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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2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5767 2023-02-05
  一個人精神崩潰的時候,宛若順坡滑下一座深谷,但對這個人來說,那山坡雖陡,順坡而下時自己是毫無知覺的。講白點,瘋子從不知自己瘋了。因此,當我試著說自己精神正常時,沒人願意相信我也是意料中的事。雖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真的沒瘋。確實,他們恰好碰上我狀況不大好的時候。我也知道,對那打字員動手,其他人會怎麼看我,但現在我有的是時間仔細回想當時的狀況,那天我崩潰時隨口說出的瞎話,我一概拒絕承認。也就是說,現在我知道,那可憐的傢伙不大可能捏造我的證詞。我以為她想搶走我在歐黛麗身邊的位置也是無稽之談。只能說,愛是件奇怪的事,人常常擔憂別人會覬覦自己珍愛的一切。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相信我:那不過是一次失常罷了。想想,我對那位打字員的指控其實不過是我內心恐懼的化身。

  醫生說(我想我應該跟你們提過他了就是鼎鼎大名的醫學博士邁爾斯.H.班森醫師),我整個人受陰謀論掌控了。他說,人是依據事物類別範疇來思考的動物,我們會把生活經驗歸納成不同模式。他又說,有些人(是指我),為了鞏固自己偏愛的某種思考模式,竟然可以扭曲事實。說完,他就靠在那張金屬椅子上。只有他來看我時,他們才會把那張椅子搬進來給醫生坐。醫生一離開,椅子馬上就會搬走,以免我在房裡有什麼瘋狂念頭,站上椅子找東西上吊之類的。他靠著椅背,眼鏡搭在鼻翼上。我知道,只要他擺出這種姿勢,就代表他要跟我談比較深入的話題了。親愛的,如果是你,你會怎麼把事實拼湊成符合你想法的模樣呢?他問這話時,語調平淡,有點說教的意味。

  我們剛開始會談的時候,有幾次我曾故意嗆他。說說看,你會怎麼把事實拼湊成符合你想法的模樣呢,班森醫師?他說聖德蘭女子之家沒有我的紀錄,我不相信。我不覺得班森醫師或是這家所謂的醫院裡的哪個人真的認真去調查過。我問起他們是跟哪位修女聯繫時,班森咕噥了一陣,答應我他會翻檔案查查看當然,他一定沒查。不能因為你認為我瘋了,就隨便奪走、扭曲我童年的記憶,來支持你自己的論點。我曾這樣對他說。   但也只有頭幾天我會這樣。因為不管我怎麼抱怨,都沒人理我。現在,我只會乖乖坐著,任他拿出證據,來證明他那套事實。他這人很注重因果關係,說起話來很有說服力。班森醫師留著一大片落腮鬍。我想,我本來就特別容易相信蓄著濃密鬍鬚的男人。班森醫師的鬍子雖不像警佐捲起的八字鬍那樣有氣勢,倒也還有種氣魄,替他添了點權威感。也就這樣,每當他以他的方式說起我的故事時,明明是個我根本沒有印象的故事,我仍會滿心歡喜的坐好,專心聽他說故事,彷彿他正為我編織出神祕魔幻的童話故事。當中有些環節,像是孤兒院裡找不到我的相關紀錄這類事實,他非常堅持。有時候連我差點都信了。我覺得,可能我給了班森醫師錯誤的訊息,以致於他在考掘我的過去時找錯了方向。又或許我不是在聖德蘭女子之家認識米爾德雷修女和霍頓斯修女的(還有我心愛的愛黛兒),也許是在什麼聖凱薩琳或是聖烏蘇拉學校認識他們的。不,我記得應該是聖德蘭沒錯。因為聖女聖德蘭的故事富有傳奇色彩,她是個恪守教律的虔誠修女,但眾人皆知,她又有超凡能力,常常陷入瘋狂狀態(譯註:據說,聖德蘭修女有心內感應的能力,曾多次在心內與天主對話,並曾在祈禱中與天主結合,得到神慰。)。聖德蘭,是頭部疾病的守護者。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瘋狂之人卻是大家理智所在的守護者,我當然也知道這多麼諷刺,我可沒瘋到那種地步。

  班森醫師的故事聽起來有點耳熟。我以前好像在哪裡聽過。根據他的說法,我叫吉尼芙拉.莫里斯,在波士頓出生,但出生沒多久我們就舉家搬到羅德島的新港去了。要是可以,我父母會來看我。班森醫師確信這會對我很有幫助,因為如此一來,我所建構的虛構世界就會產生裂隙,我就能認清現實狀況。套句外行人的說法,吉尼芙拉,那會喚醒你的記憶。他常常這麼說。這名字對我來說還很陌生,所以當他這麼說的時候,我還轉過頭看旁邊的護士一眼,後來才知道他是在跟我說話。不過,真可惜,班森醫師感嘆的說。我父母都過世了。我父親兩年前因為肝臟衰竭過世,我母親則是去年春天不幸死於車禍。(班森醫師拿了剪報給我看,把我對這兩則消息的關注視為支持他說法的最佳證明。吉尼芙拉,你還記得嗎?你媽媽開車技術一直不大好?鄰居們都說,出這樣的事他們一點也不意外。他連忙補了幾句。)

  對了,還有另一個故事班森醫師也常跟我說,是有關我未婚夫的故事。顯然他死去那晚,我們大吵了一架。關於他怎麼死的,城裡人都覺得事有蹺蹊。很不巧的,他的車不慎在行經鐵道時拋錨。就承認是你做的吧。班森醫師勸我。也許你當時能騙得了全城的人,但總有一天會被拆穿的。   這聽得我忍不住嗤之以鼻。因為覺得太可笑了,我還笑得嘴都合不攏。這舉動想必惹惱了班森醫師。我才不是那種有能力蠱惑人的人好嗎,我邊笑邊說,看也看得出來吧?我這麼一說,班森醫師反而不說話了,一雙大眼看著我。這讓我不得不疑心,莫非跟歐黛麗相處久了,我竟變成自己也不認得的人嗎?   噢!這個故事還有下文呢。班森醫師第一次把整個故事跟我說完的時候,我差點嚇暈。說差點嚇暈是因為我身體還不錯,不可能暈倒。不過要是當時真能暈過去也好,就不用從班森醫師的嘴裡聽見那些可憎的事情不斷不斷湧現。他第一次跟我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先是閒話家常,跟平常一樣,想要喚醒我是吉尼芙拉的記憶。你騙了全城的人。醫生說著說著就搓起鬍子,像是在回想他知道的那個故事。也幾乎讓城裡的人都對你深信不移假若你沒跟火車檢車廠的工人跑了的話。聽到這裡,我挺起身子,腦子迅速轉個不停,試著拼湊出我早該猜到的那是吉勃!告訴我,吉尼芙拉,他什麼時候開始騷擾你的?班森醫師問。是事發那一晚之後就開始了嗎?是華倫撞壞的車子還卡在鐵軌上時就開始了嗎?我看著班森醫生,發現我還真希望自己也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是什麼。突然,我有點同情歐黛麗。原來她一直受制於吉勃。這對她來說,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她是那樣無法受拘束的人。不過,我心中的那點同情也就僅止於那一點,一閃即逝。因為接下來班森醫師連珠炮似問的問題對我打擊太大了,我的心幾乎完全被這些提問銷蝕殆盡。

  吉尼芙拉,你花了多少時間計畫殺吉勃?班森醫師傾身向前,看著我的眼睛問。你花了多久時間準備?當然,醫生第一次問我的時候,我完全聽不懂,過了一會兒我才意會到,原來吉勃已經死了。關在這裡的這兩個星期,我試著打探出更多消息。顯然,那天晚上不幸喪命的不只有西奧多.特理卡特一人。哈利.吉勃遜那晚負責打理一場非法的飲酒派對(一般稱為地下酒吧)時,在喝下一杯酒後死亡,其中成分包含香檳一份、工業用酒精兩份。那酒的作用極快,喝下後神經幾乎立刻就麻痺了,驗屍官推測,不久後他的肺也跟著麻痺,在泰迪自陽台墜下之前,吉勃已經氣絕身亡了。吉尼芙拉的罪行也在繞了那麼一大圈後,回到最初的起點。   聽到這裡,我開始強烈表達自己的清白。打從他們告訴我歐黛麗指證我,或在我攻擊了偵訊室裡的那個打字員之後,我對我這姊妹的信任便逐漸崩解,如同風蝕的沙丘。此時班森醫師的問題又不停打擊我:你花了多少時間計畫殺吉勃?準備了多久?準備了多久?準備了多久?每天晚上,當我獨自一人躺在病房裡,渴望著睡眠之神能夠眷顧我時,這些問題就一再浮現,嚙食著我的心。就在我渾身又冷又怕又不安的時刻,我明白了:她至少默默盤算超過一年了。原來一直以來不是我在觀察歐黛麗,而是歐黛麗在觀察我。她投下了餌那只胸針而在我拾起胸針的那一刻,她知道她終於找到了,找到了可以為她魅力蠱惑、最後成為她遠大計謀的替死鬼。

  誰也沒想到,等我終於看透這一切的時候,早就為時已晚了。不管我如何向別人解釋歐黛麗的一切,她的人際關係、她怎麼樣一步步滲入操控我的人生,沒有人願意聽。曾經有一度,我覺得班森醫師其實知道真相,只是被歐黛麗收買了。但最近我推翻了這個想法。這醫生心地其實不錯,就是頑固了點。他要我接受事實的時候,說得那樣誠懇,我想他是真心相信他自己說的那個故事的。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我知道,對他來說,我的現實跟他的不同,只是虛構的世界。   不過,我們兩個各自相信的現實也有交會之處。他們告訴我一些之前發生的事情,我知道那些都是真的。有一次,他們找了史畢塞博士來指認我。我刻意加強博士這個詞,當然是在嘲笑他。歐黛麗說對了,他根本稱不上是什麼化學家。說穿了,他根本不是。他也因他幹下的好事被捕了。為了縮短刑期,他巴不得趕快指認我,說那罐他重新調過、讓吉勃死於非命的酒,正是交到我的手中我,吉尼芙拉小姐。根據他的說法,歐黛麗這個人他從來沒聽過。私酒是我一個人在賣的,而且我還是他的大主顧。

  喔對了,我還記得班森醫師有一天問我,我認不認識有個叫海倫.巴特森的女生。她說她是在我搬進出租公寓避風頭時認識我的,她說了些事情,警察還滿感興趣的。班森醫師這麼跟我說。不過我不知道她有什麼好說的。我跟醫生說,那人根本是個呆子,不管我住進去或是搬出來,她都對我的生活一無所知。但無論如何,我只能承認,我確實認識她。我們曾是室友,但時間不長。我說。班森醫師又問,是在我搬進飯店之前的事嗎?對,沒錯。我說。班森醫師還想知道,我曾用皮手套甩她一巴掌,我有印象嗎?呃,我並不想那麼做,也不是我的事,但她真需要有人好好管教管教,再說,桃蒂似乎也不打算處理。我回答時,班森醫師笑了。   我們終於有進展了。他是這麼判斷的,但我看不出來他為什麼會這麼說。

  後面還有更大的問題等著。我以為要是我主動交代愛德格.維達利的事,對我自己會有幫助。我只是想要讓他們知道,每個分局記下來的檔案,不見得都是百分之一百正確。因為這件事,班森醫師問了我很多問題,接著好幾個不同區的督察長來問了我更多問題。最後連警察局局長都來了。說也可笑。我在分局工作那麼久,每次局長訪視,我們都要幫忙準備資料,結果我居然是在這種狀況跟他打照面。看著他,我的第一個發現就是當他說謊時,太陽穴會微微鼓起,例如當他說從沒見過歐黛麗這個人時,或是當我指控他對歐黛麗的生意放水但他聲稱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時。當然,偵訊時他一直問我問題,不然我可能會拿吉勃質問歐黛麗的話來問他。   偵訊比我想像中久。早知道什麼都別說就好,但是一直被人懷疑我沒有區辨現實和想像的能力,讓我更想把每件事的真相都交代清楚,包含維達利的事在內。我本來不過是想好好釐清這些事情,竟然惹出這麼多麻煩事,還上了各大報:我如何竄改口供,弄得維達利看似知道所有可以定罪的線索。還有,我如何勾引警佐,讓他配合我。他們說,我是個邪惡狡詐的蕩婦。有個記者甚至將我比擬為莎樂美(譯註:莎樂美,聖經中人物。為殺害聖若翰洗者,莎樂美跳舞給希律王看,以換得聖若翰洗者的項上人頭。),說我為了聖若翰洗者的項上人頭,甘願出賣色相跳舞給希律王看。報導一出,警佐默默迅速辦了退休。維達利的案子則宣判無效,很遺憾的,維達利被宣告無罪,已經從監獄裡放出來了。他那獐頭鼠目的臉,在每一份報紙的頭版上瞪著我看,讓我很不舒服。有一陣子,我把交誼廳裡所有找得到的報紙都蒐集起來,剪下他的照片,釘在我病房的牆上,任那邪惡醜陋的笑容不停折磨我。這就是我贖罪的方式(我猜,是在我被冠以瘋癲之名後,我才開始真正尋求宗教的慰藉)。後來班森醫師發現照片上的眼睛大多都被挖掉,才強迫我取下照片,交給護士,因為他認為我對此有不正常的偏好。

  偶爾班森醫師也會跟我討論道德和正義,特別是拿維達利的案子來和我爭論。我覺得這舉動太侮辱人了,真正在意正義能否得以伸張的人明明是我。一個人的性命就握在你手裡沒有證據怎麼能認定他有罪?班森醫師問。我告訴他,只要有眼睛都看得出那個人有罪,他擺明了有罪,但沒有人願意像我那樣不顧一切,挺身做該做的事,讓正義得以伸張。倘若我是男人,是帶頭調查的先鋒,大家一定會讚揚我!但班森醫師搖了搖頭。一個人不能自以為全能,既是法官、陪審團,又是劊子手,吉尼芙拉。他說話的樣子,好像我是自以為正義凜然的瘋子在滔滔不絕發表長篇大論。   或許,這世上真正最沒有公理也最傷我的,是歐黛麗不懂我有多愛她。說來諷刺,也許真正有所領悟的反倒是吉勃,儘管他只看到其中一點。當一個人無心留意時,即使出現在他眼前的事物,他也看不到。後來我終於明瞭這個簡單的道理,我跟我所奉獻的,並非歐黛麗所想要的。她確實希望我能效忠於她,至少有一陣子是如此,但那是因為她用得著。不過,奉獻一詞的涵義之深,這一代淺薄的人,承受不起那樣的分量。

  現代,真是個奇妙的時代。這恐怕不是我的時代。別以為我傻。這世間之事我看透了,這不過是一個不停拋下我、奔馳而去的世界。打一開始,我就知道歐黛麗是這個新時代的產物,皮膚燦亮、手臂骨感、還有一頭俐落短髮。光看外表,這些新女性確實有些讓人欣羨之處。這我也承認。我知道,說到談情說愛,大家心裡想著的應該是歐黛麗,月光之下,全宇宙的星辰彷彿都暫棲在她裙襬之上,化作一串串的珠飾,連頭髮也映出一片光暈。不過這些都只是不著邊際虛無縹渺的假象。一個又一個的夜晚,我們出入無數地下酒吧,找到店家後門,說沒人聽得懂的通關密語,在這種時刻,你會發現,真正讓人失去理智的,是歐黛麗本人。當她施展起萬種風情、婉轉笑聲時,任何人都會以為愛最最熱烈的那一種愛就要來臨了。可惜歐黛麗天生不是愛人的料子,容不得半點情與愛。她不過是眼前的海市蜃樓,不管你怎麼走,始終與你保持著同樣的距離,誘著你一步一步深入沙漠。   相較之下,我才是那個有情有愛的人。屬於我的時代被遺忘了,而我被留了下來。淑女的行止禮節已經不為現代社會所容,當然也沒有人重視女性之間的情誼,姊妹也好、母女也好,甚或是閨中密友之間的相互憐惜都銷聲匿跡了。或許這些情誼是因為戰爭而斷了,但這只是我的推測,我也不好說。我只知道,若要在這個適者生存的時代活下去,我遲早得跟著改變。適者生存。又是一個現代的新觀念,顛覆了以往君子謙謙,中庸為上的社會。   夠了夠了。說來說去不過是感懷悲嘆而已。只是讓我有所感懷的不是歐黛麗,而是我自己,這是我自己也沒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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