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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4808 2023-02-05
     他站在先前女人在滂沱大雨中讀信的地方往橋下張望,首度明白掉落的高度會有多高。她真的想往下跳嗎?或只是自己杞人憂天,因為芙蘿倫斯的兄弟便是跳橋輕生?除了知道她的母語是葡萄牙語外,他對這名紅衣女子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想從橋上找到揉成一團的信紙自然也很荒謬。儘管如此,他還是費力瞇緊眼睛望著下方,直到因過於吃力而開始流淚為止。底下那個黑點是他的雨傘嗎?他摸了摸外套,以確定抄下那位匿名葡萄牙女子留在他額上的電話號碼的記事簿還在身邊。然後他繼續走到橋頭,但不確定接著該往哪個方向走。他正準備逃離目前的生活,有此打算的人能就這麼回家嗎?   他的視線落在這城市最古老、也最講究的美景飯店。他途經這間飯店數千次,卻從未進去過。每次經過,他都知道飯店就在那裡,此刻,心裡卻覺得那間飯店對他來說變得重要了。如果得知這棟建築將要拆除,或者不再經營旅館業,或只是即將結束營業,他或許會感到驚慌失措。但他先前從未想過,他,無所不知,居然會想進去飯店內探個究竟。他遲疑地走向大門,這時一輛賓特利停在門口,司機下車走進飯店。戈列格里斯跟在司機後面走進去,彷彿覺得自己正在從事革命及法令禁止的事。

  圓形屋頂以彩繪玻璃裝飾的飯店大廳裡空無一人,地毯吸納了所有聲響。戈列格里斯很高興雨已經停了,外套也不再滴水。他踏著沉重變形的鞋子繼續往前走,進入餐廳。擺設好早餐餐具的桌子中只有兩桌客人。莫札特輕柔的《嬉遊曲》似乎讓人遠離了所有的嘈雜、醜惡與折磨。戈列格里斯脫下外套,坐在靠窗的桌子前。戈列格里斯告訴穿著淺米色外套的侍者,自己並非飯店的客人。他察覺侍者正在打量自己:陳舊的外套下是一件高領毛衣,外套的手肘處補綴了兩塊皮革,一條平整的燈心絨長褲,一圈稀疏毛髮覆蓋在他的禿頂上,灰色的鬍鬚夾雜白色斑點,給人不修邊幅的印象。侍者登記好餐點離開後,戈列格里斯趕緊查看身上是否帶夠了錢。之後他便將雙肘擱在漿洗過的桌巾上,望著橋的方向。

  希望她再次在橋上出現並無意義。因為她已過了橋,消失在老城的小巷弄裡。她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看見她坐在教室後,失神地望著窗外。他見到她白皙的雙手緊握,又看到那雪花石般的臉孔在毛巾後浮現,疲憊又脆弱。葡萄牙語。他猶疑地拿出記事本,查看上面的電話號碼。侍者端來早餐與銀製壺具,戈列格里斯並未趁熱喝咖啡。他一度站起來,走向電話,走到一半卻又轉身回到餐桌。他碰都沒碰早餐便付了帳,之後離開了飯店。   多年前他曾造訪過牡鹿胡同上的西班牙書店,從前只是偶爾去幫芙蘿倫斯拿撰寫有關天主教改革者聖十字若望的博士論文需要的參考書籍。有時會在公車上翻閱,回到家後卻再也不碰。西班牙文是她的專長。令他困擾的是,西班牙文看起來像拉丁文,卻與拉丁文截然不同。從當代人口中流洩出彷彿拉丁文翻版的文字,無論在小巷、超市,或在咖啡館,用來點杯可口可樂、討價還價或咒罵,在在令他覺得格格不入。他想到這點就難以忍受。只要這想法一出現,他就趕緊使勁抹去。羅馬人當然也會討價還價、出聲咒罵,但這不一樣。他熱愛拉丁文,因為拉丁文句蘊含了過往一切的寧靜,不會逼人說出囗,是種超越流言蜚語的語言;也因為拉丁文不可動搖的特質而顯得美麗。拉丁文是死亡的語言說這種話的人根本不懂拉丁文,對其一無所知。戈列格里斯輕視這種人,而且態度十分堅決。芙蘿倫斯用西班牙文講電話時,他會關上門。這舉動傷了她的心,他卻無法對她解釋。

  書店裡瀰漫著老皮革與塵埃的美妙味道。老邁的書店老闆在書店後頭忙碌,他淵博的羅曼語系知識宛若傳奇。書店前廳只有一位看似大學生的年輕女子。她坐在靠近桌邊的角落,閱讀一本已發黃的薄書。也許因為不知該何去何從,戈列格里斯寧願獨處也不想站在這裡,但又不願意忘記那個葡萄牙文字的旋律。如果沒有任何目擊他舉棋不定的證人在場,他或許還容易忍受。他沿著書架走,什麼也不看,偶爾把眼鏡斜斜拉起,以便看清書架上層的書名,但一看過便轉眼忘了。他常獨自出神,將自己與外界隔離。   門開了,他急忙轉過身,發現來者是郵差時頓感失望。他發覺,期待與葡萄牙女子相遇完全有違他的意圖與理智。這時女大學生闔起書,站起來,她沒把書擱回桌子的書堆上,而是站著,來回看著那本發黃的舊書,伸手輕輕撫過封皮。幾秒鐘流逝後,她小心翼翼地把書輕放到桌上,彷似碰就會讓書化為灰燼。她在桌邊又站了一會兒,好像想改變心意買下這本書。之後她雙手埋在大衣口袋深處,低著頭,就這樣走了出去。戈列格里斯拿起那本書,讀著:AMADEU INACIO DE ALMEISAPRADO,UM OURIVES PALAVRAS,LISBOA 1975。

  書店老闆來到他身邊,看了那本書一眼,唸出書名。戈列格里斯只聽到一串嘶嘶聲響,那些含糊微弱到幾乎聽不出來的母音,彷彿只在烘托一再出現於字尾、沙沙作響的sh音。   您會說葡萄牙文嗎?   戈列格里斯搖搖頭。   意思是文字鍊金師。很美的書名,是吧?   沉靜而優雅,一如褪去光澤的銀飾。您能用葡萄牙文再說一遍嗎?   書店老闆再次唸出那些文字。除了文字以外,戈列格里斯還能聽出他很喜歡的,那絲絨般的聲調。戈列格里斯打開書,翻到正文開始處。他把書遞給老闆,老闆對他報以驚奇又滿意的一眼後開始朗讀。戈列格里斯閉上眼睛聆聽老闆的朗讀。朗讀幾句之後,老闆停了下來。   要我翻譯嗎?   戈列格里斯點點頭,接著便聽到令他內心酥軟麻醉的句子,彷彿只為他而寫且不僅是如此也為這天翻地覆的上午而寫。

  我們縱然經驗數以千計,卻至多只提其一,而且純出於偶然,絕非因慎思熟慮在未被論及的經驗裡,隱藏著在潛移默化中賦予我們生活型態、色彩與旋律的經驗。身為心靈考古學家的我們若去挖掘這些藏,便能發現它們如何令人眼花繚亂。我所觀察的對象瞬息萬變,但我的文字脫離了經歷,最後落實在紙上的,是純粹的矛盾。長久以來我一直相信,少了可以克服這點的東西是個紕漏。但現在,我認為事情跟想像不同:承認迷惑,才是理解此熟悉又捉摸不定經驗之最佳途徑。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怪,甚至相當詭異。但自從如此看待事物後,我第一次有了真正清醒並活著的感受。   這是導論,書店老闆這麼說,然後開始翻閱書頁:嗯,看來作者一段段地挖掘隱藏的經驗,成為自我的考古學家。有些段落的篇幅長達數頁,有些卻很簡短。舉例來說,這裡是個由單一句子構成的段落。他翻譯道:

  如果我們只能依賴內心的一小部分生活,剩餘的該如何處置?   我想買這本書。戈列格里斯說。   書店老闆闔起書,和女大學生一樣伸手輕撫書封。   去年我在里斯本一家舊書店特價拋售的箱子裡發現了這本書。我現在想起來了,因為我喜歡書中的導論才帶走這本書。不知怎麼,後來卻找不到了。他看著費力摸索錢包的戈列格里斯,這本書我送給你。   這戈列格里斯的聲音沙啞起來,清了清嗓子。   反正我買下來時也沒花多少錢。書店主人說,將書遞給戈列格里斯。現在我想起你是誰了聖十字若望。對吧?   那是我前妻想買的書。戈列格里斯回答他。   那您就是科欽菲爾德文理中學的古代語言學家,她曾經提起過你,之後還聽過另一個人談到你。在他們口中,您好像是一本活百科,老闆笑著說:而且是極受歡迎的百科。

  戈列格里斯將書塞進外套囗袋,伸手和老闆告別:謝謝你。   書店主人陪他走到門囗:希望我沒讓您   別客氣。戈列格里斯說,碰了碰店主的手臂。   他在布本貝格廣場停下來環顧四周。他在這裡過了一輩子,對這裡瞭若指掌,這裡是他的家。對於像他這樣深度近視的人而言,這點相當重要。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居住的都市就像一座房屋、一個舒適的洞穴、一棟安全的建築,其他一切則意味著危險。這想法只有像他一樣戴著厚鏡片的人才能了解。芙蘿倫斯就不了解這點,或許出於相同理由,她也不理解他不喜歡搭飛機的原因。搭上飛機,幾個小時後抵達另一個世界,卻沒時間在腦海中留下途經之地的景象他不喜歡這樣,也讓他備受困擾。   這樣不對,他曾經對芙蘿倫斯說。

  不對?什麼地方不對?她激動地問他。   他解釋不上來。從此她越來越常獨自搭飛機旅行,或與他人同行,目的地大多都是南非。   戈列格里斯走到布本貝格電影院的廣告櫥窗前。晚場電影播放根據喬治.西默農(Georges Simenon)的小說改編成的黑白電影《看火車的男人》(Lhomme qui regardait passer les trains)他喜歡這片名,電影預告片也看了許久。七〇年代晚期,每個人都買彩色電視時,他卻大費周章去找黑白電視機,最後在大型廢棄物堆中找到了一部帶回家。婚後他依然堅持將電視擺在自己的工作室內。他一人在家時,便冷落客廳那部彩色電視,打開螢幕閃爍不停、畫面偶爾捲動的舊黑白電視。

  無所不知,你真令人難以置信,芙蘿倫斯有次看到他坐在這醜陋、龐大不成形的箱子前時這麼說。當她開始和別人一樣稱呼他無所不知,並且在家中當他是伯恩市的老總管時,他們的婚姻便開始走向盡頭了。離婚後,彩色電視隨著從家中消失,他終於能鬆口氣。幾年後,舊黑白電視的映像管壞掉後,他才買了彩色電視機。   電影院廣告櫥窗裡的預告片影像巨大、線條清晰。有一段播著珍娜.莫羅【註:珍娜.莫羅,演、唱、編、導俱佳的法國影壇長青樹。】雪花石般白皙的臉孔,她從額頭拂開幾綹潮濕的頭髮。看到這裡,戈列格里斯迅速離開,走到隔壁的咖啡店,打算仔細研究這本葡萄牙貴族為了以言語表達其無聲經驗撰寫的書。   然後,他以古書愛好者的謹慎態度,緩緩翻閱書頁,因而發現了作者的肖像,一張在書籍排印時便已發黃的陳舊照片。照片上原本的黑色已褪色成褐色,明亮的臉孔出現在顆粒粗大又模糊的黑暗背景前。戈列格里斯擦了擦眼鏡再戴上,才看幾眼就完全被那張臉孔吸引。

  這男人大約三十出頭,臉上散發的智慧、自信與無畏,熠熠生輝,看得戈列格里斯神搖目眩。明亮的臉,高高的額頭上覆蓋著濃密黑髮,泛著淡淡光澤的頭髮梳向耳後,好似一頂鋼盔,柔軟的鬈髮垂落在耳朵兩側。窄長的羅馬鼻子讓臉部線條鮮明,襯上濃密的眉毛,雙眉彷彿粗筆刷過的梁柱,往外延伸卻戛然中斷,焦點遂集中在思緒的中心點。一道細長的鬍鬚包圍他豐滿厚實的唇,這唇若生在女人臉上反倒不令人意外。下頷上修剪整齊的鬍子在細長的脖子上投下一塊黑影,讓戈列格里斯無法忽略其粗獷嚴酷的一面。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對黑眼睛。陰影是他雙眼的底色,那陰影並非出於睏倦、精疲力竭或病痛,而是嚴肅與憂鬱陰暗的目光中又摻雜著無畏與堅毅的溫厚。戈列格里斯想著,這男人是夢想家也是詩人,也能斷然操持武器或解剖刀。當他眼中噴出火焰時,應該避免與他正面衝突,他的雙眼能斥退一群戰鬥力強大的巨人,卻也會偶爾露出粗鄙之色。照片上只看得出他在白襯衫衣領上打著領結,穿的外套讓戈列格里斯聯想到小禮服。   戈列格里斯從作者肖像中回過神來,已經將近下午一點,面前的咖啡又冷掉了。他期望聽到這位葡萄牙人的聲音,看他活生生的模樣。這本書在一九七五年出版,如果他當時年方三十來歲,現在大約已超過七十歲了。   葡萄牙語。戈列格里斯又憶起那位陌生葡萄牙女子的聲音,並將這聲音藏在思緒深處,以免與書店老闆的聲音混淆。朗讀的聲音應當憂鬱明亮,才能精準地符合阿瑪迪歐.德.普拉多的眼神。他試著用這聲音唸出書上的句子,卻無法如願,因為他不知道每個單字的發音。   學生路西恩從咖啡館外走過。戈列格里斯雖然訝異,卻為自己並未嚇一跳而鬆了口氣。他看著少年的背影,想起放在講台上的書。他必須等到兩點鐘下一堂課開始,才能去書店買一套葡萄牙文的語言學習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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