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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四》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7815 2023-02-05
    雲倒映在太迦河上,在波光粼粼的水面追逐,在河面上掠過,吞噬了光亮,又讓陽光從暗處冒出,綻放刺眼的光芒。戈列格里斯取下眼鏡,用雙手遮陽。刺眼的明亮和咄咄逼人的陰影的強烈交替,在新鏡片下鋒利異常,對他毫無防備的眼睛來說是個苦刑。他剛才在旅館裡稍事午休,但睡得不安寧,醒來後又戴上了舊眼鏡。然而沉重的舊眼鏡讓他很不舒服,彷彿用臉吃力地推著重擔。   他不安地在床沿坐了許久,多少也對自己感到陌生。他試著梳理上午紛亂的經歷。夢中他看見沉默的安德里亞娜一襲黑衣,臉如蒼白的大理石,形跡如鬼魅。那黑色十分獨特,具有附著所有物體的特質,且不論物體原本的色澤,釋放出何種光彩。安德里亞娜頸上的黑絲絨帶一直包到下巴,像是扼住了她的喉嚨,因為她不斷扯著,接著又用雙手抱頭,看來想要保護的是大腦,而不是頭顱。書一堆堆坍倒。有一會兒,戈列格里斯的心清交雜在擔心的等待與偷窺者的不安良心間,坐在普拉多堆滿化石物品的書桌前,書桌中央擺著一張寫了一半的紙。一行行文字一經他的眼睛接觸立刻褪色,無法識讀。

  他在回憶這場夢境時,有時覺得自己從未造訪過藍屋診所,彷彿所有一切不過是場逼真的夢,一段錯覺交纏的插曲,清醒與夢境的差別不過是種偽裝。於是他也緊抱住頭,等他再度感受到拜訪過藍屋的真實感,剝除安德里亞娜身上所有夢幻成分,靜靜又仔細地看她,讓他們相處不到一小時中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一一重現在腦海。有時想到安德里亞娜嚴厲苦澀、不與遙遠過去妥協的眼神時,便不由地感到害怕。見到她在普拉多的房間裡遊蕩,近乎迷亂地回到從前時,他則感到毛骨悚然。他想用針織頭巾溫柔地裹住她的頭,讓那備受折磨的靈魂稍事歇息。   要探訪普拉多的內心,勢必要透過這位剛強又脆弱的女人,說得更確切點,必須透過她,穿過這女人昏暗的回憶長廊,才能找到普拉多。他願意這麼做嗎?他有覺悟能辦到嗎?就憑他這個活在古文而非在現實裡,被敵視的同事稱為紙莎草紙先生的人?

  應該找到更多了解普拉多的人,而非像科蒂尼奧和普拉多僅有一面之交,也不是那些把普拉多當成醫生的人,例如今天上午見到的跛腳老人和老嫗;而是要找出他的朋友,甚至是反抗運動的戰友,這些真正了解他的人。想從安德里亞娜那裡了解普拉多絕非易事。她將死去的哥哥視為私產,至少在她低頭審視那本醫學書,對普拉多說話的樣子,便已表明這點。一切有別於她心目中普拉多正確形象的事,她都會全盤否認,或想盡辦法保持距離。   戈列格里斯找出瑪麗安娜.埃薩的電話號碼,猶豫良久才撥打電話給她。要是他去養老院拜訪她的叔父胡安,她會反對嗎?他知道普拉多參加過反抗運動,或許胡安認識他。電話中先是一陣沉默,就在戈列格里斯要為自己的無禮表示歉意時,瑪麗安娜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當然不反對,一張新面孔或許反倒對他有幫助。我只是在想,要如何讓他同意見你,他有時很不講情面。昨天他就比往常沉默寡言。您千萬不能魯莽行事。   她停頓了一下。   我想,我知道怎麼幫你了。我昨天本想帶一張唱片給胡安,一張新錄製的舒伯特奏鳴曲。一直以來他只聽瑪麗亞.胡安.畢麗斯【註:瑪麗亞.胡安.畢麗斯,鋼琴家,一九四四年出生於里斯本,四歲登台,六歲舉行獨奏會。至今仍活躍在國際樂壇。】彈奏的舒伯特。我不知道是因為那樂音,還是因為那女人,或是一種怪誕的愛國方式才去聽的。不過他會喜歡這張唱片。我昨天忘了帶去。您過來我這邊,把唱片拿去給他,算是我委託你的。這樣或許會有點機會。   他在瑪麗安娜.埃薩的家中喝了加入方糖的金紅色阿薩姆紅茶,並告訴她安德里亞娜的事。他希望她能就此事說點什麼,但她只是默默聽著。只有他提到普拉多那已放置三十多年用過的咖啡杯和滿滿的菸灰缸時,她才瞇起眼睛,彷彿以為自己抓住了一條線索。

  您小心點,在告別時,她說:我指的是安德里亞娜。還有,請在事後告訴我拜訪胡安的經過。   他帶著舒伯特的奏鳴曲登上了渡輪,去卡希爾斯區的養老院,找一位曾飽受地獄般的酷刑,卻始終能直視對手的老人。他再次用手緊摀著頭。要是在一個星期前,他還在伯恩的公寓裡修改學生的拉丁文作業時,有人進來預言:七天後他將換上一身新裝,戴著新眼鏡,坐在里斯本的一艘渡輪上,要去拜訪一位在薩拉查獨裁時代飽受酷刑的受難者,只為了打聽一名早已去世三十多年的葡萄牙醫生和詩人,他鐵定會認為那人瘋了。他還是那個深度近視的書呆子,那個無所不知嗎?那個只因伯恩下了幾片雪,便會慌得不知所措的人?   渡輪靠岸後,戈列格里斯慢慢朝養老院走去。他該如何跟胡安溝通?老人除了葡萄牙文外,還會說哪種語言?現在是星期天下午,在街上看到人們手上捧著花束便知曉養老院有許多訪客。養老院的老人們腿上罩著毯子,坐在窄窄的陽台上,享受著時常躲到雲層後面的陽光。戈列格里斯站在入囗處報上要拜訪的房間號碼。站在胡安門前時,他慢慢深呼吸了幾次,然後敲門。這已是他今天第二次心跳劇烈地站在一扇門前,同樣不知道在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房裡沒有反應。他又敲了一下。就在打算轉身離開時,他聽到背後的門在傳來一下輕響後打開了。他原以為老人會是衣冠不整,不修邊幅,披著浴衣坐在棋盤前。但這位如幽靈般無聲息打開門出現的人,卻是完全是另一副模樣。他套著一件深藍色毛外套,裡面穿著雪白襯衫,繫著紅領帶,褲子熨得平整,無懈可擊,腳上的皮鞋油黑光亮。老人的雙手藏在毛衣外套的口袋裡,禿頂上短髮稀疏,整齊地貼在一對招風耳上,頭略偏向一邊,彷似不願理睬人。那雙瞇起來的灰眼睛彷彿能當頭劈開阻擋在面前的一切物體。胡安.埃薩的確老了,甚至一如他姪女所言,健康狀態也不佳,卻又不願屈服。戈列格里斯不由地想著:最好別跟這樣的人作對。   胡安.埃薩先生嗎?戈列格里斯問。我從您姪女那裡來的,帶了這張舒伯特奏鳴曲唱片過來。他在渡輪上臨時從書裡看來這幾句葡萄牙話,練習了好多遍。

  胡安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看著他。戈列格里斯向來忍受不了這種注視,過了一會便低頭看著地面。這時胡安才將門打開,做了個手勢請他進去。戈列格里斯走進這間過分仔細整理過的小房間,裡面只有必備的東西。戈列格里斯在一瞬間想到女醫生的豪華房間,不懂她為何未將叔父安置在更舒適的環境裡。胡安的問題打斷了他的思路。   您是哪位?他的聲音又輕又啞,卻帶著見多識廣、精明幹練的男性威望。   戈列格里斯拿著唱片,用英語報上來歷與職業,並告訴老人,自己如何認識瑪麗安娜.埃薩。   您為何來找我?肯定不是為了送張唱片。   戈列格里斯將唱片擱在桌上,吸了囗氣,從囗袋裡掏出普拉多的書,指出那張肖像給他看。   您姪女認為您可能認識他。

  胡安瞄了書上照片一眼,便緊緊閉上眼,身子微晃了一下,然後閉著眼走向沙發坐下。   普拉多!他在沉靜中喃喃說著:普拉多,無神的神父。   戈列格里斯等著。一個不當用詞、不合時宜的動作,都會讓胡安不願再透露隻字片語。戈列格里斯走向棋盤,注視剛剛開始的棋局,決定鋌而走險。   一九二二年在英國哈斯丁,阿廖辛打敗波古留波夫的棋局。他說。   胡安一下抬起頭,訝異地望著他。   有人曾經問波蘭棋王塔塔科維,誰是全世界最好的棋手,他回答:如果西洋棋是種搏鬥,最好的棋手當屬德國棋王拉斯克;如果是學問,最佳棋手便是古巴的卡巴朗加;如果是門藝術,最好的棋手非阿廖辛莫屬。   是啊,戈列格里斯說:犧牲兩個城堡的棋步,展現出一名藝術家的幻想。

  聽來有嫉妒的味道。   確實如此。我想不出這一招。   一絲笑意掠過胡安飽經風霜的土氣臉部線條。   我也一樣想不出這招,這或許能安慰您。   兩人視線交錯又分開。戈列格里斯心想,胡安要不說點什麼,把話題繼續下去,要不然會面便到此為止。   那邊的小壁龕裡有茶。胡安說:我也想來一杯。   戈列格里斯先是吃了一驚,這不是要他來當主人嗎?但隨即看到胡安藏在毛衣外套口袋裡捏成拳頭的手,馬上明白過來:胡安不想讓他看見自己抖動、扭曲變形的手,烙印著恐懼的手。他斟上兩杯茶。熱氣從杯中冒出。戈列格里斯等著。隔壁房間傳來訪客的歡聲笑語,接著又是一片沉寂。   胡安無聲地將手從外套口袋中抽出,伸向茶杯的動作,讓戈列格里斯想到他無聲出現在門口的模樣。胡安閉著眼,似乎相信別人無法看見他那雙扭曲的手,上面滿是菸頭燙傷的疤痕,兩個指甲不見了,抖得好似患了帕金森氏症。現在換胡安仔細打量戈列格里斯一眼,看他是否承受得住這場面。戈列格里斯內心的震顫如潮水湧過的乏力感,但他竭力克制,鎮靜地端起茶杯送到嘴邊。

  我的茶只能倒滿一半。   胡安說這句話的聲音低且輕,讓戈列格里斯難以忘懷。他感到自己眼睛濕潤,淚水就要決堤。他做了個動作,深深改變他與眼前這位飽經折磨老人的關係:他端起胡安的茶杯,一口氣將半杯滾燙的茶水嚥下去。   他的舌頭和喉嚨一陣火熱,但他毫不在意,只靜靜將剩下的半杯擱回,將杯柄轉向老人的大拇指方向。胡安久久看著他,既顯得難以置信,又有說不盡的感激,這眼神同樣深深烙印在戈列格里斯記憶中。胡安早已不知如何表達感激,早就放棄去指望他人做出讓他感恩的舉止。胡安將茶杯顫抖地舉到唇邊,等待恰當的時機,迅速喝下一口。他把茶杯重新擱回碟子上時,發出了一陣和諧的叮噹聲響。   胡安從外套口袋掏出一包菸,抽出一根叼在唇邊,然後顫抖地把火湊上去。他吸了一囗,臉色鬆弛下來,手也平穩些。他夾菸時藏起兩根缺了指甲的指頭,另一隻手則又消失在毛衣外套囗袋裡。他眼睛望著窗外,開始訴說往事。

  我第一次見到普拉多時是一九五二年秋天,在從倫敦到布萊頓的火車上。公司派我去英國上語言班,希望我學習與國外客打交道。我從小在北方的濱海城市埃斯波桑德長大,十分想念大海,因此,在英國的第一個星期天便出發前往布萊頓。我那間包廂門被打開,一個頭髮光亮、好像頂著鋼盔的男人走進來。他的眼神非比尋常,無畏無懼,但又溫柔憂鬱。他正與新婚妻子法蒂瑪四處旅行,錢對他來說不成問題,過去不是,後來也沒有過。我打聽到他是個醫生,尤其對大腦著迷;本來想當神父,後來卻成為信念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他對許多事情看法會自相矛盾,觀點並非荒謬,卻十分矛盾。   那年我二十七歲,他年長我五歲,各方面都遠超過我,至少在那趟旅途期間我這麼感覺。他是來自里斯本貴族家庭的少爺,我只是個來自北方的農家子。我們在一起過了幾天,一起去海邊散步,一起吃飯,有次談到了獨裁政治。我們必須反抗,我告訴他。直到今天我都還記得這句話,之所以記著,是因為當我面對這位有著詩人般精緻臉龐的男人,面對這說出很多我從未聽聞過的詞句的男人時,這句話便脫口而出。   聽我這麼一說,他垂下目光,點點頭,把視線轉向窗外。我觸碰到他不願多談的話題,對一個正與新婚妻子周遊世界的男人來說,這話題太不識趣。我趕緊找別的話題,但他開始心不在焉,讓我跟法蒂瑪閒聊。你說得對,分手時他對我說:你說的當然有道理。他指的顯然是反抗運動。   在回倫敦的路上,我想到了他,我覺得他或是他的一部分,更想跟我一起回葡萄牙,而不是繼續蜜月旅行。他請我留下地址,並不是人們在旅途中相遇,禮貌地互換地址。他果然很快地中斷旅行,回到里斯本。不過與我無關。他妹妹打掉一個孩子,差點送了命。他急著趕回來探望,他不相信別的醫生。他就是不相信其他醫生的醫生,普拉多就是這樣的人。   戈列格里斯在眼前看見安德里亞娜那張苦澀、不容妥協的臉。他開始理解她了。他的么妹呢?那得再等等。   十三年後,我才又再見到他。胡安繼續說:那是一九六五年冬天,也就是祕密警察暗殺德爾加多那一年。他從我公司那裡弄到我的新地址,有天晚上臉色蒼白又沒剃鬍子地站在我家門前。那頭曾經如黑金般發亮的黑髮完全失去了光澤,眼裡淨是痛苦。他告訴我,他救了高階祕密警察門德斯,人稱里斯本屠夫的門德斯的命。自此以後病人迴避他,不再尊重他。   我要為反抗組織工作,他說。   為了贖罪?   他尷尬地看著地面。   你沒犯罪,我對他說:你是個醫生。   我想做些事。他堅持說:你聽懂了嗎:我想行動。告訴我,我能做什麼?你清楚這些事的。   你從哪裡得知的?   我知道,他說:在布萊頓時我就知道了。   這很危險,我們會遭遇的危險甚至遠甚於他。做為反抗運動成員,他要我怎麼說呢缺乏合適的內在身段與性格。合格的反抗運動成員必須善於忍耐與等待,像我這種人一樣死腦筋,沒有夢想家敏感的靈性,否則太冒險了。一旦出現差錯,所有人都會受牽連,陷入險境。他過於冷酷,過於大膽,缺少耐力、倔強的個性,和無所事事的本事,即便時機看似成熟也該如此。他察覺我的想法,在別人還沒想好前,他已經感受到外人對他的看法。或許在他一生中,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你不行,你沒這份能力。我想,這一定讓他難以忍受。不過,他知道我說的對,他太了解自己。於是,他同意剛開始時只為反抗運動做些不起眼的小事。   我一再叮囑他,他必須先經受得住誘惑,不讓病人知道他在為我們工作。他當然很想曝光,以便彌補與門德斯受害者,也就是病人間的關係,重新獲得病人對他的信賴。其實,他會有這種想法不外乎為了一點:讓指責他的病人得知此事,改變那些人對他的鄙視,像從前樣敬重他、愛戴他。我知道,他這個期望太強烈了,但偏偏這點正是他與我們最大的敵人。他聽了我的話之後勃然大怒,彷彿我低估了他的智慧。我算什麼人,不就是一介小小會計,比他小了五歲。不過,他明白我說的對。我真討厭世上有像你這樣了解我的人。有次他對我說,說罷還扮了個鬼臉。   他戰勝了內心的渴望,荒唐的贖罪渴望。他根本沒犯錯,或是說根本不必承擔這種後果。   門德斯暗中掩護普拉多,他的救命恩人。普拉多的診所成為反抗組織傳遞情報與金錢交易的場所,卻從未被搜查過。搜索在當時對一般人來說,如同家常便飯。普拉多對此氣惱不已。這就是他,心中無神的神父,希望別人別看輕他,受到庇護反而更傷害他殉難者的自尊。   這導致一陣子的新危機:他企圖莽撞行動,激起門德斯的警覺而不再保護他。我找他談論此事,我們的友誼變得岌岌可危。這次他沒說我有理,但之後的舉動確實克制許多。   不久後,他出色地完成了兩次棘手行動,只有他這種對鐵路系統瞭如指掌的人才辦得到。這就是普拉多。他醉心火車、鐵軌和岔道等等,了解所有火車頭類型,尤其熟知葡萄牙所有火車站建築,連最小的車站是否有信號塔都一清二楚。這是他的執念:只要將拉桿朝一邊拉,便決定了火車行駛的方向。他對這個簡單的機械動作深深著迷。正是他這方面的知識,和他對鐵路的瘋狂迷戀救了我們的命。原本不願見到我接受他的同志,認為他不過是個過度狂熱的高雅靈魂,會讓我們陷入險境,從此都改變了看法。   想必門德斯對他感激不盡。在我坐牢期間,監獄原本不允許任何人探我的監,連瑪麗安娜都不行,更別說受到懷疑的反抗組織成員。只有一個人例外,就是普拉多,他一個月內可以探望我兩次,甚至可以打破一切成規,自己選定日子和時間。   他來,停留的時間總比約定的久。一旦獄卒警告他超過了探監時間,他便氣沖沖瞪著他們,讓獄卒不寒而慄。他帶藥來給我,有止痛藥,也有安眠藥。獄方先允許他把東西帶來,只要他一離開,獄方馬上便把所有的藥統統沒收。我從未告訴他真相,否則他一定會撞倒監獄的牆。看到我被折磨得不成人樣時,他淌下了淚水。當然是同情的眼淚,但更多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慨。他滿是淚痕的臉因怒火漲得通紅,要是當時獄卒在旁邊,一定會被他狠狠修理一頓。   戈列格里斯看著胡安,想像他犀利的灰眼睛盯著燒得通紅的鐵塊,正嘶嘶作響朝他逼近。戈列格里斯感受到眼前男人難以置信的堅強。他們可以摧毀他的肉體,卻永無戰勝他的可能,即便他不再留在這空間裡,還是能感受到這裡有位讓敵人輾轉難眠的反抗運動者。   普拉多帶給我一本《新約聖經》,葡萄牙文和希臘文版本。兩年中,那本《聖經》加上他帶來的一本希臘文文法書,是獄方唯一允許我看的書。   你根本不相信《聖經》裡的任何一個字。我被帶回牢房時衝著他說。   他笑了:但裡面的文字美妙極了。他說:要注意一下其中的隱喻。   我驚訝不已。事實上,我從未真正讀過《聖經》,只跟其他人一樣,浮光掠影地知道一些常被引用的句子。我開始讀,對書中中肯與怪異的奇特結合嘆為觀止。有時我們會議論一番。一門以死刑場景為中心的宗教令我討厭。有次他對我說:想想看,如果那裡換做一個絞刑架、一座斷頭台會如何?想像一下,要真是那樣,我們的宗教符號會是什麼樣子?我自然從未這樣想過。我有些驚恐,尤其在監獄高牆後面,這類話有一番特別的分量。   這就是他,無神的神父,愛把事情想到底,總是如此,無論結局多麼陰沉。有時他有些殘忍,不啻是在自我摧殘。或許正因為如此,他除了我和喬治以外沒有別的朋友。跟他做朋友多少得忍受他的個性。他么妹美洛蒂離開他後,他傷感許久。他很愛這個么妹。我只見過她一次,正如他所形容:輕盈活潑,彷彿是個腳不觸地的女孩。我想像得出來,她難以消受她哥哥的憂鬱傷感,那有如火山即將爆發的面向。   胡安閉上眼,臉上露出疲倦。這是一趟時光之旅,他已經許多年沒說過這麼多話了。戈列格里斯很想問下去,打聽那名字特殊的么妹,問問喬治和法蒂瑪的事,也想知道胡安後來有沒有學希臘文。剛才他全神貫注聆聽,氣都不敢喘一下,連被燙過的喉嚨都忘了。這會兒他的喉嚨又疼起來,舌頭也腫得厲害。胡安在講述過去時曾遞過來一根菸,他無法拒絕,否則會扯斷兩人間的無形細線。他無法端起茶杯,拒絕胡安遞過來的香菸。天曉得為了什麼,總之他就是不能這麼做。於是,他把這輩子第一根香菸夾在嘴唇間,戰戰兢兢迎著胡安顫巍巍遞來的火,遲疑地稍稍吸了一口以免咳嗽。這時他才察覺,火辣的香菸刺激嘴裡的燙傷。他咒罵自己不理智,同時又驚訝地發現,這煙燻火燎正是他此刻想體驗的感覺。   一陣悅耳的鈴聲嚇到了戈列格里斯。   開飯了。胡安說。   戈列格里斯看了一眼手錶:五點半。胡安注意到他的表情,鄙夷地笑了一下。   太早了,就像在監獄一樣。這跟住戶的作息時間無關,只是院方為了方便自己的時間而安排。   戈列格里斯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再來拜訪您嗎?胡安望著棋盤默默點頭,好似罩上無言的盔甲。告別時,他察覺戈列格里斯伸來的手,迅速將兩隻手深深插進外衣口袋,眼睛盯著地面。   戈列格里斯渡河回到里斯本,幾乎沒在意周圍的景致。他途經奧古斯塔街,穿越巴夏區棋盤般的巷弄,一直來到羅西歐廣場,才感到自己人生中最長的一天終於走到了盡頭。後來他倒在旅館床上,忽然想到早上額頭靠著教堂書店霧氣瀰漫的櫥窗玻璃,等待前往機場的強烈欲望消退。後來他和安德里亞娜相遇,跟瑪麗安娜一起喝了金紅色的阿薩姆紅茶,還在她叔父那裡,用燙傷的嘴抽了生平第一根菸。這麼多事,真的是在一天之內發生的嗎?他翻開普拉多的肖像。他今天了解到的事,改變了他對普拉多的印象。這位無神的神父,開始在他心中變得鮮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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