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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一》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3518 2023-02-05
    怎麼會呢,不可能呀。戈列格里斯摘下輕巧的新眼鏡,揉了揉眼睛又再戴上。真的,他的視線比以前清楚多了!尤其眼鏡的上半部,他透過這部分看全世界。所有事物彷彿爭相朝他撲來,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因為再也感受不到如碉堡般壓在鼻梁上的厚重分量與護衛感,新獲得的明亮視線不但讓他覺得刺眼,甚至有股威脅性。世界帶來的新印象讓他有點頭暈目眩,只好將新眼鏡取下。凱薩.桑塔倫鬱鬱寡歡的臉上閃過一絲微笑。   現在您不知道是舊的好,還是新的好了。他逗趣地說。   戈列格里斯點點頭,然後站到鏡子前。細長的紅鏡框和新鏡片不再是他眼睛前面令人望而生畏的壁壘,而讓他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一個注重外表、追求優雅風尚的人。這麼形容是有些誇大,但事實就是如此。說服他買下眼鏡的眼鏡行助理站在他背後,做了個認可的姿勢。桑塔倫注意到她,贊同她的好眼光說:不錯。戈列格里斯感到怒氣在體內上升,他戴回舊眼鏡,包好新的,迅速付帳後離去。

  步行到阿爾法瑪區瑪麗安娜.埃撒的診所原本只需半小時,但戈列格里斯花了整整四小時。一路上一看到長椅,他便坐下,換戴新眼鏡。新鏡片讓世界變得碩大,他第一次感受到三度空間,物體在這空間裡能無限延伸。太迦河不再是一片棕色的模糊平面,而成了一條河。聖喬治城【註:里斯本內最古老的歷史遺跡,處處可見摩爾人的築城技術。】的三面城牆高聳入雲,好似一座真正的古堡。但這世界讓他感到吃力。輕巧的眼鏡的確減輕對鼻梁的壓力,但他習慣的沉重腳步反而與臉上的輕盈不搭調了。世界向他靠攏,咄咄逼人,對他提出更多要求,可他又不明白到底要他回應什麼。一旦這些捉摸不透的要求太多,他便立即換回舊眼鏡,與現實拉開距離,允許他質疑:在文字和文本之外是否還存在一個外在世界?這份質疑對他而言親切且珍貴,少了便無法想像自己的生活。但他又無法忘卻新的視野。他在一座小公園裡掏出普拉多的札記,想試試新眼鏡的閱讀效果。

  偶然,是我們生命中的真實導演,他集殘忍、憐憫和迷人魅力於一身。戈列格里斯簡直無法置信,他第一次輕鬆領略到普拉多的文字。他閉上眼,放任自己進入甜蜜的幻想,但願新眼鏡會繼續帶領他領會其他段落宛若童話故事裡的魔法道具,幫助他擺脫文字的外在框架,找出內在含意。他將新鏡框扶正了一下,發覺自己開始喜歡上它了。   我想知道檢查結果是否正確。那位大眼睛,身上套著黑絲絨大衣的女人說。這句話讓他意外,因為聽起來好像出自一個缺乏自信的用功女學生,與女醫生自信的外表不相稱。戈列格里斯望著一個滑著直排輪快速遠去的女孩背影。若是里斯本頭一晚碰到的那位直排輪小子的手肘稍稍岔開一點,就不會撞上他的太陽穴,他現在就不必去找醫生,也不必徘徊在朦朧與清晰明確的視野間,給予這世界不真實的真實感。

  他在一家酒館裡點了一杯咖啡。正值正午時分,酒館裡擠滿來自附近辦公大樓裡的衣裝筆挺男士。戈列格里斯從鏡中打量自己的新面孔與全身樣貌,也就是女醫生接下來會看到的模樣:磨平的燈心絨長褲、粗糙的高領套頭衫和老舊的風衣。那身老舊風衣與酒館內眾多東腰西裝外套、色澤協調的襯衫和領帶一比,顯得格外刺眼。這身穿著跟他的新眼鏡也不太匹配,根本不協調。戈列格里斯因此心裡感到不快,隨著咖啡一囗囗下肚,他越來越光火。想起美景飯店的服務生在他逃出城的那天早上是如何冷眼打量他,他卻全然不當一回事,反而有意以這副邋遢模樣與空洞的時髦氛圍抗衡。他的自信哪裡去了?他帶回舊眼鏡,結完帳便離開。   他第一次去診所時,附近與對面的高貴建築就存在了嗎?戈列格里斯換上新眼鏡四處打量。醫生診所、律師事務所、一家葡萄酒公司,還有一間非洲國家的大使館。他在厚厚的套頭衫裡熱得冒汗,臉上感覺到一陣冷風將天空吹得清澈。哪扇窗戶是瑪麗安娜.埃薩的診療室呢?

  一個人視力如何,取決於許多因素。瑪麗安娜說。兩點差一刻,他這時能進去嗎?他穿過幾條街,在一家男裝店前停住。你也該買些新衣服穿了。坐在前排的女學生芙羅倫斯偏偏被他不修邊幅的模樣吸引。成了他的妻子後,很便對他隨意的外表倒盡胃囗。不管怎麼說,你不是一個人生活。光懂希臘文也不能當衣服穿。在他獨居的十九年中,他只去過兩三次服飾店。他很喜歡不受人指點的日子。十九年了,夠了嗎?他遲疑地走進男裝店。   兩名女店員使出渾身解數,伺候唯一上門的客人,最後還請出老闆來招待。戈列格里斯不斷在鏡中見到嶄新的自己:先試西裝,那些西裝把他包裹得好似銀行家、歌劇院的貴賓、花花公子、教授和會計;接下來試外套,從雙排扣外套試到運動休閒上衣,讓人想到在宮廷公園裡騎馬的貴族;最後試穿皮衣。一連串熱情洋溢的葡萄牙文,他半句都聽不懂,只好一再搖頭。最後他穿著一套灰色燈心絨西裝離開那家服飾店。經過幾棟房子後,他不安地望向櫥窗裡自己的身影。他強迫自己穿上質地精緻的酒紅色高領套頭衫,跟新的紅鏡框搭配嗎?

  他突然失去控制,怒氣沖沖地疾步走到大街對面的洗手間,換上了舊衣服。經過一個車輛出口時,看到後面有一堆垃圾,便順手將裝新衣的袋子往那一扔,然後緩步走向女醫生的診所。   剛進大門,他便聽到樓上傳來開門聲,接著看到她穿著輕飄飄的大衣下樓。此刻他真希望自己穿著那套新西裝。   喔,是您!她說,接著便問起他戴新眼鏡的感受。   他說話時,女醫生已經走過來,伸手握住鏡框檢查位置是否恰當。香水的氣味撲鼻而來,一綹髮絲輕撫在他臉上。在那一瞬間,她的動作與芙羅倫斯第一次摘下他眼鏡時的那一刻相融。他在訴說那不真實的真實感受時,她聽得笑了,然後看了看手錶。   我得去碼頭搭船,去拜訪一個人。他臉上的神色令她詫異,她因此停下了腳步。您去過太迦河嗎?要不要一起來?她問。

  之後戈列格里斯不再記得搭車前往碼頭的路上發生過什麼事,只記得她一下子便俐落地將車子駛進十分狹窄的停車位。之後他們坐在渡船的上層甲板,聽瑪麗安娜.埃薩講述要去探訪的人,也就是她叔父的事。   胡安.埃薩住在卡希爾斯區的一間養老院裡。他沉默寡言,成天只模仿那些有名的棋局。他過去在一間大企業當會計,為人謙遜,不引人注目,幾乎是個隱形人。沒人想到他在為反抗組織效命,偽裝完美之極。在他四十七歲時,薩拉查的人逮捕了他。法庭視他為共產黨員,以叛國罪判處終身監禁。兩年後,心愛的姪女瑪麗安娜才把他從監獄帶回家。   那是一九七四年夏天,革命勝利後幾個禮拜。我才二十一歲,正在孔布拉大學念書。她將頭轉開說著。

  戈列格里斯聽到她在哽咽。為免聲音千瘡百孔,她繼續說下去時壓低了嗓音。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他那年四十九歲,酷刑把他折磨得老邁體衰。從前他的聲音飽滿、低沉宏亮,現在他嗓音沙啞,聲音輕飄。那雙彈奏鋼琴的手,他尤其擅長彈奏舒伯特,現在完全扭曲變形,還抖個不停。她吸了一口氣,然後挺直身子。只有那雙灰眼睛仍然有剛硬無畏、咄咄逼人的光采。他沒有屈服!很多年後,他才跟我慢慢講述往事:為了逼他招供,他們把燒得通紅的鐵塊擱在他眼前。鐵塊離他越來越近,他等待著隨時就要沉沒在熾熱的黑暗浪潮中,然而他的視線並不畏懼發紅的鐵塊,穿透過那堅硬與炙熱,直射到施酷刑者的臉上。他出奇的剛強不屈,讓折磨他的人一時停住了手。在那以後,我什麼都不怕了。他告訴我:一切都不怕。我相信,他不曾洩露過任何機密。

  他們一起上岸。   那邊,她的聲音又恢復了原有的堅強,就是養老院。   她指著一艘正畫出巨大弧形的渡船,從這望去,可從另一個角度眺望里斯本。她遲疑地停頓了一下,這個動作洩露出她意識到兩人太快產生親密關係,現在不可繼續下去,也許她驚覺到,透露這麼多胡安和自己的事似乎不對。她往養老院走去時,戈列格里斯久久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想像她二十一歲時站在監獄門前的模樣。   他要回里斯本,再次搭上了橫渡太迦河的船。這麼說來,胡安.埃薩參加過反抗運動,普拉多也同樣為反抗組織工作。反抗運動。女醫生理所當然用葡萄牙文強調這個字,彷彿這件神聖的事無法用其他語言表達。她提到這字眼時帶著輕柔的急迫,飽滿的聲音令人迷醉,這個字也因此罩上一層神祕色彩與光環。一個是會計,一個是醫生,兩人相差五歲,都經歷無數風險,擅長絕妙偽裝、沉默寡言、口風嚴密。他們認識嗎?

  戈列格里斯上岸後,買了一張詳細標註巴羅奧爾多的市區地圖。吃飯時,他畫出尋找藍屋的路線。安德里亞娜.德.普拉多很可能還住在那棟房子裡,年老體衰,沒有電話。他走出餐廳時,黑夜開始降臨。他坐上電車前往阿爾法瑪區。下車後走著走著,忽然認出路邊堆放垃圾的車子出入口,那袋新衣還在。他拎起衣袋,叫了輛計程車回旅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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