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里斯本夜車

第21章 《十九》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5638 2023-02-05
    戈列格里心想這如何可能:他搭乘百年電車穿越夜晚的里斯本,卻覺得彷彿在耽擱三十八年後,終於動身前往伊斯法罕。他與巴托羅繆神父道別後,在回程中半途下了車,到書店取走阿奇里斯的悲劇和賀瑞斯的詩集。回旅館的路上不太順遂,步伐越來越慢且躊躇不決。他在一個熱氣騰騰的烤雞攤前站了幾分鐘,因燒焦油脂的氣味而倒胃。在這時安靜站著,找出浮出表面的東西,對他來說至關重要。他何時曾如此專注地打探蛛絲馬跡?   他對外心明如鏡,卻無法完全認清自己。巴托羅繆神父用這句話描述普拉多時,聽來如此理所當然,彷似每個成年人都斷然明瞭自己的內在與外在警醒度。葡萄牙語。科欽菲爾德大橋上那名葡萄牙女子又出現在眼前,看她張開雙臂朝欄杆撲去,腳後跟從鞋裡滑出來。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詩一般的名字,普拉多說。越過邊境,進入山區。別問我去哪。戈列格里斯突然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他不要在旅館讀普拉多的講稿,而是去那所荒棄的文理中學,普拉多演講的地方。那裡的校長辦公桌抽屜裡的《聖經》包在他的毛衣裡,那裡蝙蝠和老鼠成群。

  為何這看似荒謬卻無傷大雅的願望,對他來說是個重大決定?為何他會覺得不回旅館而回頭搭電車會對日後影響深遠?在店家打烊前最後一刻,他鑽進一家五金行,買了一把亮度最強的手電筒。現在他又坐在老電車上,搖搖晃晃地前往地鐵站,從那裡出發去科蒂斯文理中學。   校舍沒入公園的黑暗,他從未見過如此荒涼孤寂的建築物。剛剛在路上,他還回想起中午在科蒂斯校長辦公室裡緩慢移轉的圓錐光柱,此刻,眼前的校舍宛如一艘遭人們與時間遺忘的海底沉船。   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想著一位許久前在夜晚潛入科欽菲爾德文理中學的學生,他從校長辦公室打了幾千瑞士法郎的電話到全球各地,為了報復。他叫漢斯.古莫爾,他帶著這個姓氏,像是背負著絞刑架。戈列格里斯替古莫爾結清了電話帳單,說服凱吉不要報案。他在城裡碰到古莫爾,試圖弄清這少年報復校方的動機,卻未成功。反正就是想報復。那少年一再說著,疲倦地坐在蘋果蛋糕後面,因怨恨而心力交瘁,彷彿那怨恨與生俱來。分手時,戈列格里斯久久望著他的背影。戈列格里斯告訴芙羅倫斯:不知何故,他有點佩服那少年,或是嫉妒他。

  你想想看,他三更半夜一個人坐在凱吉辦公桌後面,打電話去雪梨、貝倫、聖地牙哥,甚至北京。都是打到大使館,因為那裡講德語。接通後卻一言不發,半句話不說,就是想聽聽線路接通後的嗡嗡聲,感受昂貴的通話時間一秒秒過去的罪惡感。這難道不讓人驚嘆嗎?   這偏偏是你說的?帳單還沒出來,你就樂意替他付帳了?只為不讓任何人背負責任?   沒錯,戈列格里斯說得乾脆:正是!   芙羅倫斯扶一下過於時髦的眼鏡。每次他說出類似話語時,她總會做出同樣的動作。   戈列格里斯扭開手電筒,沿著光柱朝入口走去。嘎吱作響的大門在陰森森的黑暗中比白天更響,宛如在說謝絕進入。被聲音驚醒的蝙蝠一窩蜂湧出。戈列格里斯等待這波浪潮恢復平靜,才推開通往樓上的彈簧門。手電筒的光束像掃帚,劃過走道的石板地,以免自己踩到死老鼠。冰冷四壁之間,寒意襲人。戈列格里斯先走進校長辦公室,去取抽屜裡的毛衣。

  他瞧著原為巴托羅繆神父所屬的希伯來文《聖經》。一九七〇年,柯蒂斯文理中學關閉,要成為幹部培訓地,神父及柯蒂斯先生的繼任者站在空蕩蕩的校長辦公室裡,義憤填膺又百般無奈。我們想做點什麼,具有象徵意義的事。神父說。他把自己的《聖經》放在校長辦公桌抽屜裡。校長對他咧嘴而笑:太棒了,讓上帝去對付他們吧。   戈列格里斯在禮堂裡為校長準備的長椅上坐下。柯蒂斯先生曾坐在這裡,面容冷漠地聆聽普拉多演講。他從書店的袋子裡取出巴托羅繆神父交給他的文件夾,解開帶子,取出一疊紙,那是普拉多演講完後,在驚愕和尷尬的沉默中在講台上整理過的講稿,字跡與普拉多從牛津寫給美洛蒂那封信的深黑墨跡一模一樣。戈列格里斯將手電筒的光對著發潮泛黃的紙,開始閱讀。

崇敬與憎惡上帝的話   我不願意在沒有大教堂的世界裡生活,我需要教堂的美麗與莊嚴,抵禦平庸的世界。我願意舉頭仰望教堂明亮的窗,讓這非世俗的色彩撩亂我的眼。我需要它的輝煌,抵禦骯髒單調的制服。我願意置身在教堂逼人的寒氣中,需要那專橫獨斷的沉默,抗衡兵營操練場上空洞的吼叫,追隨者俏皮的閒話。我想聆聽管風琴的華麗音調,需要超脫塵世的音樂澎湃我心,抵禦刺耳可笑的進行曲。我愛教堂中的祈禱者,需要看到他們的眼神,抵擋膚淺與漫不經心的險惡毒素。我要閱讀有力的上帝言詞,需要《聖經》韻文中的非凡力量,對抗我們墮落的語言與政治口號的專制獨裁。我不想生活在沒有這一切的世界裡。   可是,還有另一個我不想生活的世界在那世界裡,人的肉體與個人的獨立見解備受輕視和詆毀,我們能經歷到最傑出的事物被冠為罪惡。那個世界逼迫我們向暴君、虐待狂與暗殺者奉獻愛,不論他們野蠻的腳步在大街小巷踏出令人麻痺的回音,還是如貓一般無聲無息匍匐而過,像怯懦的鬼魂,手舉雪亮的刀劍從背後刺穿受害者的心臟。站在高高的布道壇上的人竟要求我們原諒這樣的貨色,甚至向他們頂禮膜拜,天下豈有如此荒謬之理?倘若真有人做到這點,可真是史無前例的虛偽,殘酷的自制,代價是人格徹底畸形。這個向仇敵示愛的瘋狂和反常的要求,只會造成人類被制伏,被剝奪全部的勇氣與自信,讓人類受暴君操縱,對他們唯命是從,喪失抗爭的能力。為了達到這目的,必要時甚至動用武力。

  我崇拜上帝的話,因為那有詩的力量。我又無比憎惡它,無法接受它的殘暴。這是份沉重的愛,我須不斷區分話語的光明力量,與透過文字暴力、洋洋得意奴役我們的上帝。這是份沉重的恨。地球這半部的人怎能憎恨這屬於生命旋律的文字,人們從兒時起便深深敬仰的文字?在我們開始意識到可見的人生並非人生的全部時,那些文字宛如火把,為我們指明方向。沒有這些文字,我們不可能成為今天的我們。我們怎能恨它?   可是,我們不該忘記:這正是要求亞伯拉罕如宰殺動物般殺害親生兒子的文字。讀到這一段時,我們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怒火?對這樣的上帝,我們做何感想?主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嗎,怎會指責約伯偏離信仰?難道不正是他創造出這個約伯?為什麼上帝卻可像凡夫俗子般,毫無緣由讓一個人陷入悲慘境地,那樣做是公平的嗎?約伯豈沒有抱怨的理由?

  上帝話語的詩文如此震撼人心,讓萬物靜寂,讓所有反駁傷痕累累。正因如此,一旦人們對《聖經》加諸我們頭上的無禮要求和施加於身的奴役再也忍無可忍,就不能只是隨手將之棄置一旁,而必須遠遠拋掉。《聖經》宣揚的是個脫離現實、悶悶不樂的上帝,想要大規模限制人類生活的上帝(要是給他自由選擇,他一定會劃定一個巨大的範圍),將人生困在唯一一個毫無伸展餘地的點上,那就是遵從。我們深深憂傷,背負沉重的罪惡,因臣服形同槁木,因懺悔失去尊嚴。我們額上帶著灰十字,往主的墓地走去,儘管被主駁斥上千次,依舊抱持期望,讓自己在主身邊得到更好的歸宿。可是,主已將我們所有的快樂和自由全部剝奪。在這樣的主身邊,我們怎能獲得更多幸福?

  但那些源於祂,又回歸於祂的話語何其美妙!擔任彌撒儀式中的神父助手時,我對其愛不釋手。在祭壇前的燭光剪影中,那些話讓我深深醉了!那是衡量萬物的準則,那是再明確、清楚不過了。當我發現,人們竟然認為世上還有其他重要話語時,我簡直不能理解。那些話語裡的每一句都代表著下流的消遣,喪失了人性之本!直到今天,只要聽到葛利果聖歌,我還會情不自禁停下腳步,在不經意的瞬間隱隱哀痛,因為從前的癡迷被叛逆取代,再也追不回來。當我第一次聽到下面幾個字時,叛逆如火舌自心底竄起:心智的奉獻犧牲。   倘若沒有好奇心、疑問、懷疑和爭辯,我們怎能快樂?沒有享受思考的快樂?那幾個字一劍斬斷了我們的頭顱,無疑在要求:感覺和行事皆要違背自己的思想,讓我們的心靈四分五裂,命令我們犧牲付出,而犧牲的,正是快樂的核心:內心的完整和人生的和諧一致。在帆槳戰船上做苦役的奴隸雖然手腳受縛,卻能自由思考。但我們的主卻要求我們成為奴隸,親手把自己推向深淵,還得做得心甘情願,滿心歡愉。世上還有比這更譏諷的事嗎?

  無所不在的主,日日夜夜觀察我們,時時刻刻把我們的言行紀錄在功過簿上,我們不得安寧,片刻不讓我們擁有自己的空間。無法擁有隱密,這對我們意味什麼?除了主之外,任何人都不得抱持自己的思想和期望?無論是過去的宗教法庭,還是當今的審訊機構,拷問者無一不知一個道理:只要斬斷人們通往內心的退路,讓人一直處在亮光下,不讓他獨處,不讓他睡,或是得到寧靜,便能撬開他的口。拷問者以此方式盜取我們的靈魂,等於摧毀了我們內心的孤寂,而我們對那份孤寂的需求,正如呼吸之於空氣。我們的主是否想過:他用肆無忌憚的好奇心與可憎的愛看熱鬧心態,竊走了我們原應不朽的靈魂?   誰真的願意長生不老,永世長存?要是我們知道,無論在這一天、這個月或這一年發生過什麼事,都將無足輕重,因為以後還有無止境的年月日,一切將會何等無聊乏味。真是那樣,還有什麼值得我們看重?大家無須計算時間,永遠不會錯過任何事,永遠不必著急。一件事今天去做,或明天去做,全無所謂。在永恆中,即便是百萬倍的疏忽也都微不足道,再也無須後悔,反正彌補的機會還有的是。我們將無法體驗生活,因為其中的喜樂皆因我們意識到時光流逝;在死亡面前,悠閒度日的人才是冒險家,成為違背立即行動準則的十字軍騎士。當任何事,所有人,隨時隨地擁有充足的時間,人類怎還有可能享受消磨時間的快樂?

  同樣的感覺第二次出現時,便不再有第一次時的感受,重現的感覺讓感受褪色。一旦同樣的感覺出現過於頻繁,持續過於長久,大家必定心生厭倦和疲乏。想到日子將永無止境,不朽的靈魂怎能不滋生出強烈的厭惡和絕望的呼喊?感覺不斷在變,我們也隨之改變,是什麼,就是什麼,因為它們脫離了原來的模樣,因為從情感迎向未來的那一刻起,便遠離了原有的模樣。當這股洪流流向永恆,成千上萬的感覺必定在我們體內聚集,遠超出我們這些習慣在可見時間裡生存的人的想像。於是,我們聽到永恆生命這個詞時根本無從得知,未來會向我們做出何種保證?假設在得不到安慰下,我們活在永恆中,有朝一日在強迫中獲得拯救,我們又將成為什麼模樣?我們不知道,那是否是種賜福,我們也永遠無法得知。因為有一點我們非常清楚:永生的天堂是一座地獄。

  死亡賦予人類美麗和恐懼的瞬間!唯有死亡,才讓時間有了生命。為什麼偏偏我們的主,我們無所不知、無處不在的主卻不知道?為何主要用永恆威脅我們?對我們來說,不正意味著難以承受之空虛嗎?   我不想活在一個沒有大教堂的世界裡,我需要大教堂彩繪玻璃的光芒、寒氣逼人的肅穆和其霸道的沉默,需要管風琴潮汐般洶湧澎湃的音響,需要虔誠人們的祈禱。我需要神聖的文字,需要這篇莊嚴的偉大詩篇。我需要所有這一切。然而,我同樣需要自由,反對一切殘暴。所有這些缺一不可,沒人可以強迫我在其中做選擇。   戈列格里斯讀了三遍,越發驚奇不已。普拉多的拉丁文感染力與文體的優雅,和西塞羅不相上下,而他思想帶來的撞擊和真摯情感,更讓人不禁想到奧古斯丁。這份手稿竟出自一個十七歲少年之手!要是這份奇才表現在樂器上,人們一定會稱他神童。   巴托羅繆神父對結尾的看法精確之極:那威脅令人動容,否則又能針對誰?這位少年始終選擇反對暴力,必要時,甚至寧願犧牲大教堂。這個不信神的神父想在內心建造一座自己的大教堂,那只有金色的文字也好,用此抗衡世俗,而他抵抗殘暴的歷程也將更苦澀。   或許威脅並非空穴來風?普拉多站在大禮堂前演講時,是否已在無意中道出三十五年後的行動:背離了反抗運動的計畫,也是喬治的計畫,拯救了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   戈列格里斯真希望能聽到普拉多的聲音,感受他言語中熔岩般的灼熱。他抽出普拉多的札記,將手電筒對著普拉多的肖像。普拉多曾經擔任過彌撒中的助手,孩童時在祭壇上手持聖燭,第一次釋放出他的熱情,而上帝話語光輝燦爛,神聖不可冒犯。然而,其他書本上的文字漸漸深入他內心,蔓延滋生,直到他將所有外來文字放在金秤上篩選秤量,冶煉出自己的文字。   戈列格里斯扣緊外套鈕釦,冰涼的手插入袖管,橫躺在長椅上。他累了,疲倦源於過分專注聆聽演講,盡力理解其中意涵的狂熱,疲倦也源自於內心的清醒,清醒伴隨狂熱而來,他有時甚至覺得,這份清醒正是狂熱本身。他第一次眷戀起自己在伯恩公寓裡的床。他在睡前常愛靠在床上看書,等著入睡。他想到科欽菲爾德大橋,葡萄牙女人踏上大橋前和之後發生的變化,想著放在教室講台上的拉丁語教材。已經十天了,是誰代替他繼續教授拉丁文法的奪格獨立片語?又是誰接著講解《伊利亞德》的結構?前些日子在希伯來文課上,他們討論路德將《聖經》從希伯來文翻譯成德語時,為何將上帝是嫉妒的神翻成渴求的神。他向學生介紹德語與希伯來語《聖經》間令人瞠目結舌的巨大差異。現在,誰會繼續講解呢?   戈列格里打了個哆嗦。最後一班地鐵早已開走。這裡既沒電話,也沒計程車。徒步到旅館,至少需要幾個小時。禮堂外面隱約傳來蝙蝠掠過的撲打聲,偶爾聽到老鼠吱喳叫喚,除此之外,一切如墓園般靜默。   他感到囗渴,所幸外套口袋裡還有一顆糖果。他把糖果塞進嘴裡時,看見學生娜塔麗雅.魯賓的手捏著一顆紅紅的糖果,伸到自己面前。在短短的一刹那間,他覺得娜塔麗雅.魯賓正作勢把糖果塞進他的嘴裡。或者那只是幻覺?   他問她,要是沒人知道瑪麗亞的姓氏,到哪裡才能找得到她,娜塔麗雅舒展四肢笑了。他跟娜塔麗雅已在墓園旁的烤雞攤前站了好幾天,美洛蒂在那裡最後一次見到瑪麗亞。現在是冬季,天開始下雪,從伯恩開往日內瓦的火車已經啟動。為什麼他要上這班車,面容嚴肅的列車員問他,而且還是坐頭等車廂?他冷得渾身哆嗦,翻遍囗袋找尋車票。醒來時他四肢僵硬,外面已微露曙光。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