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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二》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3454 2023-02-05
    戈列格里斯隔天一大早便出門,那天天色陰暗,霧氣濛濛。他昨晚上床後,竟反常地很快就入睡,沉入波濤洶湧的夢境中,令人費解的船、衣服和監獄在夢中一排排湧來。雖然難以理喻,倒也不太難受,更算不上惡夢,因為那些如狂想曲般無序變換的插曲總被一個無聲、卻又十分真實的聲音壓制下去。那聲音屬於一個女人。他心急如焚地尋找這女人的名字,彷彿那事關己命。在他醒來的一瞬間,他想起了這個名字:昆賽桑,女醫生如神話般美麗的名字,刻在診所大門口的黃銅板上:瑪麗安娜.昆賽桑.埃薩。他輕聲讀著這名字,一段遺忘的夢境浮現在腦海:一名快速變換身分的女人取下他的眼鏡,重重按著他的鼻梁,現在他還能感覺得到那重量。   醒來時已是午夜一點,不可能再入睡,於是他翻閱普拉多的書,在一個段落停下來。

夜中稍縱即逝的臉   我覺得很多時候,人與人相遇正如深夜裡呼嘯交馳而過的列車。我們望向在朦朧黯淡的車窗後的人,倉促一瞥還來不及看清,對方已從視線中消失。那是男人還是女人?從對面車窗燈影裡稍縱即逝的影像,就像從虛無中浮現的幻影,沒有目的與意義,直接闖入無人的深夜。他們認識嗎?是否在交談,歡笑,或在哭泣?你會說:這正好比陌生人在風雨中擦肩而過。但很多人長期面對面而坐,我們同吃、同住、一起工作,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何來稍縱即逝?穩定關係、信賴感,乃至親密的了解都在矇騙我們的錯覺:難道我們不是為了安慰自己而發明假象,用以掩蓋並祛除那稍縱即逝,只因為我們不可能在任何一刻裡捉得住它?他人的每一次注視、眼神每一次交會,不正像交馳而過的列車上旅人的視線,如鬼魅般短暫交接,在讓一切顫慄的疾速與強大氣流中麻木?我們看陌生人的眼神不正如夜晚交馳的列車,迅速地從別人臉上挪開?留下的不過是臆測、浮想,以及憑空想像的特徵?難道事實上相遇的不是人,而是投射出己身意念的影子?

  戈列格里斯心想,身為一個從內心激盪深處吶喊出孤獨的男人的妹妹,會有何等感受?這個在反思中將不留情面的結論公諸於世的人,文字卻絲毫沒有絕望或衝動。當他的助手、遞給他針筒、替他幫病人包紮傷口的人會怎麼想呢?他寫出人與人之間的疏遠及陌生時有沒有想過:這對藍屋診所的氣氛有何意義?他是否把一切藏在心底?藍屋是否是他唯一能吐露心聲之地?他是否走過一間間的房間,手裡拿本書,想著要聽哪首曲子?哪種樂聲適合他孤獨的思考?是否明澈堅硬宛如玻璃?他在尋找與內心同調的樂聲,抑或要宛如香脂的曲調和旋律,不至於讓人迷醉恍惚,卻讓人內心祥和?   近破曉時,戈列格里斯懷著滿腹疑問又淺淺滑入夢鄉。睡夢中,他站在一道虛幻的藍色窄門前,他想按鈴,卻又不確定該跟出來開門的老婦說什麼。醒來後,他換上新裝,戴著新眼鏡去餐廳吃早餐。女服務生發現他嶄新的外表時吃了一驚,一抹微笑隨即掃過她的臉。現在他踏著霧色灰濃的週日清晨,去尋找老科蒂尼奧描述的藍屋。

  他在察看上城幾條窄巷時,忽然發現在第一晚跟蹤過的男人,剛好走到窗邊抽菸。那棟房子在日光下看來比夜裡更狹窄破落。房間內部雖在陰影中,戈列格里斯還是瞥見沙發上的織毯、擺設彩繪瓷像的玻璃櫃,以及耶穌受難十字架。他停下來,望著抽菸男子。   一座藍色房子?他問。   那男人將手罩在耳上,戈列格里斯又問了一次。回答滔滔不絕,他一句都聽不懂,老人夾著菸的手同時上下舞動。老人說話時,一名身形佝僂、老態龍鍾的婦人走到他身邊。   藍屋診所?戈列格里斯問。   是!婦人聲音嘶嘶響著,又說了一遍:是!   她揮舞著骨瘦如柴的手臂與皺巴巴的手指,激動地比劃了半天。戈列格里斯好一會兒才明白,她在招呼他進去。他遲疑地走進屋子,房裡的霉味與燒焦的油味朝他撲來。要進入老人正在等待的房間,像是得衝過一堵氣味令人作嘔的厚牆壁。這時,老人唇間叼上了一根新香菸。他一瘸一瘸地領著戈列格里斯來到客廳,嘴裡含糊不清自語著,手飄忽地一擺,示意他在鋪著織毯的沙發上坐下。

  接下來半小時,戈列格里斯吃力地在兩位老人令人費解的葡萄牙文及變化多端的手勢間辨明頭緒。老人試著向他說明,四十年前普拉多為這社區居民看診的情形。言語間流露出對醫生的敬重,尊敬一位遠比自己傑出的人。但語調中還有另一種情緒,戈列格里斯漸漸才看出,那謹慎的情緒來自多年來不願承認的指責,卻又無法完全從記憶中清除。大家開始迴避他,傷透了他的心。他想起科蒂尼奧告訴他,普拉多曾經救過有里斯本屠夫之稱的魯伊.路易士.門德斯的命。   老人拉起一隻褲腳,將一塊傷疤指給戈列格里斯看。這是他治療的。他用尼古丁燻黃的手指指著傷疤。老婦用皺巴巴的手揉著太陽穴,然後做出一個飛了的動作:普拉多治好她的頭痛。她還指出自己手指上的一小塊疤痕,從前那裡大概有塊疣吧。

  戈列格里斯後來常自問,到底是什麼讓他最終下定決心去按藍屋的門鈴?這時便會不禁想起兩位老人的手勢,想到那名先受人尊敬、爾後遭唾棄,最後重新獲得人們景仰的醫生在兩老的身上留下的痕跡,醫生的手彷彿在他們的身上復活。   戈列格里斯詳細打聽去普拉多診所的路後,便向兩位老人告辭。他們頭挨著頭,在窗口目送他。戈列格里斯覺得他們的眼神中似乎含有妒意,一種矛盾的嫉妒:他可以去做他們已無能為力的事,去認識全新的普拉多,由此開拓一條通往自己過往人生的道路。   透過認知和理解他人,真的是看清自己的最好途徑嗎?儘管他人的人生與自己不同,擁有迥然不同的思考邏輯?對他人的好奇心,跟自己對人生流逝的感嘆又有何關?   戈列格里斯站在一間小酒吧的吧台旁喝咖啡,他是第二次站在這裡了。一小時前,他剛好來到路易士.路克斯.索里亞諾街,往前走了幾步後,便看到普拉多的藍屋診所。那是一幢三層樓的屋子,藍色瓷磚牆確實曾讓房子泛著藍色,但最突出的還是塗上閃亮深藍色的高大拱窗。油漆雖已老舊,色彩斑剝,有些潮濕的部位長出黑色苔蘚。連窗台下鍛鐵窗框上的藍漆都開始剝落,只有大門上的藍漆完美無缺,彷彿在說:看看這裡吧,這裡才是最重要的地方。

  門鈴上沒有掛名牌。戈列格里斯看著黃銅門環時,心中狂跳不已。我未來的一切似乎都維繫在這道門後。他想著,然後朝幾棟房子外的小酒吧走去,內心在與要他放棄的威脅感抗爭。他看看時間:就在六天前,他正好在這時刻從教室裡的掛勾上取下濕漉漉的大衣,頭也不回地脫離原本安穩有條理的生活。他摸進外套囗袋,碰到伯恩寓所的鑰匙。一股強烈的欲望湧來,彷彿突然爆發的飢餓感:他想要讀一段希臘文或希伯來文,要美麗的外來文字出現在眼前。四十年過去了,這些文字對他依然具有東方神奇的優雅魅力。他想證實,在經歷過不知所措的六天後,他並未喪失理解那些文字的能力。   科蒂尼奧送的希臘葡萄牙文雙語《新約聖經》放在旅館內,但旅館離這裡太遠。他想要讀,想在這距離藍屋不遠的地方,在威脅著要吞沒他的藍屋大門尚未啟開前,在此地此刻就要讀。他趕緊結了帳,去找一家有他想看書籍的書店。不巧今天是星期天,他只找到一家大門緊閉的教會書店,玻璃櫥窗裡擺著希臘文與希伯來文的書。他的額頭緊靠在霧氣朦朧的玻璃上,再次感受自己想去機場,登上下一班飛返蘇黎世班機的蠢動。他意識到自己戰勝那咄咄逼人的期望後如釋重負,他彷彿經歷了一場猛爆性高燒又退了燒,耐心地等待熱潮退去,然後緩緩走回藍屋附近的酒吧。

  他從新外套的口袋裡取出普拉多的書,看著葡萄牙醫生果斷無畏的面孔,一名因恪守職責而遭致無情對待的醫生,一名反抗運動者,試圖用生命去換抵無罪之罪。他還是一個文字鍊金師,最大的熱情乃是讓緘默的人生打破沉默。   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倘若在此期間藍屋換了主人,那該怎麼辦?他匆忙將咖啡錢放在吧台上,然後衝向藍屋。他在藍色大門前深深吸了兩口氣,然後讓氣緩緩從肺部排出。他按下門鈴。   門鈴叮噹響了起來,宛如來自遙遠的中世紀,聲音在整棟房子裡迴盪。沒有動靜。沒有燈光,沒有腳步聲。戈列格里斯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又按了一下。依然無聲無息。他轉身,疲倦地倚在門上,想著自己在伯恩的寓所。他感到釋然,一切終於過去了。他慢慢將普拉多的書放進大衣口袋,撫摸了一下大門上冰涼的門鎖,慢慢抽開身子,打算遠離此地。

  就在這時,他聽到裡面傳來腳步聲,有人從樓梯上走下來。透過門窗,他看到屋裡出現了一道光亮。腳步聲接近大門。   是誰?門後傳來一個女人深沉沙啞的問話。   戈列格里斯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他默默等待。幾秒鐘後,鑰匙在孔眼內旋轉,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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