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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十八》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9822 2023-02-05
    奧古斯丁和他的謊言,只是我們爭論過的千個話題之一。巴托羅繆神父說:我們爭論過不知多少次,但每一次都不能算是真的爭執。您知道,他是個急性子,叛逆又聰明好動,還是個天才演說家,六年間在學校內像股旋風無往不利,因此成為傳奇人物。   神父把普拉多的書擱在手上,手背輕拂過普拉多的肖像,可以說他在撫平紙張,也可說在撫摸普拉多的肖像。戈列格里斯彷彿看到安德里亞娜用手背輕撫過普拉多的書桌。   他這張照片有點老,神父說:但這就是他,他就是這個樣子。   他把書放在裹住雙腿的毯子上。   我當年成為他的老師時才二十四、五歲,應付他是項難以置信的挑戰。他讓教師劃分成兩派,一派詛咒他,一派喜歡他。沒錯,這麼說絲毫不為過:有些教師甚至愛上他,愛他的無法無天、過度的寬宏大量、執著的倔強、傲睨天下的勇氣、他的無畏,還有他狂熱的熱情。他大膽放肆,是個冒險家,可以想像他是歷史上著名航海探險隊中的一員,高唱頌歌,向全世界傳播信仰,決心保護遠方大陸的居民對抗外來的壓制侵略,必要時拔刀相助。他準備挑戰世界,不只是魔鬼,連上帝也不會放過。不,那不是妄想,不像他的敵人所言;他擁有旺盛的生命力,覺醒的能量如火山爆發,他是迸濺的燦爛火花。這個年輕人無疑自恃極高,性情桀敖不馴,不可一世,讓人忘卻防衛,驚異地注視這個唯我獨尊的天才。愛他的人視他為璞玉,一塊未經雕琢的寶石;恨他的人對他的無禮(他的無禮確實傷人)反感,對他外表緘默、卻無法洞悉的自負深惡痛絕,這類人頭腦敏捷、思維清晰、才華出眾,又十分清楚自己高人一等。他們視他為華貴子弟,受命運眷顧,不僅有榮華富貴,更是才華洋溢、儀表堂堂、風度翩翩,加上令人傾倒的憂鬱氣質,使他註定成為女孩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他的條件勝過一般人,這並不公平,他因此遭妒。但即便是持這種心態的人,同樣不得不為他嘆服,無法對他視而不見:他有能力攀上天際。

  回憶將神父遠遠帶離兩人踞坐的房間。這房間比胡安‧埃薩在養老院的簡陋房間寬敞許多,也有大量書籍,但是從房內的醫療設備和床上方的鈴,還是可以看出這是療養院的房間。戈列格里斯第一眼見到神父時,便喜歡上這個修長、清瘦、鬢髮華白、眼睛深邃機敏的老人。他曾教過普拉多,現在想必超過九十歲了,卻未顯現老態龍鍾或思維不清的樣子。七十年前,他正以這份清醒面對普拉多激烈的挑戰。神父的手瘦削,手指纖細修長,彷彿天生用來翻閱珍貴古籍。此刻他正用這雙手翻閱普拉多的筆記。他並未閱讀,觸摸紙張似乎只是儀式,藉此喚醒遙遠的過去。   他十歲那年穿著合身小禮服踏進科蒂斯文理中學門檻時,不知已讀了多少書!許多教師發覺自己私下在考驗他是否能跟上。課後他窩在圖書館裡發揮他驚人的記憶力,黑眼睛將圖書館裡所有厚重書籍一段接一段、一頁接一頁吸收進大腦,全神貫注,宛如置身無人之境,就算有震耳欲聾的槍炮聲都無法影響他。普拉多讀完一本書後,有位教師說:那本書上的字就不見了。他不單吞下書裡的精髓,連紙上的黑墨都吸了進去。

  沒錯,就是這樣,文字看上去全被他吸掉了,書架上只剩下一堆空殼。在他高得嚇人的寬大前額後面,他的知識也以驚人的速度快速增長,每週都有新架構組成,各種想法、聯想和語言的古怪構想,讓我們聽了連連蹚目結舌。他好似躲在圖書館某個角落,拿手電筒通宵達旦閱讀。普拉多頭一回徹夜未歸,他母親驚慌失措。然而久而久之,她對兒子無視所有常規一事已見怪不怪,還感到些許驕傲。   有時普拉多專注地注視一名老師,會令那名老師不寒而慄,那視線並無敵對、挑釁或好鬥的成分。他只給老師一次好好解說的機會,只有一次,一旦出現錯誤或解釋遲疑不定,他的眼神絕無潛藏或蔑視,甚至讀不到一絲失望,他僅僅挪開視線,不想讓人察覺,離開時的態度也都禮貌友善。然而,正是這不想傷人的心態最傷人。我自己也體驗過,別人也證實過這點:我們還在準備課程時,眼前便已出現普拉多審視的眼神。對某些人來說,那不啻是主考官的眼神,命令他們重返學校再學一遍;對另一些人來說,無異於在運動競技場上遇上強大對手的挑戰。當老師在書齋中準備較難的課題,而且是教師都難免會出錯的難題,這個知名法官的兒子,早熟且機敏過人的阿瑪迪歐‧伊納西奧‧德.阿爾麥德‧普拉多都會在場。就我所知,每個教師都經歷過。

  他不只挑戰別人,他自己亦非完美,有諸多破損、裂痕與罅隙,有時會幾乎認不出他來。他意識到自己的盛氣凌人與不可一世造成何種結果,他會驚醒,感到無措,想辦法去彌補。普拉多也有古道熱腸的一面,整夜陪伴同窗,幫助他們準備考試。這時的他極有耐心且謙遜如天使,讓抱怨他的人無地自容。   這個面貌的普拉多有時候會突然傷感。傷感侵襲的速度很快,他彷彿暫受另一種情緒支配,一絲風吹草動都讓他宛若驚弓之鳥。那時候他就像個問題男孩,哎呀,這時候如果有人安慰或是鼓勵他幾句,他會嘶聲憤怒,撲向對方。   這個受恩寵的男孩會的可多了,唯有一件事做不來:慶祝、放鬆、順其自然。他無時無刻保持絕對清醒、狂熱追求一目了然和宰控一切的個性妨礙了他。他菸酒不沾,多年後才變成癮君子,但茶喝得很兇,尤其喜歡金紅色的阿薩姆濃茶,還特意從家裡帶來一把銀茶壺。最後把茶壺送給了廚子。

  那時應該有個叫瑪麗亞的女孩,戈列格里斯試探問著。   是的,普拉多愛她,以一種獨特的純潔方式愛著她。大家都在笑他,又掩飾不了自己的嫉妒。這種嫉妒原本只在童話故事裡才會出現。他愛她,崇拜她,對,就是這樣:他崇拜她!這個字眼一般不會用在小孩身上,但普拉多是另一回事,他實在與眾不同。瑪麗亞既非花容月貌,更非公主小姐,還差遠了。而且據我所知,她甚至成績平平。沒人理解他們的關係,女校那邊的女生更是大惑不解。她們使出渾身解數,百般想要得到這位貴少爺青睞,偏偏不得要領。或許事情就這麼簡單:瑪麗亞不像別人那樣為他神魂顛倒。也許這反而是他要的:找一個能和他平等相處的人,讓自己融化在對方平淡自然的話語、注視和舉動中。

  每當瑪麗亞從女中走來,挨著他坐在階梯上時,他看上去頓時平靜下來,從警覺和機敏反應的擔子下,從永遠沉著鎮靜的重壓和不得不永遠戰勝超越自我的折磨中解脫。坐在她身邊,他甚至連上課鐘聲都聽不到。你看著他,會感覺到他寧願不站起來。每次總是瑪麗亞把手擱在他肩上,把他從樂園中拉回來。永遠是她去碰他,我從未看到他伸手碰過她。每次她準備回學校時,都會用橡皮筋把烏黑發亮的秀髮束成馬尾。每次他總在一旁看得如癡如醉,哪怕看了上百遍還是一樣。想必他愛極她這個動作。有天橡皮筋不見了,換上一個銀色髮夾。看他臉上洋溢的幸福不難猜出,那是他送她的禮物。   神父跟美洛蒂一樣,不清楚女孩子姓什麼。   您現在問起,我才想到,或許我根不想知道那女孩姓什麼。打聽出女孩的姓反讓人覺得奇怪。神父接著說:好比沒人打聽聖人、戴安娜或伊萊卡【註:伊萊卡(Electra),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特洛伊戰中,希臘統帥阿伽門農的女兒。】的姓氏一樣。

  一名身著修女裝的修女走了進來。   等一會吧。她剛要挽起神父的袖囗替他量血壓時,神父開囗說。   他的話中帶有溫柔的權威。戈列格里斯忽然明白,年輕的普拉多遇到眼前這位老者算是走運:他擁有普拉多最需要的權威,憑藉這份權威衡量自己的界線,或藉此掙脫擁有絕對權威的嚴父。   給我們來杯茶吧。神父朝修女莞爾一笑,抹去修女臉上剛要表露的不滿。一份阿薩姆茶,請煮得濃點,金紅色的茶才會發亮。   神父閉上眼沉默。他不想離開普拉多送銀色髮夾給瑪麗亞的遙遠記億。戈列格里斯心想,他寧願跟自己的得意門生在一起,跟曾為奧古斯丁以及其他上千種話題與自己爭辯過的得意門生在一起,這個少年甚至可以觸碰天際。他想跟瑪麗亞一樣,把手搭在這名少年肩上。

  瑪麗亞和喬治,神父閉著眼繼續說下去:就像是他的守護神。喬治.歐凱利。在這日後成為藥劑師的人身上,普拉多找到了友情。若說他是普拉多除了瑪麗亞以外唯一的朋友,我一點都不意外。喬治在許多方面與普拉多大不相同,甚至正好相反。有時我想:普拉多正需要這麼一個人讓自己完整。喬治永遠不會去收拾他農夫似的大塊頭,頭髮整天亂蓬蓬的不整理,而他大可以約束一下自己遲鈍緩慢、拖拖拉拉的個性。在學校對外開放的日子,我注意到,只要一身窮酸衣服的他邋裡邋遢經過家世顯赫的學生家長身邊時,家長們都會驚愕地轉身。喬治不修邊幅,衣衫永遠皺巴巴,不成形的外套,永遠是那條歪歪的黑領結,要以此抗衡世俗的約束。   有一次我和同事們在學校走廊上遇到普拉多和喬治。一名同事後來跟我說:要是有人要我在一部辭典裡定義優雅與優雅的反義辭,只要描繪這兩個男孩就行了,其他解釋都是多餘。

  喬治能讓普拉多平靜下來,讓他從匆促緊張中恢復。只要跟喬治在一起,普拉多的急性子在片刻後會減緩,喬治的從容不迫感染給他。比方說下西洋棋,喬治下一步棋要思慮許久,普拉多在一開始就快要抓狂。以他易變的形而上學觀之,需要冗長思考時間的人最終竟然會贏棋,實在有違他的世界觀。不過他很快便開始吸納喬治的鎮靜,一個始終清楚自己是誰、又何去何從的人方有的鎮靜。聽來不可思議,不過我還是認為普拉多需要定期被喬治打敗。他難得贏一回時卻快樂不起來,這不啻於被他抓緊的山崖轟然坍塌了。   喬治清楚知道自己的愛爾蘭祖先何時來到葡萄牙,對自己的愛爾蘭血統深以為傲。雖然他天生不適合,卻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要是在愛爾蘭農莊或鄉間酒吧碰到他,真的沒什麼好奇怪,你若想像一下,喬治簡直就是年輕的貝克特。【註: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二十世紀愛爾蘭作家,創作領域包括戲劇、小說和詩歌,尤以戲劇成就最高。他是荒誕派戲劇的重要代表人物。一九六九年,他以一種新的小說與戲劇的形式,以崇高的藝術表現人類的苦惱,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那時他的骨子裡已是徹底的無神論者。我也不清楚我們怎麼知道的,但我們就是知情。一旦觸及這話題,他便無動於衷地引用一段自己家徽上的銘言:主是我們堅固的塔。他閱讀俄國、安達魯西亞和加泰隆尼亞地區的無政府主義者言論,想像著哪天越過邊界,去為抵抗法朗哥而戰。後來他加入了葡萄牙的反抗運動,若不是這樣,我才真會奇怪呢。他終其一生是個現實的浪漫主義者,要是真有這種人,那非他莫屬。這位浪漫主義者有兩個夢想:一是成為藥劑師,一是彈奏史坦威鋼琴。他的第一夢想實現了,如今他依然披著白袍,站在薩巴泰羅街藥局的櫃台後面。至於第二個夢想,大家都覺得可笑,他自己更覺得荒謬至極。他那雙粗糙的手指尖過寬,指甲有一條條槽紋,更適合在學校樂團演奏低音大提琴。他果真拉了一陣子,直到因為自己缺乏才氣深感絕望,在弦上猛烈拉鋸,折斷了弓。

  神父喝了口茶,戈列格里斯察覺神父喝水時咕嚕出聲越來越響,不由地一陣難受。神父突然變成一個耄耋老者,嘴唇無法完全聽命於大腦,語調也開始出現變化,聲音傷感懷舊,彷彿對著空無說話,正是普拉多離校後遺留下來的。   我們當然都知道,秋天,當酷暑消退,金色光影灑滿大地時,我們在走道上再也碰不到他了,可是沒人提起。在離別之際,他與每個人握手,一個都沒忘,措辭高貴熱情地向大家致謝。我現在依然記得,當時我心想:他活像個總統。   神父猶豫了一下,接著說:他真不該說出那麼完美的話語,哪怕停頓片刻、不知所措,或是加點試探的,不像精雕細鑿的寶石或細心打磨的大理石,那該有多好!   戈列格里斯心想,普拉多向巴托羅繆神父告別的方式本該與眾不同,該用更親近的字眼,甚至擁抱。然而,他對神父的態度與他人無異,傷透了神父的心。直到七十年後的今天,神父還為此難過。   新學年開始的第一天,我昏沉沉地走在學校走道上,全因為他的離去。我不斷對自己說:你別期待再看到他的鋼盔頭,別希望再見到他心高氣傲的身影轉過角落,不可能再看到他跟人說話,兩手獨特又傳神地上下舞動。我相信其他人也有類似感受,雖然我們沒談起。只有一次聽到:在那以後一切都不同了。無疑是指普拉多。我們再也無法在走道上聽到普拉多溫柔的男中音了,不只是再也見不到普拉多,再也碰不到他,你能感覺到這裡少了普拉多。他的缺席宛如一張清晰照片被剪下了精確的輪廓,現在那空缺的人影反而超越了一切,在照片中占有最重要的地位。這正是我們悵然若失的感覺,因為他確實不在了。   多年後,我才再次遇到他,那時他就讀於北方的孔布拉大學,我很少見到他,只偶爾從我在那所大學裡為醫學系教授講課和解剖課時擔任助教的朋友那裡聽到他的消息。普拉多在那裡也很快成為一名傳奇人物,當然不是很風光的那種。坦白說,獲獎無數的教授和專業領域的權威們宛如接受他的重重考核。並非他懂得比他們多,他還差得遠,但是他孜孜不倦,永不饜足地在尋求答案。一旦他媲美笛卡兒的嚴正洞察力得知,從教授那裡獲得的答案事實上並非真正的答案時,大講堂裡便會有好戲上演了。   有一回他大肆嘲弄一名愛賣弄的教授,把那教授當例證的解釋拿出來,與莫里哀大大嘲弄過的一個醫生笑話相提並論,裡面將藥劑的催眠效力解釋為催眠促睡力。面對虛榮之徒,他絕不心慈手軟,毫不留清。他會勃然大怒。這是低估了愚蠢。他常說:人須先忘了人類毫無意義的作為乃無窮盡,才能表現得這麼虛榮。這是極度的愚蠢。   一旦他處在這種情緒中,最好別去惹他,孔布拉大學的人很快也了解到這點。他們後來又發現他的一大特長:他有第六感,能悟出想報復他的人要採用的伎倆。喬治也有這本事。普拉多竊為己有,然後自行開發。一旦他意識到有人想讓他難堪,他便會找出報復手法最厲害的棋步,小心謹慎地準備。孔布拉大學醫學系裡就發生過。有次在大講堂中,教授洋洋得意地把他叫到黑板前,對他提出最冷僻的問題。教授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普拉多拒絕教授遞來的粉筆,從囗袋裡掏出自己攜帶的粉筆。噢,是這樣。他的口氣透露出不屑,然後在黑板上塗鴉,全是人體結構、生理方程式或生物化學公式。算錯時便問道:我非得了解這些嗎?你看不到其他人的竊笑,卻能聽得到。你拿他根本沒辦法。   兩個人在黑暗中坐了半小時,神父才打開燈。   我主持他的葬禮,他妹妹安德里亞娜希望這樣。清晨六點,他癱倒在奧古斯塔街,他特別鍾愛的一條街,他正因為失眠在城裡遊蕩。一個出門遛狗的女人發現他,馬上叫來救護車。但那時他已氣絕,大腦內一根動脈血管破裂,熄滅他意識中的燦爛光芒。   我很猶豫,不知道普拉多如何看待他妹妹的請求。普拉多曾說:葬禮是別人的事,跟死者無關。有時,他冰冷的話讓人感到恐怖,這是其中一句。   安德里亞娜應該是條龍,保護普拉多的龍。然而,面對普拉多的死,面對死神對我們索求,她像小女孩般無助。我接受她的請求,找出適合他沉默靈魂的字眼。幾十年過去,我在字斟句酌時不必擔心他挪開視線,越過我肩頭望向遠方,他又出現在我面前。他的生命之火熄滅了,可在我看來,他那張堅毅的慘白臉孔要求我做的,比他有生之年以生機勃勃、多姿多彩的臉向我提出的無次挑戰還要艱難得多。   我在他墓前致哀的悼詞,不僅要能過得了死者那關,還得接受另一個人的考驗。我知道喬治肯定會到場。在他面前我無法談論上帝,或提到被他委婉稱為空洞許諾的話題。我只能講述自己與普拉多來往的經驗,講述他在他熟知的人當中留下無法抹滅的痕跡,其中也包括他的仇敵。   前來墓園參加葬禮的人多到難以置信,都是普拉多治療過的病患,沒收過診療費的市井小民。我用的唯一一個宗教字眼便是:阿門!我大聲說出這個字,因為普拉多喜歡,也因為喬治清楚這一點。神聖話語在沉靜的墓園迴盪,人們悄然肅立。開始下雨,淚水從大家眼中撲簌流下,繼之相擁而泣,沒人想離去。天空好似打開的閥門,在場的人全被雨水打個濕透,卻依舊站著,一動不動。我想,他們一定想用如鉛沉重的腳拉住時間,阻止時間流逝,不讓時間每分每秒拉開他們與心愛的醫生間的距離。又佇立了半小時,人群才漸漸動起來,因為最年長的老人無法再支撐下去。又過了一小時,墓園才清空。   在我打算離開時,卻看到了奇特的一幕,後來這一幕一再出現在我的夢境中,如同布紐爾【註:布紐爾(Luis Bunuel,1900︱1986),西班牙電影導演、劇作家,被譽為上世紀最後一個超現實主義大師,代表作為《安達魯之犬》。】電影中不真實的一景:兩個人,一名男子和一個含蓄的年輕美麗女子同時出現在墓園兩側門邊,同時朝普拉多的墓地走來。男的是喬治,女的我不認識。儘管我不知道她是誰,卻感覺到他們彼此相識,關係親密,但又涉及一樁不幸,一齣悲劇,普拉多也牽扯其中。他們沿幾乎等長的小路,朝普拉多的墓走來,腳步彷彿約定過一般,好同時抵達。兩人自始自終不曾看對方一眼,只盯著地面,眼神越是相互躲避,越營造出兩人之間關係密切,遠超過一次眼神交會的限制。兩人最後並排站在普拉多的墳前,似乎連喘氣的節奏都一致,但還是不瞧對方一眼,彷彿死者唯自己獨有。我意識到自己該走開了。直到今天,我還弄不清楚到底是何種祕密把兩人聯繫在一起,又跟普拉多有何關係。   鈴聲大作,該是進晚餐的時候。神父臉上掠過些許不快,使勁掀開蓋在膝蓋上的毯子,起身走到門前,把門鎖上,又重新坐回椅子上,抓住電燈開關將燈關上。餐車在走道上噠噠經過,漸行漸遠。巴托羅繆神父等著,直到四周恢復寧靜才接著講下去:   也許我知道一些,或說是感覺到一些。在普拉多去世一年前的一個深夜,他突然出現在我門前,自信的神采離他遠去,倉促之色支配他的容貌、氣息與姿態。我沏好茶,見我拿著方糖走過來,他也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臉色隨之陰沉下來。他還是學生時,我的方糖總讓他雀躍不已。   我不逼他開囗,問都不問,只默默等待。他跟自己過不去,能撐多久就撐多久,彷彿這場搏鬥的輸贏決定生死。或許事實正好如此。我聽到傳言,他正為反抗組織工作。趁他費力喘氣、出神發呆的時候,我仔細打量他,感嘆歲月帶給他的改變。他修長的手上已出現老人斑,失眠雙眼底下疲憊的眼皮,頭上甚至有了白髮。我突然意識到他一身邋遢,這讓我大吃一驚。儘管邋遢的方式十分溫和,不像流浪漢般從不洗澡的德性,甚至不惹人注意:他只是鬍鬚雜亂,長出耳毛和鼻毛,指甲忘了剪,白色衣領上有塊黃斑,皮鞋未擦,彷彿好幾天沒回家。他的眼皮不停眨動,似乎一輩子操勞過度。   一條命換多條命,這樣做對嗎?普拉多用壓抑的囗吻問我,話語間既有怨氣,又有恐懼,似乎擔心做錯,做出不可饒恕的事。   你知道我怎麼看這問題,我回答:我的看法從未改變過。   如果裡面牽扯到很多條命呢?   你必須這麼做嗎?   正好相反,我必須阻止。   他知道得太多了?   是她。她處境危險,會受不了。她會說出來,別人都這麼認為。   喬治也這麼認為嗎?我想試探一下,誰知一試即中。   我不想提他。   我們之間出現一陣沉默。茶冷了。這件事讓普拉多心碎。普拉多愛她?或因為她只是一條人命?   她叫什麼名字?名字是無形的影子,別人用名字闡明我們,我們同樣用名字闡明他人。還記得嗎?   這是普拉多自己說過的話,讓我們瞠目結舌的一句話。   回憶暫時讓普拉多舒坦,臉上閃過一絲笑意。   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詩一樣的名字,不是嗎?   你打算怎麼辦?   越過邊境,進入山區,別問我去哪。   普拉多消失在花園門後,是我在他生前最後一次見到他。   墓園那奇異一幕之後,我不斷回想起那夜的對話。墓園的那女人是否正是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她是否在西班牙聽到普拉多的死訊而趕了過來?喬治原本打算要犧牲她嗎?兩人並排站在墓前動也不動,兩眼空洞無神,躺在墓中的男人為了救一個名字像詩一樣的女人,拋棄了終生摯友的友情。   巴托羅繆神父再次開燈,戈列格里斯站起來。   等等,神父說:我把一切都告訴您了,現在您該讀讀這個。說罷,從書櫃裡取出一個陳舊的文件夾,繫住文件夾的帶子已年久褪色。您是古語言學家,能看得懂這個。這是普拉多在畢業典禮上的致詞,特別為我準備的,用的是拉丁文。不可思議,棒極了!您在大禮堂中見過那個講台,他就在那致詞。   對普拉多的演講,大家心裡多少有所準備,卻沒想到會是這樣。從第一句起,全場便籠罩在寂靜中,之後越加沉重,氣氛也越加肅穆。從反聖像朝拜的十七歲少年筆尖流洩出來的文句犀利如鞭撻,口吻彷彿走過人生一遭的老人。我心裡揣測,等最後一個字塵埃落定,場內會出現何種情況?我很擔心他。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但又不完全明白。我擔心,這個敏感冒險家的言語力道也會傷害到自己,擔心也許在場沒有人能承受得了這些。教師們個個僵硬筆直地坐著,幾個人緊閉雙眼,似乎正在內心築起一堵牆,抵禦這場褻瀆神靈的轟炸;或是造出堡壘,對抗對神的誹謗,誰能想到在這種地方會出現這等瀆神行為?大家還會跟他說話嗎?是否抵擋得住內心蠢蠢欲動的誘惑,視他為未成年的孩子,倨傲地還擊?   您會讀到,最後那句話裡隱含鼓舞人心又令人恐懼的脅迫,能感覺到背後有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若沒有達到爆發的極限,也許會在自己的灼熱中崩解。最後這一段,普拉多說得平淡,更沒握拳。他語調輕柔,簡直是輕聲細語。直到現在我都無法肯定,他是否是故意的,藉以增強演講的衝擊力,或是他用堅定沉著的態度向鴉雀無聲的大眾拋出大膽無畏的宣言後,頓時勇氣盡失,打算預先以柔聲求取原諒?他事先肯定沒有這麼打算,也許適巧來自心底所願,他對外心明如鏡,卻無法完全認清自己。   最後一個字塵埃落定,沒人動彈。普拉多整理了一下稿子,眼睛盯著講台。現在沒什麼需要整理的了,再沒有需要他做的事,完全沒有了。可是,在這樣的講台上發表了這樣一篇演講後,在沒有得到聽眾反應前無法離開,無論哪種反應。假裝根本沒人上台演講過是最糟的情況。   一股力量驅使我起身鼓掌,哪怕只為這篇危險演說中的傑出論點,都值得拍手叫好。但我隨即意識到,絕不能為瀆神行為鼓掌,無論演講有多精采。誰都不行,更何況我身為神父,神的子民。於是我坐著沒動。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則會是一場災難,對他對我們都一樣。普拉多抬起頭,挺直背,視線投向彩繪玻璃窗,久久停在那裡。我敢肯定那沒有任何目的,絕非作秀。這是由衷而發之舉,為他的演講做了演示,您會見識到,他這個人正如那篇講稿。   也許是該打破僵局的時候了。但接著發生一件事,讓在場所有人覺得,彷彿是上帝存在的詼諧證明:外面有隻狗開始大叫。起初只是短促的一聲乾吠,彷彿在責備沉默的我們心胸狹窄、缺乏幽默,隨後演變成持續不斷的鬼哭狼嚎,彷彿在為演講遭受的冷漠待遇深感悲哀。   喬治‧歐凱利大笑出聲。大家驚愕了幾秒鐘後,也跟著笑了起來。我相信普拉多先是吃了一驚,怎麼也想不到會出現這段可笑的插曲。不過,既然喬治開了頭,一切於是無妨。他臉上露出的笑意雖有些牽強,但在更多頭狗的吠聲伴隨下步下講台時,笑容一直掛在臉上。   直到這時,校長科蒂斯先生才如夢初醒。他站起來,走到普拉多面前跟他握手。人是否能透過握手得知那是最後一次而因此釋懷?科蒂斯先生跟普拉多說了些話,聲音被諧和的犬吠聲蓋過。普拉多在回答時已找回了自信,大家能從他的動作中得知:他把那篇驚世駭俗的講稿平靜地放進禮服的囗袋。那絕非難為情而做出的掩飾,更像將一件珍貴的寶藏收藏在安全的地方。最後他低下頭,直直望入校長的眼睛,然後轉身朝門囗走去。喬治正在那裡等他,將胳臂搭在他肩上,把他推了出去。   後來我在公園裡見到他們。喬治手舞足蹈講個不停,普拉多則靜靜聽著。這一幕令我想到指導學生堅持搏鬥下去的教練。瑪麗亞走了過來。喬治雙手把住好友肩膀,笑著將他朝女孩的方向推了過去。   後來鮮有教師談及他演講的事。我不認為他們絕囗不提,應該是說,我們找不到合適的字眼或適當囗氣來談論。也許大家多少慶幸那幾天的炎熱難以忍受,不必非說太不像話!或是有點道理之類的話,而是改說真是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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