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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5695 2023-02-05
     賴蒙德.戈列格里斯的生命出現巨變的那一天,開始時與其他無數的日子並無二致。七點四十五分,他走下聯邦階地,踏上市中心通往科欽菲爾德文理中學的科欽菲爾德大橋。每個去學校上課的日子,戈列格里斯總是在七點四十五分踏上大橋。有一次橋被封鎖,當天他在希臘文的課堂上便出了個文法錯誤。過去從未發生過這種事,之後也未曾再有。全校連續好幾天都只談論這個話題。話題討論得越久,便有越多人認為是道聽塗說。最後,連當時在場上課的學生也認為自己聽錯了。簡直無法想像,這位在眾人囗中名為無所不知的老師會在希臘文、拉丁文或希伯來文上犯錯。   戈列格里斯望著前方伯恩歷史博物館的尖塔,其上是古爾藤山,其下是綠松石色的阿勒河。一陣狂風襲來,揭去他頭上低矮的雲層,吹翻他的雨傘,讓雨水直打在臉上。這時他注意到橋上那位女子。她的手肘撐在欄杆上,在滂沱的雨中讀著像是一封信的東西。她用雙手緊抓住那張紙。戈列格里斯走近時,女子突然一把將手中的紙揉成一團,奮力向前一扔。戈列格里斯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這時只離她幾步遠,在她被雨水打濕的蒼白臉上看到憤怒。那怒火並非能藉厲聲嘶喊消退,而是一股潛化入心的頑強憤懣,在她體內灼灼焚燒已久。這名女子此時伸直雙臂撐著欄杆,腳跟滑離了鞋她就要跳下去了,戈列格里斯心想,任強風將傘吹到欄杆外,把裝滿學生作業簿的提包扔到地上,嘴裡吐出一串平時少用的罵人詞彙。手提包的封口鬆開了,作業簿滑落在潮濕的柏油路上。女子轉過身來,好一會兒動也不動地看著作業簿因沾到水而顏色逐漸轉深。接著她從大衣囗袋掏出一支簽字筆,走兩步,探身在戈列格里斯的額頭寫下一串數字。

  對不起,她的法語帶著外國腔,囗氣緊張地說:但我不能忘記這個電話號碼,身邊又沒有紙。   這時,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彷彿第一次見到似的。   我當然也可以她來回看著戈列格里斯的額頭和自己的手,在手背上抄下這串數字。我我不想留下這個號碼,我希望忘掉一切。但是我看到信落下時又必須記住這個號碼。   厚鏡片上的雨水模糊了戈列格里斯的視線,他笨拙地摸索著潮濕的作業簿,察覺簽字筆的筆尖再次劃過額頭,接著便發現那不是筆尖,而是那女人的手指,她正試著以面紙擦掉那串數字。   我知道這很冒昧她開始幫戈列格里斯撿拾作業簿。他不但碰到她的手,也輕觸到她的膝蓋,當兩人同時伸手想撿起最後一本作業簿時,頭撞在了一起。

  謝謝妳,他們面對面站著時,他這麼表示,然後指著她的頭說:會不會很痛?   她垂下了視線,心不在焉地搖搖頭。雨水打在她頭髮上,順著臉頰流下。   我能跟您走幾步路嗎?   呃嗯,當然可以。戈列格里斯吞吞吐吐地回答。   他們一言不發地一起走到橋頭,繼續往學校方向前進。戈列格里斯的時間感告訴他此刻已過八點,第一堂課已經開始。這幾步路到底要走多遠?女子迎合他的腳步,緩緩走在他身邊,彷彿可以一整天這樣走下去。她豎起大衣的寬領,身旁的戈列格里斯只能看見她的額頭。   我必須去那所學校。他停下腳步說:我是文理高中的老師。   我可以一起進去嗎?她輕聲問。   戈列格里斯猶豫半晌,拿袖子擦了擦濕掉的眼鏡,終於說道:不管怎樣,裡頭總是能避雨。

  他們走上階梯,戈列格里斯幫她拉開門,然後站在課堂期間顯得特別空曠安靜的大廳。兩個人的大衣在淌水。   請在這裡稍等。一說完後,戈列格里斯就走進廁所拿毛巾。   他站在鏡子前擦乾眼鏡、洗把臉,而額頭上的數字仍然清晰可辨。於是他抓起毛巾一角沾了點溫水,正想開始擦拭額頭時,卻突然停下來。當他幾個小時後回想這件事時,意識到:那正是決定一切的時刻。他突然明白,自己根本不想抹去與這名神祕女子相遇的痕跡。   他想像自己帶著臉上的數字,站在學生面前的情景:他無所不知是這棟建築物裡,也可能是學校自創校以來,最牢靠、最一板一眼的人。他在此任教超過三十年,工作表現可圈可點,也是這所學校的中流砥柱。也許個性有點無趣,但受人尊敬,甚至連對面的大學也對他淵博的古代語言知識敬畏有加。每年學生都會善意捉弄他,刻意考驗他,會在半夜打電話給他,找出某篇古文中不起眼的一段徵詢他的意見,只為了從他的腦袋裡弄出枯燥但詳盡的說法,其中還包括對其他見解的批判,他說來一氣呵成,氣定神閒,沒有絲毫氣惱無所不知有個太落伍、太老派的名字,大家別無他法,必須為他取個暱稱,這個暱稱還得獨一無二地展現出這名男子的特質。身為語言學家的他,實際上懷抱的是整個世界,確切來說,是許多個整個世界。他除了嫻熟拉丁文與希臘文的所有文獻,亦牢記希伯來文的各文章段落,令一些專研《舊約聖經》的教授大為吃驚。如果你們希望看見一位真正的學者。每當校長在新班級上介紹他時,總習慣說:那就是他。

  戈列格里斯這時心想:這位學者,這個對某些人來說似乎是只靠死亡語言而組成的乏味傢伙,因為受歡迎而被嫉妒他的同事惡意稱為莎草紙先生將帶著一個顯然游移在愛恨間的絕望女人記在他額頭上的電話號碼走進教室。她穿著一件紅色皮外套,說著無比柔軟的南國腔調,聽來彷彿綿延不斷的低語,彷彿只要一聽到她的聲音,便會輕易成為她的共犯。   戈列格里斯把毛巾拿給她時,女人將一把梳子啣在齒間,然後拿毛巾擦拭落在大衣領上彷彿盛在碗中的黑色長髮。管理員走進大廳看到戈列格里斯時,訝異地望向掛在大門口上方的時鐘,接著低頭看自己的手錶。戈列格里斯如往常一樣向他點頭示意。一名女學生匆忙跑過他身旁,還回頭看了他兩次,再繼續往前跑。

  我在那邊上課,戈列格里斯對女人指著窗外另一棟建築說。隔了幾秒,他察覺到自己的心跳。妳想一起去嗎?   之後,戈列格里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說出這句話,但他一定說過,因為他們接著並肩走到教室。他聽到自己的橡膠鞋跟在塑膠地板上唧唧作響,以及女人的靴子踩在地板上的喀喀聲響。   妳的母語是什麼?他剛問過她。   葡萄牙語(Portuges)。她回答。她出他意料之外地將o發成u,接著是音調上揚、特意按捺住的e,最後柔軟的sh,在他聽來,有如銜接上一段更悠長的旋律,令人很樂意花一整天聆聽著。   請等等,他從外套中拿出記事本,撕下一張紙:讓妳記下電話號碼。   他的手已握住教室門把,這時他又請女人覆誦那個字。她又說了一次,他這時第一次見到她的微笑。

  他們進教室時,教室內的閒聊聲立即歇止。室內陷入一片靜默,學生表達驚訝的唯一方式,就是靜默。戈列格里斯到日後還清楚記得這一幕:他享受因為詫異而來的靜默,享受每一張臉孔上難以置信的無言反應,也享受自己竟能感受到一股全新的感受,這是他從來沒料想過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課堂上的二十雙眼睛一起探問著教室門口那對奇怪的男女:穿著被雨水打濕的外套、禿頭、濕答答的無所不知,站在一個臉色蒼白、頭髮隨意梳理的女人身邊。   或許妳可以先坐在那裡?戈列格里斯對女人指著後排角落的一張空椅子。接著他走到教室前,像往常一樣問候學生,然後在講桌後方坐下。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便乾脆翻譯起學生正在練習的文章。他翻譯得吞吞吐吐,眼睛還偶爾捕捉到一些好奇的目光,也有些疑惑的眼神,因為他在睡夢中也能察覺所有錯誤的無所不知居然犯了一連串的錯誤,不僅課上得讓人一知半解,還笨拙得很。

  他假裝沒注意那個女人,實際上卻分分秒秒看著她,看著她將幾綹濕髮從臉上拂開,看著她緊握起來的白皙雙手和心不在焉望著窗外的迷惘眼神。發呆時,她拿出筆,將電話號碼寫在紙上,接著身體便往後靠,彷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簡直無法想像,戈列格里斯竟然偷瞄了一眼手錶:還有十分鐘才下課。這時女子起身,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打開門後轉身面對他,手指擱在唇上。他點點頭,微笑回以同樣的手勢,接著,教室的門在輕輕喀噠一聲後關上。   從這一刻起,戈列格里斯再也不聽學生說的任何話,整個人彷彿被震耳欲聾的寂靜包圍著他走到窗前,尋找那紅衣女子的身影,直到身影消失在轉角。他察覺自己必須一再費力地按捺住追上她的念頭,眼前一再出現她擱在唇上的手勢,可能代表了許多含意:我不希望被打擾;或是:這是我們的祕密;但也可能是:讓我現在離開,我們的故事不會有續集。

  下課鐘響,他依然站在窗前。背後的學生個個躡手躡腳走出教室。過了一會,他也走出教室,從後門離開學校,坐在對街的聯邦圖書館內,不會有人到這裡來找他。   在兩小時課程的後半堂,他像往常一樣準時出席。他擦掉額頭上的數字,猶豫半晌後,便將號碼寫進記事本,隨後擦乾頭上窄窄的一圈灰髮,只剩外套與長褲上的水漬仍透露出這件不尋常的事。這時,他從公事包裡拿出一疊濕透的作業簿。   今天碰上一件倒楣事,他三言兩語解釋:我在路上跌倒,作業簿滑了出來,被雨打濕了。好在改過的部分還看得出來,否則你們只能自己猜測內容了。   這才是他們熟悉的他,如釋重負的聲音傳遍教室。他偶爾仍可捕捉到幾道好奇的眼光,某些學生的聲音裡還聽得出一絲殘留的羞怯,此外則一切如常。他把最常見的文法錯誤寫在黑板上,讓學生們安靜練習。

  他下一刻發生的事,可以稱之為決定嗎?戈列格里斯事後也一再追問自己,卻一直無法肯定。但如果這不算是決定,又算是什麼?   那一刻肇始於他突然觀察起趴在作業簿前的學生,彷彿第一次見到他們。   在學校禮堂內舉行的一年一度西洋棋競賽中,路西恩.馮.格拉芬里德趁戈列格里斯同時和十幾位學生對奕時,偷偷挪動了一只棋子。在所有棋盤下完一步棋後,戈列格里斯又站在路西恩面前,立刻發現他在棋盤上動了手腳。戈列格里斯靜靜看著他,路西恩的臉馬上變得通紅。你並不需要這麼做。戈列格里斯說,接著便設法讓這一局平手。   莎拉.溫特爾因為懷孕而不知所措,凌晨兩點跑到他家。他泡茶給她,聽她訴苦,其餘什麼也沒做。我很高興聽了您的建議,一個星期後,她對他說:現在生小孩還太早。

  貝雅翠絲.呂舍爾寫得一手端正整齊的好字,卻因為長期處在追求完美的壓力下,很快便顯得老成。瑞內.齊恩格的成績則老是在及格邊緣。   當然還有娜塔麗.魯賓。這女孩吝於表達善意,有點像十九世紀的宮廷侍女,令人難以親近,因為牙尖嘴利既受同學簇擁,也讓人退避三舍。上個星期,她在下課鐘響後站起來,伸了個大懶腰彷彿身體感到十分舒服,然後從裙子口袋中掏出一顆糖果。她一邊走向教室門口,一邊打開糖果的包裝紙,經過戈列格里斯身邊時,正將糖果放進嘴裡。糖果剛碰到嘴唇時,她突然停下來,轉身面對他,作勢將鮮紅的糖果遞給他,問道:您想吃嗎?看到他目瞪口呆,她發出特有的爽朗笑聲嘲笑他的反應,並伸手故意碰觸他的手。   戈列格里斯一一打量自己的學生。起先他自以為是地在整理自己對他們的感受。直到他走到教室中央時,才察覺自己越來越常想著:他們的前途不可限量,未來無盡寬廣,他們會有許多遭遇閱歷世間的一切!   葡萄牙語。他聽見那旋律,看到女人閉著雙眼,白似雪花石的臉出現在擦乾頭髮的毛巾後面。他的視線最後一次掠過學生們的頭,然後緩緩起身,走向教室門口,取下掛勾上濕掉的外套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   裝著陪伴他一輩子的書籍的公事包還留在講台上。他在樓梯上停下腳步,想著自己每隔幾年就把書送去重新裝訂,而且總是送去同一家店。店裡的人笑說,這些已經絕版且脆弱易碎的紙張摸起來就像吸墨紙。只要公事包還在講台上,學生們便認為他會再回來,但這不是他把書留下,此刻還極力抗拒去取回的理由。如果他現在離開,也必須與這些書道別。即使這一刻他已經往大門走去,他依然十分明白自己對離開一詞毫無概念。   站在學校入囗的大廳,他注視著地上的一小灘水,這是身穿濕外套的女子在等待他從廁所出來時形成的小水窪來自另一個遙遠世界的女訪客留下的痕跡。戈列格里斯出神地看著水窪,像是在打量古文物。直到聽見管理員叭噠的腳步聲,他才猛然驚醒,趕緊離開這棟建築物。   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一直來到不會被人看見的街角才轉身回頭。一股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衝動湧上心頭,察覺自己深愛著,也深切想念這棟建築物及它所代表的一切意義。他推算著:四十二年前,十五歲的他初次以高中生的身分踏進這裡,心情在期待的雀躍與忐忑不安之間游移。四年後,他拿著畢業證書離開這裡,只為在四年後再度回到這裡,代理為他開啟古希臘羅馬世界的大門,卻遭遇變故的希臘文老師之職。然後他從還在大學就讀的代課老師,成為繼續在大學進修的長期代課老師,他參加國家畢業考試時都已經三十三歲了。   他之所以參加考試,只因妻子芙蘿倫斯堅持。他從未打算進修博士學位。每當別人問起,他只笑而不答。進修學位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事反而相當單純:深入了解古文各個段落、每個文法與修辭細節,知道每種語言演變的歷史。換句話說,就是要夠優秀。這想法並不謙虛,在自我要求上,他一向非常苛刻,但也不是偏執或荒誕的虛榮。日後他曾偶爾想過,那是對這浮誇世界發出的無言怒吼、堅強不屈的違抗行動,來對這狂妄自大的世界復仇,因為他父親終生為此所苦,一輩子只能擔任博物館的警衛。能力遠遜於他的人,說實話,那些人的能力差得可笑卻能通過國家考試,獲得穩定的工作,彷彿他們隸屬另一個世界,一個膚淺難耐、標準獨特的世界,而他對那些標準根本不屑一顧!在這所學校裡,從來沒人興起解雇他,以通過國家考試的人取代他的念頭。本身也是古代語言學家的校長知道戈列格里斯無比優秀,才華甚至遠勝於他。同時也知道,如果解雇戈列格里斯將會引起學生暴動。戈列格里斯最後參加的國家考試題目實在簡單得不像話,在半場時就立刻交了卷。因此他一直對芙蘿倫斯的堅持感到稍許不滿,因為她逼他放棄了自己的原則。   戈列格里斯轉過身,慢慢朝科欽菲爾德橋走去。橋出現在眼前時,他心中湧起一股異樣感,並兼有不安與解脫。他在五十七歲這年,終於首度掌握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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