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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五》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2575 2023-02-05
    都還好吧?雖然不太舒服,不過葡萄牙發行量最大,也是最傳統的報紙《每日新聞》的實習生阿格斯汀娜面露窘迫。   沒關係,戈列格里斯安慰她,不要緊的。說完便抱著微縮膠片閱讀器,到裡面找到一個陰暗的角落坐定。一名沒耐性的編輯推薦這個讀歷史和法文的女生給戈列格里斯。她遲遲不肯離去。他早就感覺到,她要是一直待在電話響不停、電腦螢幕不斷閃爍跳躍的樓上,才需要更多的耐性。   您想找什麼呢?她問:我的意思是,這事其實跟我無關   找一名法官死亡的報導,戈列格里斯說:在一九五四年六月九日自殺的一位知名法官,也許因為他再也無法承受佝僂和脊背疼痛的折磨,也許因為認為自己在薩拉查獨裁期間執法,卻不曾抵制無法無天的政權而心生罪惡感。自殺那年他六十四歲,離退休也就幾年的事。一定出了什麼事,讓他無法忍受下去。不是和佝僂、背痛有關,便是與法院有關。我想查明的就是這個。

  可是您為什麼一定要查明這件事呢?抱歉   戈列格里斯取出普拉多的書,讓她讀了一段: 為什麼,父親?   別自以為是!要是有人抱怨,你總會這麼說。你坐在自己專屬的椅子上,柺杖夾在瘦腿間。你那雙因痛風而變形扭曲的手扶在手杖的銀手把上,頭跟以往一樣,從下往前探出。(我的天,你能不能在我面前挺直起來一次,昂首挺立,好匹配你的驕傲。哪怕一次也好!看過他千萬次躬身駝背的模樣後,不僅將他從前的模樣全都從記憶中銷毀,甚至癱瘓了想像力。)你一生中必須承受如此多的痛苦,以致於你千篇一律的警告享有絕對的權威。家裡沒人敢反抗你,不要說表面上不敢,連心裡都不敢否認。我們幾個孩子的確會在背地裡模仿你的遣詞用字,嘲弄你,譏笑你,就連媽媽也常為這些事訓斥我們的時候不由地笑出來,讓我們這些孩子多陶醉啊。但是,這只不過是表面上的解脫,正如無奈的瀆神之舉。

  從來都是你說了算,直到那天早上。那天早上風雨交加,我忐忑不安地上學去。為何我的不安不是源自陰森的校舍和冷漠的老師,那本該是我覺得重要的事啊?瑪麗亞對我滿不在乎,讓我魂不守舍,我何必非沉住氣不可?為何你身上的痛苦,還有痛苦賜予你的超然淡泊,便是衡量一切的準則?從永恆的角度來看,你經常喜歡再補上一句:很多事情並沒那麼重要。瑪麗亞有了新歡,我妒火中燒,忿忿離開學校,步履沉重回到家中。飯後,我在你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我想換去另一所中學,我說得斬釘截鐵,實則外強中乾,我受不了現在這所學校了。你別太自以為是。你一邊說,一邊用手摩著手杖的銀手把。若要是不自以為是,我該看重哪件事?我問。還有,從永恆的角度來看事實上根本不存在。

  房中的靜穆一觸即發。家裡從未有人頂撞過你,甚至你最心愛的孩子,所以讓事情變得更糟。所有人在等待一場大風雨,還有你慣常的咆哮,此刻卻風平浪靜,你只將兩手擱在手杖的手把上。媽媽臉上閃過的表情,我從未見過。等我事後回想,才明白她當初為什麼會嫁給你。你默默起身,我聽到你輕微嘆息,不知是否因為疼痛。晚餐時你沒出現,這種事在我們家從未發生過。隔天午餐時我坐到桌邊,你靜靜望著我,眼中有些悲哀。你想去哪所學校?你問。但是這天下課休息時,瑪麗亞已跑來問我要不要吃柑橘。事情解決了。我說。   你如何判斷該認真對待人的感受,或只當是一時的情緒?為什麼,爸爸,在你做出決定時,為什麼不來找我談?起碼該讓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明白了。阿格斯汀娜說,然後埋頭在微縮片中尋找法官亞歷山大.賀拉西歐.德.阿爾梅達.普拉多死亡的報導。   一九五四年,新聞審查最嚴的一年。阿格斯汀娜說:我很清楚這段歷史,新聞審查是我學士的論文題目。《每日新聞》上刊登的報導不見得正確,涉及政治人物自殺時更是如此。   他們找出登在報紙上的第一份訃文,時間是六月十一日。阿格斯汀娜覺得,相較於葡萄牙那時代的做法,這份訃文過於簡短,簡短到讓她輕叫了一聲。   Faleceu(死亡),戈列格里斯在墓園認識這個字。Amor(親愛的)、recordacao(追憶),措辭精簡、中規中矩。下面列了親屬的名字:瑪麗亞.普拉多、阿瑪迪歐.德.普拉多、安德里亞娜、麗塔,然後是地址及舉行追悼彌撒的教堂名稱,僅此而已。戈列格里斯心想,麗塔是否正是胡安.埃薩提過的那個美洛蒂?

  他們翻找相關報導,六月九日後的第一個星期裡沒有任何消。不行,不行,接著找。在戈列格里斯想放棄時,阿格斯汀娜仍堅持找下去。她終於在六月二十日本地新聞的最後一頁,看到一則訃文:   司法部今日證實:任職最高法院多年的傑出法官亞歷山大.賀拉西歐.德.阿爾梅達.普拉多久病不治,於上週與世長辭。   旁邊附上一張法官的肖像。與簡單的訃文相比,照片大得出奇。嚴肅的臉上戴著夾鼻眼鏡,掛著一條眼鏡鍊,一撮山羊鬍與鬍鬚,與他兒子媲美的高額頭,花白的頭髮十分濃密,高聳的白立領,黑領結,雪白的手靜靜抵住下巴,其餘都消失在黑暗背景中。照片拍攝的技巧巧妙,沒透露出一絲佝僂的痛苦、手部的痛風。頭與手像幽冥般靜靜地從黑暗中浮現,蒼白卻有權威,申訴或抗議都無濟於事。那張照片有種魔力,籠罩一屋子乃至於一個家,用他令人窒息的權威毒害所有人。一張法官的臉,這種人只能當法官。他的嚴厲硬如鋼鐵,決策冷酷,對人對己毫不偏頗,自己犯錯也絕不輕饒。他還是個臉上擠不出笑容的父親,與安東尼奧.德.奧利維拉.薩拉查多少有些共通性,但沒有薩拉查的殘暴狂熱、野心嗜權,對待自己同樣嚴厲與無情。難道正是基於這點,這位頭頂圓禮帽,身穿黑衣,神色肅穆莊嚴的先生,才為薩拉查服務這麼多年嗎?他是否最終無法原諒自己助紂為虐?從胡安.埃薩那雙原本能彈奏舒伯特,如今卻顫抖不已的手,便可窺見那殘暴。

  久病不治於上週與世長辭。戈列格里斯感到怒火中燒。   這不是真的,阿格斯汀娜說:連捏造的消息都不如,連沉默的謊言都不如。   上樓時,戈列格里斯問她訃文上的地址。他看出她想同行,很高興自己在編輯部裡還有用武之地。   你對這家人的事太過,太過嗯,好像是自己家的事她伸手與他道別時說。   妳覺得奇怪吧?沒錯,很奇怪,非常奇怪,連我自己都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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