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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5386 2023-02-05
     戈列格里斯在家裡剛放上第一張唱片,還沒聽到第一句葡萄牙文,電話鈴就響了。一定是學校打來的。鈴聲響個不停,他站在電話旁,清點著能說的理由:今天早上我突然想為自己做點不一樣的事。我不願再當各位的無所不知,雖然我不知道要去過何種新生活,但這件事刻不容緩,沒有任何事可以阻止我的決心。我的時間已經流逝,剩下的時間或許也不多了。戈列格里斯大聲地自言自語,知道這些話完全切中自己的心思。過去他很少說出像這幾句般具有重要意義的話。然而他的聲調低沉且過於激動,無法直接對著話筒說出來。   電話鈴聲停了,但還是會再響起。他們擔心他,在找到他之前是不會放心的。畢竟他可能發生了意外。門鈴遲早會響起。現在還是二月,天色很早就暗了,他可不能開燈。他正在逃離這構成他生活中心的城市,隱身在居住十五年的公寓裡。這行為實在奇特又可笑,聽來就像一齣不入流的喜劇,然而他是認真的,比大多數他經歷過、做過的事都還要認真,卻又不可能對尋找他的人解釋前因後果。戈列格里斯想像自己開門請他們進屋的情況不可以,完全不可能。

  他連聽三次第一片語言教材,逐漸弄懂葡萄牙文說與寫之間的差異,尤其是囗語中含糊不清的發音。他那擅長確實記住文字構造的記憶力發揮了作用。   當學習漸入佳境時,電話又響了起來。他從前任房客手中接收了一部老式電話,電話線沒有附插頭,否則他早就拔下來了。他先前堅持讓房內一切維持原狀,現在只好拿一條毛毯掩蓋住鈴聲。   語言教學唱片裡的聲音要求他跟著一起唸單字與短句。他照著做,嘴唇與舌頭卻沉重笨拙。古老語言與他那口伯恩腔正契合,而且在古老語言的永宇宙中並沒有匆忙的概念。葡萄牙人卻恰好相反,似乎總是匆匆忙忙,像極了他一直自嘆不如的法國人。芙蘿倫斯熱愛這種匆促的優雅,每次聽見她達成這種優雅的輕鬆音調,他便會沉默。

  然而,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戈列格里斯想要模仿男講師急促的速度,與女講師讓人聯想到短笛的明亮跳動聲,因此他重複聆聽同樣的句子,好縮短自己遲鈍的發音與模範教材間的距離。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自己正在經歷一場巨大的解脫,從自我設限中解脫,從緩慢與吃力中解脫,正如唸出他的名字與聊及他父親在博物館裡不慌不忙從一間陳列室走向另一間的緩慢腳步。他也從自己的形象中解脫,在那形象中的他即便沒在看書,仍會像個大近視般窩在塵封的書堆中。他並非有意製造出這形象,而是在不知不覺中緩緩成形。無所不知的形象不只出自他本人手筆,也來自許多人,這些人喜歡他的形象,安逸地占有這位彬彬有禮、博學多聞的典範,有可靠的他在身邊就能安心。戈列格里斯覺得,擺脫這形象,如同走出掛在博物館被遺忘的側廳裡、布滿灰塵的油畫。

  他藉著微亮的光線,在沒點燈的公寓中來回踱步,用葡萄牙文點了一杯咖啡,詢問里斯本某條街道的資訊,探問某人的職業與姓名,也回答別人詢問自己的職業,閒聊幾句天氣。   然後他開始和上午遇見的葡萄牙女子交談,問她為什麼生寫信者的氣。妳想往下跳嗎?他激動地拿起面前新買的字典和文法書,翻找還沒學到的詞句和動詞時態。葡萄牙語。這字眼現在聽來多麼與眾不同!與其說這字眼到目前一直擁有來自遙遠封閉國度珍寶的魔力,不如說他剛推開一扇宮殿大門,那珍寶不過是千萬顆寶石的其中一顆。   門鈴響了。戈列格里斯踮著腳尖輕輕走到唱盤前,關掉唱盤。門口傳來學生年輕的聲音,他們正站在門外七嘴八舌。接著又是兩聲刺耳的鈴聲,劃破傍晚的寧靜,戈列格里斯在寂靜中一動不動地等著。之後,腳步聲逐漸離開樓梯間。

  掛著百葉窗的廚房,是唯一可以從後頭往外離開的房間。戈列格里斯放下百葉窗,打開燈,拿起葡萄牙貴族的書和語言教材坐在餐桌旁,開始翻譯導論後的文章。文字看來像拉丁文,卻又跟拉丁文截然不同,不過這點現在已經不會困擾他了。這段文章相當難,翻譯耗時良久。戈列格里斯靠著有條不紊的方式及馬拉松選手般的毅力,在字典中翻找,仔細搜索動詞變化表,直到解開高深莫測的動詞時態變化。翻過幾個句子後,他心中激動不已,取紙寫下譯文。等他終於心滿意足時,時間已經接近九點了。 未知的深淵   人類行為表象下是否藏有祕密?或者,人類其實表裡如一?   雖然聽來極為奇特,但在我心中,答案被灑在城市與太迦河上的光線取代了。如果是閃爍八月天陶醉迷人的光,帶來了明快尖稜的陰影,我便會覺得隱藏在人類內心深處的想法十分特別,像奇特又些微感動人的幻影,彷彿海市蜃樓,在我久視光線中的璀璨波浪時便會出現。在陰霾的一月,當無影的光和沉悶的灰濛天氣覆蓋住城市與河流,我心中便再確定不過了:人類的一切作為,只是以十分不完美、甚至相當可笑無助的表達方式,呈現出隱藏在心中深不可測的內在生活,即便奮力擠向表面,卻永遠無法抵達。

  我的判斷除了這份離奇又不安的懷疑之外,還多了一份經驗,自從我體會到後,這經驗便一再讓我的生活滲入心煩意亂的不確定中:只要與我有關,我便會對這件就我們人類而言至為重要的事猶豫不決。當我坐在最喜愛的咖啡館、沐浴在陽光下,傾聽路過女士銀鈴般的笑聲,便覺得整個內在世界,直至最隱蔽的角落都充實起來,並且讓我徹徹底底明白,我的內心世界籠罩在這舒適感中。一旦令人清醒的烏雲遮蔽了陽光、去除了魔力,我又猛然驚覺到,在我內心住有隱密深淵與未知深淵,意外隨時可能從兩者之中爆發出來,將我捲走。於是我迅速結帳,趕緊找尋別的消遣,期盼陽光盡快再次露臉,幫助表象得到應有的安寧。   戈列格里斯翻開普拉多的肖像,把書靠在檯燈旁。在普拉多憂鬱果斷的目光注視下,一句句讀著翻譯好的段落。在這之前,他只有過一次類似的舉動:大學時閱讀奧里略(Marcus Aurelius)的《沉思錄》(Meditations)後,他便在桌上擺著這位羅馬皇帝的半身石膏像。每當他埋首文章中,便感覺到奧里略彷彿正無聲地守護他。然而此時與彼時不可同日而語,隨著夜越深,戈列格里斯越明顯察覺他無法以言語表達兩者的差異。到了半夜兩點時,他只知道:這位葡萄牙人敏銳的感知,賦予他連智慧的奧里略皇帝都不具有的警覺與精準的感受。過去他囫圇吞下皇帝的沉思,彷彿那是為他量身訂做。

  這時,戈列格里斯又翻譯了一段: 黃金寂靜之語   每當我閱讀報紙、聽收音機,或坐在咖啡座留意人們的談話時,心中常湧起厭惡感為那些一再重複說出、寫出的言詞,一再重複使用的措辭,空洞的言詞或譬喻感到厭煩。最糟的是,當我聽到自己的言談後卻不得不承認,自己也一直重複使用同樣的言詞。這些言詞已被徹底使用和毀壞,因使用了百萬次而破損。破損的言詞還具有意義嗎?當然,言語交換依然有其作用,人們因此而行動,讓人微笑和哭泣、向左走或向右走,讓侍者端來茶或咖啡。然而,這並不是我想要問的。我想的問題是:這些言語還能表達個人思想嗎?或只是效果強大的聲音結構驅使人做出種種行為,只因為閒話銘刻在心的痕跡不斷地散發光芒?

  我彷彿走到沙灘上,伸直脖子迎著風,滿心希望那風冰涼,遠超過本地的風,吹走體內所有已然損壞的言詞和空洞乏味的說話習慣。如此一來,我便能帶著淨化過的心靈回來,一再重複使用的空洞言詞已然清除。可是在我首次必須開口說話的場合,一切卻又和從前一樣。我渴望的淨化絕非輕易辦到之事。我必須有所行動,而且必須以言語行動。但是,該做什麼呢?我並不想摒棄自己的語言,轉而使用另一種語言。不,這無關於語言上的臨陣脫逃。我又對著自己說:人們無法重新發明語言。然而,我要的到底是什麼?   也許是:我希望重新排列葡萄牙文句,希望經由新的排列方式而產生的句子不至於奇特古怪,也不會過度張揚做作,或顯得刻意。這些字句必須以葡萄牙文為原型,由其構成新句的中心,俾使人們覺這些字句彷彿未受過汙染,直接源於語言澄淨如鑽石般珍貴的本質。這些文字必須完美無瑕,如同打磨過的大理石,也必須純淨的像是巴哈組曲中的音樂,將一切不屬於自己的聲音,轉換成完全的寂靜。有時,若我心中尚存一絲與語言淤泥和解的心情,那時我便想著:那可能是因為我處在舒適起居室裡愜意的寧靜中,或是與情人相處在輕鬆和緩的寧靜裡。然而,若那揮撇不開的文字使用習慣在我胸中掀起怒火,我便彷彿處在充滿明確死寂的黑暗宇宙中,我是唯一一個說葡萄牙文的人,沿著我靜默無聲的軌道運行。侍者、理髮師、列車員他們聽見排列順序經過重組的文句會大吃一驚,他們的詫異將會證實文句的美,因文句澄淨散發出光輝的美。我能想像得到,那會是具有說服力的言詞,我們也能稱之為扎實。新的語句堅定不移、不可動搖,媲美神的言語。同時也不誇張、不帶一絲激情,精確且字字珠璣,無法刪除任何一個字,甚至任何一個標點符號。堪可比為一首詩,由文字鍊金者編成的詩。

  戈列格里斯餓得胃痛起來,於是強迫自己吃點東西。用餐後,他端了杯茶,坐在黑暗的客廳裡。現在該怎麼辦?傍晚過後,門鈴又響了兩次,而且最後一次聽見被毛毯蓋住的模糊電話鈴聲是在午夜前。明天他想必將被列入失蹤人囗,警察早晚會找上門。他還有機會回頭,來得及在七點四十五分踏上科欽菲爾德橋,走進文理中學,編出一個解釋他神祕缺席的故事,讓人覺得他很古怪,但事情也就如此,符合他的作風。大家絕對無從得知,在不到二十四小時內,他內心深處那段漫長的心路歷程。   正是如此,他經歷了這段歷程,也不願意受人脅迫而放棄這趟寧靜的旅程。他拿出一張歐洲地圖考慮著如何搭火車去里斯本。他在電話中得知,火車站服務處六點才有人上班。他開始打包行李。

  他準備好行裝,再次坐在沙發上時,已經接近凌晨四點了。外面開始下雪。他突然勇氣盡失。簡直是狂想。一位陌生且神智迷亂的葡萄牙女子、一本葡萄牙貴族撰寫的泛黃札記、一套初學者的語言教材、思索著光陰流逝。這些並不至於讓人在大冷天跑到里斯本去吧。   五點鐘左右,戈列格里斯打電話給自己的眼科醫生康斯坦丁.多夏狄斯。他們經常在半夜通話,分享彼此失眠之苦。失眠的人靠心靈交流不需多言。有時他會和這個希臘人下盤盲棋,速戰速決之後,在去學校之前還能小睡一會。   沒意義吧?斷斷續續說完故事後,戈列格里斯問道。希臘人沉默不語,但戈列格里斯知道,他現在一定閉著眼睛,拿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梁。   絕對有意義,希臘人這時說:絕對有。

  如果我在途中不知該如何是好時,你能幫我嗎?   只管打電話來,白天晚上都行。對了,別忘記帶上備用眼鏡。   他的聲音又恢復了簡練的沉著,既有醫生的安全感,又超脫了職業的領域。那是一種男人的自信,在深思熟慮後做出判斷,一旦成立便不動搖。二十年來,戈列格里斯一直找希臘人看病,是唯一懂得安撫他的失明恐懼的醫生。有時戈列格里斯會拿醫生與自己的父親相比。他母親早逝後,父親無論身在何處、做任何事,都像是待在古舊安全的博物館中。戈列格里斯很早就知道,這種安全感極為脆弱。他喜歡父親,有些時刻的感受強烈深沉,遠甚於單純的喜歡。然而父親並非值得依靠的人,他因此深受折磨。不像希臘人,可以讓人相信他堅如磐石的判斷。日後他偶爾會為曾在心中責備過父親而羞愧。他嚮往的安全感並非牢牢受人控制,一犯了錯便大加斥責。成為自信牢靠的人要靠運氣,而父親偏偏對自己、對別人,都少了這種運氣。   戈列格里斯坐在餐桌旁寫信給校長。但語氣不是太過生硬,便是致歉,請求諒解。六點時,他打電話到火車站服務處,得知從日內瓦到目的地要二十六個小時,經過巴黎、巴斯克(Basque)地區的依倫(Iruu),然後從依倫轉搭夜車,上午十一點抵達里斯本。戈列格里斯訂了七點半開往日內瓦的火車票。   然後,他寫完了信。 敬愛的校長,親愛的凱吉:   您這時一定得知,昨天我未加解釋便離開教室,一去不回,您也將會知道,我不希望有人來找我。我一切安好,沒有發生意外。只是昨天的經歷讓我改變許多,這經歷太私人且混亂,難以形諸筆墨。我只能請求您包容我這魯莽的舉動。我想您了解我的個性,知道這並非出於草率、不負責任或不在乎。我將出遠門,不知何時歸來。而這樣的舉動有何意義,我一時間也說不上來。我不期望您為我保留教職。我大半輩子的光陰都與這所中學緊緊相繫,相信我會想念這裡。不過,一些事迫使我離開學校,如果這成了定局倒也不錯。你我都仰慕奧里略,想您還記得《沉思錄》中的片段:虐待你自己,虐待你自己,我的靈魂,對自己施暴。之後,你沒時間重視自己,尊敬自己。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僅此一次。你的生命已近尾聲,你在這段生命中並未關照過自己,而是把自己的幸福加諸在其他人身上那些不關照自己心情的人,必將不幸。   感謝您一直以來對我的信任與合作。我相信,您能找出適當的話告訴學生,他們也會了解,為他們上課,我深感榮幸。昨天在我離開前,曾仔細打量他們,心想:他們擁有無限的未來呀!   希望您能諒解,祝福您一切平安,工作順利!             賴蒙德.戈列格里斯敬上   附註:我昨天離開時將書本忘在講台上了。可否請您替我妥善保管?   戈列格里斯在火車站投遞這封信。提款時,他雙手顫抖。他摘下眼鏡擦拭,確認護照、車票與通訊錄都帶在身邊。他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火車離站開往日內瓦時,天空緩緩飄起鵝毛般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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