避開的地方。   普拉多坐到桌前,他問:寫什麼了?   剛才的生命之光重新浮現在安德里亞娜的臉上,但在談論哥哥的歡愉中似又隱含什麼。戈列格里斯慢慢意識到那是惱怒。並非因為雞毛蒜皮小事而一時惱火,情緒來匆匆、去匆匆,而是像幽冥之火深沉內斂,在不知不覺中緩緩增長。   我真希望他沒寫,或連想都沒想過。好像在那一天,他在血管裡注射了一劑慢性毒藥,改變了他,毀了他。他不想給我看。可是,從那以後他變了個人。因此,我趁他睡著時從抽屜裡拿出來讀了一遍。這是我頭一次做這種事,但也是最後一次。現在,毒素蔓延到了我體內,傷害了自尊,毀掉了信任。後來,我們的關係再也不比從前。   要是他不對自己誠實到不計後果,那該有多好!他自欺欺人,以致走火入魔!他常說,人理應認清自己的真實面目。這句話宛如對信仰的懺悔,他與喬治之間的誓言,一個信條。最後偏偏是這信條毀掉兩人間神聖的友情,那該死的友情。我不清楚兩人在一起的細節,一定跟瘋狂的自我理想有關,讓這兩名真正的神父從學生時代起便像十字軍騎士般高舉著大旗。   安德里亞娜朝門邊的牆走去,額頭靠著牆,兩手交叉置在身後,似乎被人綁住一般。她默默抱怨普拉多,抱怨喬治及自己。她在腦海中抗拒著無法逆轉的事實:搶救門德斯雖然帶來一段與哥哥親密相處的寶貴時刻,但隨後發生的事卻改變了一切。她用全身重量抵住牆,額頭一定很痛。她叉在背後的手突然鬆開,高高舉起,握緊拳頭朝牆壁打去,一遍又一遍。這個想要轉動時間之輪的年邁婦人,密集敲打出沉悶絕望的聲響,那是無力的憤怒爆發,也是喪失幸福時光後的絕望衝撞。   安德里亞娜的捶打漸漸變緩、無力,怒火漸漸平息。她疲倦地倚牆站了一會,然後走回房間,又坐在椅上,額上滿是牆上的白色灰泥,白灰礫不時從臉上滾落。她再次盯著牆壁。戈列格里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見她剛才站立的地方有一大塊長方形痕跡,顏色比周圍淡許多,想必曾經掛過一幅畫。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一定要把圖取下。安德里亞娜說:一張大腦圖,在那裡掛了十一年,診所成立時就掛上去了,上面全是拉丁文術語。我不敢問其中原委。有時要是問錯話,他會很光火。我當然也不知道他得了動脈瘤,他沒向我透露過。人腦裡要是一直帶著一顆定時炸彈,看到那張圖當然無法忍受。   戈列格里斯對自己接下來的行為萬分驚詫。他走到洗手台前,拿起一塊手巾走到安德里亞娜身邊,為她擦試額頭。起先她僵硬地坐著,彷彿要抗拒。不過她很快便疲倦垂下頭,感激地接納他。你想帶走他當年寫的東西嗎?她挺起身子時問道。我不想再看到了。   她上樓去拿那些備受她責怪的東西時,戈列格里斯站在窗邊,凝視窗外的小巷。門德斯曾經癱倒在那。他想像自己站在門前,面對一群憤怒的群眾。一個女人從人群中擠出來,朝他啐口水,不止一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那女人指控他背叛,而他偏偏是個始終嚴以律己的人。   安德里亞娜把那幾張紙塞進信封。   她將封了囗的信交給他時說:我常想燒掉它們。   她默默送他到大門口,身上依然穿著白袍。就在他一隻腳已跨到門外時,他聽到一個小女孩怯生生的聲音,安德里亞娜曾有過那聲音:你會把那些東西帶回來嗎?求求你,那是他的所有物。   戈列格里斯沿著小巷離開時,想像著她脫下白袍,掛在普拉多那件旁邊,又關上了燈,鎖上門。克羅蒂爾德正在樓上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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