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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七》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4918 2023-02-05
    那不是文章,戈列格里斯,人們說的話不是文章,不過隨口說說而已。很久以前,多夏狄斯曾對他這樣說。他有次向多夏狄斯抱怨,人們說的話常前後不連貫,自相矛盾,而且很快忘了剛才講過的話。希臘人聞言不覺有些發笑。像他這樣的人,當過計程車司機,還是來自薩洛尼卡,心裡都十分明白:人們嘴裡說出來的話十有八九靠不住。不光是在計程車上攀談,大家通常只為了說話而說話。只有語言學家,也就是整天跟有上千條註釋文章、一成不變字眼打交道的古語言學家,才會認真看待那些鬼話。   如果無法信任別人說的話,該拿那些話怎麼辦?戈列格里斯不解地問。希臘人放聲大笑:藉這個機會自說自話呀!這樣才能一直講下去。普拉多在寫給小妹信中,愛爾蘭人說的話也是這意思,只不過愛爾蘭人指的不是希臘計程車上閒扯的乘客,而是牛津萬靈學院的教授。然而,聽愛爾蘭人這麼說的人對陳腐的葡萄牙文反感,恨不得能將之重新組合排列。

  外面大雨如注,已整整兩天,雨水好似一張魔法帷帳,讓戈列格里斯與外面世界阻隔開來。他不在伯恩,卻又像是在伯恩;他置身里斯本,又好似不在此。他下了一整天的棋,卻不斷忘記自己的布局和棋路,這情形從未有過。有時,他突然發覺手中拿著一個棋子,卻忘了從哪裡拿來的。下樓吃飯時,服務生得不斷問他點哪道菜。有次他連湯都還沒點,就先要了一份餐後甜點。   第二天,他打電話給伯恩的鄰居,請她幫忙清理信箱,信箱鑰匙放在他家門囗的腳墊下。需要替他轉寄信件嗎?他回答要,之後又打電話過去說不必了。翻閱筆記時,無意中看到葡萄牙女人寫在他額頭上的電話號碼。他拿起聽筒開始撥號,但在接通之前又趕緊掛斷。   希臘文的《新約聖經》過於簡單,提不起他的興致。好在這本科蒂尼奧贈送的書的另一半是葡萄牙文,總算有點刺激。他打電話給好幾家書店,問有沒有阿奇里斯、賀瑞斯或希羅多德及塔西佗的書,可沒人聽得懂他的話。等他好不容易打聽到,又因為外面下著大雨而沒去取書。

  他在工商電話簿上,按照索引尋找葡萄牙文語言學校,還打電話給瑪麗安娜.埃薩,想告知她拜訪胡安的情況。但她正忙著,聽得心不在焉;而西爾維拉人在比亞里茲。   時間停滯,世界偃息,原因是戈列格里斯的意志停擺了,意志在他這輩子從未停擺過。   他幾次眼神空洞地站在窗前,重溫科蒂尼奧、安德里亞娜、胡安和美洛蒂評論普拉多的話。外面依舊雲霧繚繞,但已可辨識一些景物,宛如一幅中國山水畫。他已幾天沒碰普拉多的筆記了,他翻開書,眼睛停留在其中一段: 心靈之影   關於自己的故事,外人描述的更準確,還是自己的更接近真實?這真的是你自己的故事?人是主宰自我的權威嗎?但這並非我關注的問題。我想知道:在這樣的故事中,孰真孰偽是否有差異?對人的外在判斷就有差異。但如果啟程去探索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呢?這樣的旅途是否有終點?人的靈魂是否是真相的歸宿?或者所謂事實是否是故事中虛晃的詭影?

  星期四早上天空湛藍清澈,戈列格里斯前往報社,請實習生阿格斯汀娜設法找出三十年代初期一所曾教授古代語言,並有神父執教的科蒂斯文理中學。阿格斯汀娜熱心地搜索,找出來後,又在市街圖上標出所在位置。她還找到那地區所屬的教堂,替戈列格里斯打電話過去找一位巴托羅繆神父,曾在科蒂斯文理中學執教,時間應在一九三五年左右。教堂人員告訴她,那只會是巴托羅繆.羅倫可.古斯茂神父,他已年過九旬,很少接待訪客。有什麼事嗎?阿瑪迪歐.伊納西奧.德,阿爾麥德.普拉多?他們會問一下神父,再回電給她。幾分鐘後,電話鈴聲響起。神父很想見見在這麼多年後仍對普拉多有興趣的人。神父將在傍晚前等候客人來訪。   戈列格里斯出發前往以前的科蒂斯文理中學,年輕學子普拉多曾在那裡為奧古斯丁對謊言不妥協的戒律,與巴托羅繆神父有過激烈爭辯,個性溫和的神父在爭辯中未曾失態。位於城東的學校已屬城外,四周古樹參天,乍看之下很容易把這座灰黃色圍牆環繞的學校當做十九世紀的豪華飯店舊址,唯獨缺了陽台,狹窄的鐘樓也與飯店不搭。整棟建築完全荒廢,牆上灰泥斑駁,窗上玻璃若非積滿塵埃就是破裂。屋頂上缺了瓦片,屋簷水槽鏽跡斑斑,一角已經折斷。

  戈列格里斯在入口階梯上坐下,這階梯早在普拉多懷舊重遊之際已長滿青苔,應是七十年代末吧。普拉多曾坐在這裡自問:如果他在三十年前面對人生交岔口時選擇了另一個方向,現在將會如何?如果他未順從父親動人又霸道的期望,沒有踏入醫學系的大門,情況又將如何?   戈列格里斯拿出普拉多的筆記翻閱如夢般的熱切期待希望再次回到生命中的那一刻選擇與造就後來的我,也就是今天的我,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再次坐在溫暖的青苔上,手中拿著校帽。帶著閱世的烙印,加入回到自己過往歲月的旅途,這是否是荒謬的願望?   圍繞校園中庭的籬笆業已腐朽。六十七年前,普拉多班上倒數第一的學生在畢業考結束後,將校帽扔過籬笆,落入長滿睡蓮的池塘內。如今池塘早已枯竭,只剩下長滿長春藤的池底窪地。

  樹林後的建築群想必是女子中學,瑪麗亞正是從那裡走來。這女孩的膝蓋曬得黝黑,淺色連衣裙上飄著香皂的芬芳,普拉多一生中純潔無瑕的至愛,美洛蒂認為唯一了解普拉多的人。她對普拉多影響之大,使得安德里亞娜對她恨之入骨,儘管普拉多從未吻過她一次。   戈列格里斯閉上雙眼,再次回到科欽菲爾德,他在上課時從教室裡溜出來,站在一列房屋的角落,從那裡可以看到學校而不被人察覺。他再次感受到十天前一股意料之外的衝擊力朝他襲來,讓他明白他有多眷戀這些建築與相關的一切。此刻的感受相同,卻又不一樣,因為現在一切都變了。想到一切不再,一切再也不會回復從前,不由得感到一陣難過。他站起來,視線沿著斑駁褪色的黃屋門面緩緩掃過,心情豁然開朗,漂浮的好奇心沖淡了抑鬱的情緒。他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去,生鏽的門鉸鍊的刺耳吱嘎響好似恐怖片的氛圍。

  一股潮濕與發霉的氣味迎面而來。他走了幾步,差點滑倒。被學生們踩得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不但長滿青苔,還覆著一層薄薄的濕泥土。他扶著把手,緩緩踏上突出的石階。通往樓上的彈簧門上蜘蛛網密布。他推了一下,門上發出沉悶的斷裂聲。一群蝙蝠掠過走道,使他嚇了一跳。之後四周回復寂靜,戈列格里斯從未經歷過的寂靜:彷彿歲月在其中靜默。   通往校長辦公室的門飾有精細木雕,很容易辨認。這道門也黏住了,用力好幾下才推開來。辦公室內似乎只擺了一件家具:一張踩著木雕弧形桌腳的碩大黑色書桌,讓一旁堆滿灰塵的空蕩書架、放在光禿腐壞地板上的樸素茶桌、簡樸的沙發椅都黯然失色。戈列格里斯撢去座椅上的灰塵,在書桌後面坐下來。當時的校長叫科蒂斯,步伐穩健從容,面容莊嚴。

  戈列格里斯激起的塵埃細小微粒,在太陽的圓錐光柱中輕盈起舞。塵封的時間讓戈列格里斯覺得自己像入侵者,有好一陣子甚至忘了呼吸。最後好奇心勝利了,他拉開書桌抽屜一個個查看。有一段繩子、從鉛筆上削下來的一圈發霉筆屑、一九六九年的發皺郵票,還有刺鼻的霉味。最下層的抽屜裡有一本用灰色亞麻布裝幀、又厚又重、陳舊褪色的希伯來文《聖經》,有幾處受潮痕跡,書皮上幾個燙金大字:BIBLIA HEBRAICA。金字已開始發黑。   戈列格里斯愣了一下。根據阿格斯汀娜查出來的資料,這間中學並非教會學校。彭巴伯爵【註:彭巴伯爵(Marques de Pombal,1699︱1782),葡萄牙十八世紀中期的政治家。】在十八世紀中葉將耶穌會教士逐出葡萄牙,二十世紀初也發生過一起類似事件。到了二十世紀四〇年代未期,天主教聖母會成立了自己的學校,不過那時普拉多已從中學畢業。在那以前都只有公立學校,偶爾會有神父教授古代語言。怎會出現一本《聖經》呢?而且放在校長的書桌裡?是疏忽,還是無關緊要的巧合?一種暗地的沉默抗議,抗議那些關閉學校的人?為抗議獨裁政權刻意遺忘在此,連獨裁者的走狗也未能察覺?

  戈列格里斯小心翼翼翻閱皺巴巴的厚書頁,摸起來有些潮濕易碎。太陽的圓錐光柱緩緩移動。戈列格里斯扣起外套鈕釦,豎起衣領,手插入袖管裡。一會兒之後將一根香菸銜在唇間,是他在星期一買的。他不時咳幾下。未緊閉的門外有東西窸窣而過,想必是隻老鼠。   他讀著<約伯記>,內心狂跳不已。提幔人以利法、書雅人比勒達及拿瑪人瑣法。伊斯法罕。他原本要去任教的家庭叫什麼名字?當時在法郎克書店裡有本伊斯法罕的畫冊,裡面有清真寺、廣場與受沙塵暴遮蔽的鄰近山丘。他買不起這本畫冊,於是每天都去書店翻閱。自從出現那足以讓他失明的白熱黃沙惡夢後,迫使他撤銷了求職申請,接下來幾個月一直沒去造訪法郎克書店。等他再回到那家書店時,畫冊已經不在了。

  希伯來文字母在戈列格里斯的眼前模糊起來。他抹了一下濕透的臉,擦拭過眼鏡,接著往下讀。輝煌之城伊斯法罕對他過去的人生具有重大意義:從一開始,他便將《聖經》當作一本詩歌,一部長詩,繚繞在清真寺的深藍與黃金周圍的語言音樂。我覺得,您並沒有認真看待《聖經》。露絲.高琪有次對他這麼說,大衛.雷曼在一旁點頭。這真是上個月發生的事嗎?   真有一種認真的態度能超越詩歌的重量嗎?他問這兩位學生。露絲眼睛盯著地面,她喜歡這位老師,但比不上當年坐在第一排的芙羅倫斯,更絕對不可能會去摘他的眼鏡。但她喜歡他,如今心情擺盪在愛慕與失望之間,甚至為他褻瀆上帝之言感到震驚。他閱讀上帝的話語像是朗讀一首長詩,或是聆聽一系列的東方奏鳴曲。

  陽光從校長辦公室消失,戈列格里斯感到一陣寒意。在幾小時中,這孤寂的空間讓一切成為過去,他坐在一個完全空無的世界裡,唯有希伯來文字母像失落夢想的神祕符號,聳立在世界中。現在他站起來,僵硬地走進穿廊,沿著樓梯上樓朝教室走去。   每間教室都積滿塵埃與死寂,唯有根據每間教室的殘敗狀況來區分:一間教室的天花板上有片巨大水漬;另一間的洗手台因螺絲生鏽斷裂而垂掛著;第三間教室地板上有個破碎的玻璃燈罩,只剩光禿禿的燈泡吊在天花板下。戈列格里斯試了試每間教室的電燈開關,沒有任何反應。角落有顆洩了氣的足球,殘破的窗玻璃在正午陽光下閃爍。他偏偏忘了出去踢足球,美洛蒂提及哥哥時這麼說,他在這所學校裡連跳兩級,因為他從四歲起,就已經開始在圖書館裡找書看了。   戈列格里斯在一個位置上坐下,普拉多學生時代在文理中學簡易教學大樓裡的位置。從這裡可以看見女子中學,但女校建築被一棵五針松的大樹幹遮住一半。普拉多一定選了另一個看得到女校全景的座位,可以看到坐在書桌後的瑪麗亞,無論她坐在哪裡。戈列格里斯找到視野最佳的位子坐下,吃力地朝對面望。沒錯,他可以看見那身穿白衣、身上飄著香皂芬芳的她。他們交換眼神,當她在考試時,他希望能握住她的手幫她寫答案。他有用過望遠鏡偷看嗎?出身最高法院法官的貴族之家,想必會有這玩意。法官即便肯走進劇院包廂,死活也不會用望遠鏡。不過他的妻子瑪麗亞呢?在老普拉多死後她獨活的六年裡用過望遠鏡嗎?他的死對她來說是否是種解脫?或許正如普拉多和安德里亞娜,他的死讓時間停滯,火山熔岩似的情感凝固定型?   一間間教室如軍營般沿著長廊排列下去。戈列格里斯一間間走下去。偶然間被一隻死老鼠絆到,顫抖地站在那裡好一會兒。手雖然沒碰到死耗子,還是在外套上擦了好半天。他又回到樓下,推開一扇高大簡陋的門。那裡是餐廳,出菜窗口仍在,後方鋪瓷磚的空間是舊廚房,現在裡面只剩下生鏽的管子,突兀地外露在牆上。長餐桌還留在原處。但是大禮堂在哪裡?   戈列格里斯在大樓另一側找到禮堂。成排座椅固定在地面,窗上的彩繪玻璃缺了兩塊,前方高講台上有一盞小燈。還有一張單獨的長椅,大概是校長的座位吧。禮堂洋溢著教堂式的靜默,卻又不盡如此,單純是股讓人專心的寧靜,無法隨意開囗打破的寧靜,一旦化為文字便可成為雕塑品,頌揚、警示或致命判決的紀念碑。   戈列格里斯回到校長辦公室,手上猶豫不決地拿著希伯來語《聖經》。他先把書夾在腋下走到門口,又折回來。他脫下毛衣,襯在放《聖經》的潮濕抽屜裡,然後小心地把書擱回去。之後他啟程去拜訪住在里斯本貝倫區(Belem)的巴托羅繆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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