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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相遇篇 《十三》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4425 2023-02-05
     戈列格里斯面前的高大婦人身著一襲黑衣,面容嚴峻,有著修女般的美貌,宛如從古希臘悲劇中脫身而出。她瘦削蒼白的臉頰包覆著一條黑色針織頭巾,一隻手在下巴抓緊頭巾。她瘦骨嶙峋的手上青筋暴露,比臉更清楚地透露出她的高齡。深陷的眼睛如黑鑽般閃亮,銳利地打量著戈列格里斯,眼神訴說她的貧困,她的自我克制與自我否定,彷彿摩西在警告所有聽天由命的人。戈列格里斯心想,這婦人背脊筆直,昂起的頭遠超過她身形的高度,要是有人忤逆她沉默堅定的意志,那對眼睛肯定會噴出火來。現在那裡正射出一道冰冷的火焰。他在她面前不知所措,甚至忘了如何用葡萄牙語問候。   在婦人默默地盯視下,他沙啞地用法語問候,然後從口袋裡掏出普拉多的書,翻出作者肖像指給她看。

  我知道,這個人是醫生,在這裡住過和工作過。他繼續用法語說:我我想親眼看他住過的地方,和了解他的人談談。他寫的東西太令人難忘。智慧之語,無比神奇。我想知道,能寫出這些話的人是怎樣的人,跟他在一起過得又是何種生活?   在黑色頭巾襯托下,婦人蒼白無光的嚴厲臉龐似乎不為所動。只有特別清醒之人(此際的戈列格里斯正是如此)方能察覺,她緊繃的臉略為鬆動(一點點鬆動而已),不友善的嚴峻眼神稍稍軟化。但她依舊一言不發,時間開始顯得漫長。   真對不起,我不想他從門邊退開兩步,手尷尬地擺弄那忽然顯得過於窄小的外套口袋,小到無法接納那本書。他打算轉身離開。   等一下!婦人的聲音比剛才門後那冰冷聲調溫和了些,她的法語囗音和他在橋遇到的陌生葡萄牙女人相同,但她的聲音彷彿不可抵抗的命令。戈列格里斯想起,科蒂尼奧提到安德里亞娜對病人盛氣凌人的態度。他轉身再度面對她,手裡依舊握著那本礙手的書。

  請進。婦人說,從門邊退了一步,手朝樓梯往上示意了一下。她用一把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紀的大鑰匙將門鎖緊,尾隨他上樓。當她蒼白而瘦骨嶙峋的手鬆開扶手,繞過他,走向會客室時,他聽到她的喘氣聲,一股刺鼻的氣味飄過,可能是藥水,也可能是香水味。   戈列格里斯從未見過這種會客室,連在電影裡都沒見過。會客室沿著房子寬度延伸,像是無邊無際。無瑕疵的鑲木地板泛著光,用不同材質與不同色調的木料鑲嵌成玫瑰花型。就在似乎看到最後一朵鑲木玫瑰時,卻又冒出下一朵。視線的終點一直望向戶外的老樹,正值二月底,紛亂的深色樹枝竄入灰白色的天際。會客室的一角擺設著一張圓桌與法式風格家具:一張沙發和三把椅子,椅面是橄欖綠與銀白色的閃亮絲絨,彎曲有致的扶手,與紅木製的椅腳。另一角立著一座發亮的黑色立鐘,金色擺錘靜靜地垂著,分針秒針靜止在六點二十三分的位置。靠窗的一邊擱著一架平台鋼琴,一塊鑲繡金銀絲線的黑色錦緞琴罩一直鋪到琴鍵蓋上。

  最讓戈列格里斯印象深刻的,還是那一眼望不到盡頭、嵌入赭色牆壁中的書牆,上面掛著青年風格的藝術小燈,頭頂上是花格天花板,和牆面一樣的赭色,並融入深紅色的幾何圖案。真像一間修道院圖書館,戈列格里斯心想,真像接受古典教育的富有人家子弟擁有的圖書館。他不敢沿著書牆走,但視線很快在一排鑲金書名的深藍色書中,瞥見牛津大學出版的古希臘文集,接下來是西塞羅、赫拉茲和早期基督教教父聖伊格納西的作品全集。他在這棟房子裡還不到十分鐘,卻已盼望不要離開。這裡一定是普拉多的圖書館了。是吧?   普拉多很喜歡這房間,喜愛這些書。可是,安德里亞娜,他常跟我說:看書的時間實在太少了,或許我該去當神父。可是他又想開著診所大門,從早到晚看診。有病痛或恐懼的人不能等待。每當我看到他精疲力竭想制止他時,他便這麼對我說。晚上無法入睡時,他便會讀書和寫作。也許正因為覺得自己必須讀書、寫作和思索,他才不肯休息。我不知道。他的失眠太可怕了,我相信,要是他不必承受這種痛苦,不是這麼孜孜不倦地探索,不斷在文字中尋尋覓覓,他的大腦或許能工作得更久,也許到現在還活著。到今年十二月二十日,他該滿八十四歲了。

  她根本沒問戈列格里斯是誰,也沒介紹自己,卻滔滔不絕地談著自己的哥哥,講到哥哥的痛苦、奉獻、熱情及死亡。從她的敘述和表情可看出,這一切的一切無疑對她的一生至關緊要。她如此直言不諱,彷彿冀求戈列格里斯在一瞬間變形,不屬於任何一個時代,成為她想像世界裡面的一員,見證她所有的記憶。他攜帶的書上印有祕密符號紅雪松,足以讓他取得進入她思想聖殿的門票。她花了多少年的時間,為了等待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前來,一個能與她談論過世哥哥的人。普拉多墓碑上的死亡日期為一九七三年,也就是說,安德里亞娜在這棟房子裡孤單生活了三十一年,也守了哥哥走後三十一年裡,留在這棟房子裡的回憶與空洞。   她原本一直將頭巾在下巴緊緊抓住,似乎想掩飾什麼。現在她的手放開了,針織頭巾散開,露出裹住脖子的黑絨帶。頭巾分開,露出罩著雪白縐摺皮膚的寬絲絨帶,這景象令戈列格里斯無法忘懷,這一幕定格成一幅細節清晰的靜止畫面,更在後來得知黑絲絨帶掩飾的東西後,更成為記憶中的聖像了,連安德里亞娜的手查看絲帶是否安在的動作都包括在內。比起在她計畫與意識下做出的事,這個鬆開動作更表露出她的個性。

  頭巾稍微向後滑落,戈列格里斯看見她的灰髮,夾雜的幾綹黑髮讓人想像她曾經擁有一頭烏黑的秀髮。安德里亞娜抓住滑落的頭巾,尷尬地朝前拉,暫停了一下,乾脆從頭上扯下來。兩人四目相對了一會兒,她的眼神似乎在說:沒錯,我是老了。她的頭往前彎,一綹鬈髮滑落到眼前,上半身縮了起來,青筋暴露的手失神慢慢地摸著膝上的頭巾。   戈列格里斯指著桌上普拉多的書。普拉多寫的全在這裡面嗎?   簡短的話語效果出奇好,安德里亞娜臉上所有疲倦與黯淡一掃而空。她起身,頭往後仰,雙手將頭髮撂到腦後,然後看著他。這是她臉上第一次露出狡黠的微笑,讓她至少年輕了二十歲。   過來吧,先生。她語氣中所有盛氣凌人的口吻消失殆盡,不再像是發號施令,甚至連要求都說不上,反而像是宣告,要他看個東西,領他進入一個掩藏的祕密中,用葡萄牙語對他展露出親暱與密謀感,顯然忘了他不懂葡萄牙文。

  她帶著他經過走道,走向通往頂樓的第二道樓梯,然後喘著氣,一級級往上爬,最後停在頂樓兩扇門中的一扇門前。你可以說她只是想休息一下,但戈列格里斯事後在記憶中歸納這件事時,卻肯定這個歇息其實是種遲疑,疑慮著是否該向陌生人展示這片神聖之地。最後她還是按下門把,動作輕柔地有如去醫院病房探病,她小心謹慎地先打開一條門縫,然後才緩緩推開門。這動作不由得讓人覺得,彷彿時間她在爬樓梯時倒退了三十年,期待在踏進房間時再次見到普拉多,看他伏案寫作,或是沉思,或是睡覺。   在戈列格里斯的意識邊緣,或在稍許朦朧之處閃過一個念頭:一個女人正走在一道狹窄山脊上,這道山脊將她現今可見的生活與一個無形、久遠,對她而言卻更為真實的日子分開來。只消輕輕一推,甚至只消輕輕呼口氣,她便會跌下深谷,消失在過去與哥哥的生活中,永不復返。

  時間確實在他們進入的大房間裡停滯。房間的擺設簡陋到近乎苦行,面對牆的一角擱著一張書桌及一把椅子,另一頭擺了一張床,床前鋪著一小塊地毯,看來像是祈禱用的。房中央擺著一張閱讀用的沙發椅,旁邊立著一盞立燈,周圍光禿禿的地板上胡亂堆了一層層的書,此外便一無所有了。這是個避難所,紀念醫生、反抗運動者及文字鍊金師的阿瑪迪歐.伊納西奧.德.阿爾麥德.普拉多的聖壇,瀰漫著大教堂的冷靜和深遠,無言低語的空間裡,時間凝固了。   戈列格里斯站在門邊。這裡不是陌生人可以隨意走進去的地方。安德里亞娜雖在少數幾件家具之間移動,動作卻顯然非比尋常。她不是踮著腳尖或步伐矯揉造作,戈列格里斯覺得,她緩慢的步履本身即超凡脫俗,擺脫物質的概念,近乎不受時空限制。她手臂與指尖的動作也是如此,她走過去輕撫家具,卻幾乎沒有觸碰到。

  她最先觸摸的是書桌椅,圓凸的座墊、彎曲有致的椅背,與客廳中的椅子十分相配。椅子斜靠著書桌,似乎有人匆忙起身時碰倒了椅子。戈列格里斯不由自主地想,安德里亞娜一定會去扶正椅子,然而在安德里亞娜輕輕繞過椅子未做絲毫改變時,他才明白:傾斜的椅子正是普拉多三十年又兩個月前留下的模樣,不管要付出任何代價,安德里亞娜都不會去改變,否則便是以普羅米修斯的狂妄奪走不可變更的過去,或是推翻了自然法則。   書桌上的情形也一樣。為了方便讀書寫作,書桌上放了塊十分傾斜的書架,上面擺著一本從中攤開的大書,前面有一疊紙。戈列格里斯在遠處費力看著,看見紙上僅寫了幾個字。安德里亞娜用手背輕撫桌面,又觸碰一下在紅銅墊盤上的藍色瓷杯,旁邊還有個裝滿的方糖罐和一個滿溢出來的菸灰缸。這些東西也經歷了這些歲月?三十年的咖啡渣?年齡超過四分之一世紀的菸灰?打開的墨水瓶裡的墨水應該已碎成細粉,或是乾成黑黑的一團。書桌上雕飾精美桌燈的翠綠燈罩底下的燈泡是否還會亮?

  有件事讓戈列格里斯吃了一驚,但他隔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所有物品全都一塵不染!他閉上眼,安德里亞娜成了在室內遊走、沙沙作響的幽靈。難道這幽靈在一萬一千個日子裡定期在這裡撢去灰塵,頭髮因此才灰白的嗎?   等他再度睜開雙眼,安德里亞娜剛好站在一堆塔樓般高的書堆前,那書堆看似隨時會坍塌。她膲著最上頭一本厚厚的大開本書,封面有幅大腦圖。   大腦,老是大腦。她喃喃說著,語氣中淨是責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這時的聲調中有怒氣,在歲月和沉默的洗禮下聽天由命的怒氣,以此回應死去三十年的哥哥。普拉多沒告訴她,他得了動脈瘤,戈列格里斯心想,他也從未跟她提起自己的恐懼,更沒告訴她,自己的生命可能會隨時結束,直到她看到這些筆記。在悲傷過後最讓她氣的,便是他隱瞞著她,不願與她分憂。

  她抬起頭看著戈列格里斯,彷彿已經忘記了他。她漸漸灰復神智,回到現實中來。   啊,好,請您到這裡來。她用法語說,踏著比先前堅定的腳步。她回到桌邊,拉開兩個抽屜,裡面放著用厚卡紙夾著的厚厚一疊疊的紙,外面用紅帶子纏綁了幾圈。   法蒂瑪死後不久,他便開始寫作。他說:這是在與麻木的內心搏鬥。幾星期後又說:為什麼我沒有早點寫作呢?人若不寫作,就不可能真正清醒,也無法了解自己,更不用說認清自己不是誰。他不允許別人閱讀,包括我在內。他拔出鑰匙,一直帶在身上。他不太相信別人。   她關上抽屜。我現在想一個人待著。她突然冒出這句話,幾乎帶著敵意,下樓時也沒再多說一個字。打開大門後,她默默站著,姿態僵硬又笨拙。她不是那種會跟人握手的女人。   謝謝,再見。戈列格里斯說,遲疑地打算轉身離開。   您貴姓?   她問得過於大聲,聽來像是嘶啞的吠叫,讓他想到科蒂尼奧。他答覆後,她又重複一遍:戈列格里斯。   您住哪?   他告訴她自己的旅館。她沒跟他道別便關上門,轉動鑰匙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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