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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0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9741 2023-02-05
  那個星期五,分局來了一個不速之客要找歐黛麗。幸好她剛好趁午休出去處理生意的事。上回跑腿和史畢塞博士不小心打了照面後,我既累又有些顧慮,所以沒再過問歐黛麗去哪處理什麼事。簡而言之,今天有人來找歐黛麗,但來的時候她恰好不在。那時我坐在座位上吃三明治、喝冷掉的咖啡,恰好看見泰迪走到服務台。我不由自主驚呼一聲,他循聲看到我,稚嫩的臉上露出喜色。   哈囉,玫瑰!他隔著整間辦公室開心地大聲跟我打招呼,還朝著我揮了揮手。我趕緊站起來,喝到一半的咖啡灑了出來,順著我的襯衫流下。我不是很在意;這件淡紅絲質襯衫是向歐黛麗借的,可能沒救了,但就算我當時對歐黛麗所知不多,也知道衣服之於歐黛麗,就像爽身粉或廁紙之於一般人一樣。我快步穿過辦公室,走向泰迪。全分局的人都抬頭看這騷動是怎麼回事。

  噓!小聲一點。我對泰迪說:你來這裡做什麼?   呃,我我以為我來可以跟歐黛麗聊上幾句。   我抓著他的上臂,把他拉到分局大門外的階梯下,方便在街上講話。泰迪,說真的我一邊拉著他那瘦長、屬於青春期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嘴裡一邊嘟噥。身為歐黛麗最聽話、最忠心的朋友,我知道我最好現在就打發他,以免歐黛麗聽到他來找過她的風聲。說來好笑,但我發誓,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我心裡想,這樣才不會有人受害。想來這句話某種程度還滿準的。一走到街上,我就鬆開手,再問他了一次。   你來這裡幹嘛?我放開他等著,但他沒馬上回答。他眼睛張得大大的,低頭看自己的鞋子,身體搖來晃去,很侷促的樣子。這招打動我了,我狠不下心。是這樣的,我看得出來泰迪跟我其實很像。我承認,他言行中對歐黛麗那種真誠迫切的渴望跟我實在沒兩樣。

  說白一點,泰迪跟我都試圖解讀歐黛麗行為背後的意義。我們都希望能從她身上了解事實的真相,所有的真相!泰迪想知道的是她過往生活的真相,我則希望得知她真正的心意。我們其實半斤八兩。我們兩人都曾追著歐黛麗跑,現在則都在等歐黛麗,看她如何判定狀況,也看看我們能掙得什麼。   當他以真摯懇求的眼神看著我,我們的心意在無言之中交會了。同病相憐之感讓我有些激動,四肢跟著微微顫抖。但我很快鎮定下來,語氣堅決對他說:泰迪,這不是你可以來的地方。   他眉頭深鎖,不知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她認得我,我看得出來,玫瑰。他說:真的就是她。雖然她刻意有些改變,但她還是她。這我再清楚不過。我只是要問她只要一下子就好。

  我定定看著他好一會兒,突然意會到,或許他永遠不會放棄。他既認定她就是吉尼芙拉,那麼歐黛麗倘若沒給他滿意的答案,他可能永遠不會罷休。但我不確定這件事歐黛麗能否如他所願。不,不可能。我腦海中想起跟歐黛麗相識以來她對我說過多少編出來的故事,也想起她故意騙了我多少次。我同時還想到歐黛麗和警佐,特別是看見他們一起站在那條走廊的那個當下。一股微微的怒火在我胸口悶燒。看看泰迪的臉,看著他臉上長不齊的鬍子和滿臉的粉刺,確實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我又徘徊在內心交戰的叉路口。   我跟你說,這樣好了。我說。此刻我心裡已經有了打算。我從皮包裡抽出鉛筆和一張記事卡說:我得進去了。我一邊說一邊工整寫下地址,還有一些提示。來,這你拿著。我把記事卡遞給泰迪。

  我走了,留他一人在原地,一臉苦惱地看著那張卡。走上階梯時,我聽到他說:謝謝!看來他懂了。謝謝你,玫瑰。我走沒幾階,停了下來。   別這麼說。我說。   若說我曾經在某一刻感到憂心,不知自己到底幹了什麼好事,又會引起什麼樣的災難,我想,應該就是那一刻。不過當時我什麼感覺都沒有,反而覺得心裡很輕鬆平靜。   我繼續走上階梯,看見窗邊閃過瑪麗的身影。有人看見我們了。我知道,這意味著我得忍受瑪麗無止盡的追問。那年輕人是誰?還有,當你男朋友會不會太嫩了?我走進分局,決心不管那麼多了。那時候我還想不到,瑪麗目擊的這一幕,有一天會改變我的未來。   那天晚上,我們照例去了地下酒吧。此時已經來到月亮如氣球般飽滿、搶著在太陽完全下山前就從地平面現身的日子。我記得那天我獨自站在住處陽台上,看著月亮緩步上爬,看著銀灰帶紅的月球上坑坑巴巴的灰洞。

  又是一個溫暖潮溼的夜,但夜風微涼,把城裡的烏煙瘴氣朝海吹了出去。我知道,再過沒多久,葉子就要變色了。這意味著,再過幾個月,就是我跟歐黛麗相識一週年的日子。算來我自己都有些吃驚。我一定是想著這事想到出神,所以歐黛麗喊我去換衣服準備出門時,我嚇得整個人跳了起來。我很少上陽台,但每次去,往往沉醉於城裡的萬家燈火,即使太陽必須將天空交給月亮,天色終將變成黃昏,這點點燈火卻能不依自然規律,兀自繼續閃爍。   我走回房裡,發現歐黛麗準備了兩套衣服。到今天我還是不知道,那兩件衣服那麼相似只是巧合,或是精心安排的。她如何知道這兩件相似的衣服能救她一命?我不知道。歐黛麗這人確實有很多過人之處,預測人的行為她更是個中高手,但我不相信她能預測未來。總之,也許她事先不知道這兩件衣服能成為助她脫身的明證,但她確實準備了兩件黑色晚禮服,樣式相仿,上頭都綴有銀色串珠。一件是方領(我的)、一件是平肩(她的),兩件都裙長及膝,上頭點綴的銀珠都隨著如花朵漸次盛開的打摺裙襬愈來愈繁密,我們倆身上都有了那麼一點美人魚般的海洋風情。

  她還在我灰棕色的髮上塗上髮油,讓髮色深一點、有光澤一些,接著把我的頭髮別起來,髮緣掃過下巴稜線,輕輕擺盪,跟她的鮑伯頭一樣。我記得出門前,我瞥見我們倆站在鏡子前,肩並肩,看起來有那麼一點像雙胞胎。只是一個明豔動人,另一個則是她的對照組,平凡遜色多了。最後,歐黛麗堅持我們倆都得戴上鑽石手環,這要求不大尋常,因為我們平常不曾戴手環出門。手環一扣上,我們就算梳妝完畢了。歐黛麗立刻打電話下樓,要門僮幫我們招一輛計程車,就這樣,夜的序曲奏起。   我跟歐黛麗混在一起這九個月以來,我發現那些地下酒吧應該說是她的地下酒吧偶爾會換到不同地點,但主要大多在三、四個地方經營。那天晚上(後來證實是我倆的最後一晚),我們又回到我當初第一次去地下酒吧的那個地方,這也許是某種冥冥之中的巧妙安排。計程車又開到下東城區,讓我們在店門都關了的荒涼小巷下車,但這回我已是老手了,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就像我預期的,只剩一家店還點著燈。推開假髮店門,還是上回那個有著奇怪顏色吊帶的男生坐在櫃檯,連他問的問題也是同一個。從他提問的音調,我知道那個問題簡直要問爛了。

  有什麼我能為你服務的嗎?女士們。他的聲音機械般僵硬,所以服務一詞的本意也隨之消失得一乾二淨。他撥了撥眼前一綹頭髮,等著我們回答。歐黛麗沒打算搭理,拿出粉餅來開始撲粉。我明白那是要我回話的意思。   是。說完,我開始找一頂編得很漂亮的鐵灰色維多利亞式假髮。每次來,它都會擺在不同地方,不會出現在同一個位置。也許這是用來區分誰是自己人的方法,但也可能只是守門人無聊之餘的決定罷了。終於讓我找到那醜得要命的假髮。我從一個先前沒注意過的假人頭上拿起那東西說:我聽說如果這髮型是栗色就會很美,但紅褐色會更漂亮。我知道這句話從我嘴裡說出來,沒有歐黛麗之前幾次說的那樣誘人,但無論如何,有用就好。男孩按了按收銀機,不久,收銀機後的門板喀啦一聲開了。

  你們可以進去了。   歐黛麗先踏進去,我跟隨在後。和上次一樣,門板在我身後關上時,眼前又是一片黑暗鋪天蓋地而來,我的雙眼同樣努力想看清走廊和腳下的路。派對酒酣耳熱的聲音襲來,我感覺得到歐黛麗就在我前面。她帶路,我緊緊跟在後頭,直到來到天鵝絨簾前。掀開門簾,我們大約在原地站了三十秒,還來不及弄清楚當晚的狀況,有個女人就衝上前親了歐黛麗臉頰。   你來了!那女人大叫。   能再見到你真好。歐黛麗的回答裡也有著同樣的欣喜。我認出來了,那女的我見過,很久之前去參加他們波西米亞聚會時碰過的,但看得出來歐黛麗其實不記得她是誰。   我才正在跟瑪喬麗說噢,她在那邊,看到了嗎?跟她揮揮手呀,親愛的!我剛才正在跟瑪喬麗說不知道她會不會來,結果,你就出現了!

  是呀!我也來了。歐黛麗附和著。有太多人常常這樣出現在歐黛麗面前跟她說話,所以她自有一套優雅卻含糊的應對方式。   你一定要過來打個招呼。那女人說,嘴裡的威士忌酒氣也跟著她的話送了過來,熱呼呼的。她說著說著,勾起歐黛麗的手,意味著歐黛麗可不能拒絕。她打了個無聲的嗝,渾身跟著晃了一下,往歐黛麗身上又貼得更緊了一點,說:那邊有個男的,叫迪比,是個印象派畫家,說話很風趣。他說了好多有趣的事,你不該錯過的!還有,那個畫家勒波也在,正在跟我們說他要怎麼用最流行的畫法來畫你,畫裡的你五官會扭曲變形,看起來會完全不像你   那女人不屈不撓的糾纏成功了,突然只剩下我孤伶伶站在原地。我看見雷蒙在另一頭,對我點了點頭。我一直沒機會跟雷蒙解釋警方突襲掃蕩那晚的誤會,但慢慢的,似乎自然一點一點冰釋了。我真心希望覆水能收,降至冰點的關係能再熱絡起來。他左搖右晃走過來問我要喝什麼,我們沒多聊,但我想至少有進步了。

  等待雷蒙送香檳雞尾酒過來的時候,我四處隨意掃視了一下。有個女人在耳後別了一朵椐子花,用非常撩人的聲音唱著歌,歌聲中透著消極的歡愉,抄在腰際的雙手則隨歌聲輕擺。又是一首表面聽來歡樂、實則相反的歌曲。這種歌通常旋律輕鬆,但若仔細聽就會發現,歌詞裡淨是憤世嫉俗。屋子中央,男男女女仍盡情跳著舞,絲毫不受影響,不理會歌詞的悲情控訴,只隨著歡樂的旋律搖曳著。   看著這夜生活的種種,我覺得一切已經起了某種變化。這種感覺難以言喻。或許那只是我的想像,畢竟此時我是以後見之明重新審視當時的狀況。不過我發誓,記憶中的一切真的是這樣:不知為何,我很清楚地感覺到,這裡的某種魔力已消失殆盡。也許我腦海中的那種感覺,來自我對季節轉換的敏感。誰知道呢?不管怎樣,夏日已盡,拋下我們離去了,徒留人們未被滿足的心,連想滿足在海灘曬黑這樣簡單願望的自由,它也一併帶走了。再過不久,天就要轉涼了,把我們再次送進悶不通風的暖氣房裡,那個我們稱為現代文明的生活空間中。   我環顧四周,覺得這樣的感覺絕對不只是感懷夏逝,還有某個更強烈的什麼隱藏其後。那個當下,我對我這個世代突然有了一種體悟。那是一種只有真正的局外人才能有的體悟:舞池上的男男女女經歷了許多寒暑,也許每年都能隨著時節調整自己,有了狐步,他們就默默忘了華爾滋,有了查爾斯頓舞,就慢慢忘了狐步。舞池上每一種舞步的相互取代,對他們來說,彷若是值得歡慶的進步,而每一次的親吻,他們都佯裝是初吻。他們的青春不是一齣戲,但表現出來的對真實的無知卻是演出來的。他們靠青春不停舞動,那是靠骨骼肌肉撐出來的活力,但不巧被他們視為優雅活躍的表徵。然而,若要維持假象,就得假裝未來總有更新鮮、更自由、更刺激的事物出現,就必須繼續假裝無知,繼續無視真相。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有了這種想法,原來,這夜夜笙歌的生活全依存於這個假設之上。戰爭來了又走了,留下乏味的世界,但我們一整個世代卻只致力於抓住看似純潔的青春。我下了一個結論:我們這一整個世代都是騙子。   我繼續張望著,竟然不經意搜尋起吉勃的身影。那個星期我幾乎每天都聽見他們吵架。雖然那陣子我對歐黛麗也很不滿,但還是希望她能甩了他,即使晚了點也無妨。我四處隨意走動。一群男人大口抽著雪茄;沒看見他在那裡。有人在賭俄羅斯輪盤,但也沒看見他在桌邊盯著有沒有人在輪盤上動手腳。成群青春有勁的軀體在舞池中大跳卡爾斯頓舞,他也不在那裡(老實說,他很少會出現在這裡)。好不容易發現吉勃的身影,旁邊也出現了歐黛麗。他們倆坐在吧台那頭的紅天鵝絨沙發上,不知在討論什麼,兩人動作都不小,臉上也都看不見笑容。過了幾分鐘,顯然這場討論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爭吵。我在好奇心牽引之下,立刻把手中香檳放在旁邊桌上,朝吧台走去,假裝酒不夠喝,再去跟酒保點酒。那時整個酒吧熱鬧聲喧天,但我還是希望能從他倆的對話捕捉隻字片語。   我才剛想辦法擠到聽得見他們談話的位置,有個年輕女孩醉醺醺的想靠在他們坐的那張沙發的扶手上,卻一屁股坐在吉勃的手上,於是整個人跳了起來,大呼小叫的,她手上酒杯裡的酒也受驚了,全灑在吉勃頭上。女孩在沙發旁緊張地扭來扭去,連聲道歉。私釀琴酒混著髮油滴得吉勃滿臉,他不大高興,歐黛麗則嫻熟老練地從吉勃胸口的口袋抽出手巾,揩掉他臉上的琴酒,接著立刻把那女孩打發走,安撫吉勃,要他跟她去後面的房間。顯然他們要轉換陣地了。   我的偵查行動雖受挫,但好奇心未曾稍減。看著場中四射的歡樂,我嘆了一口氣。有人挪來一台推車,放在舞池中央,上頭堆起了香檳塔。一名身穿黃洋裝的女孩爬上梯凳,身材瘦小卻抱著一瓶兩夸脫的大瓶香檳,緩緩注滿香檳塔。香檳在頂端的杯子上噗滋噗滋冒著泡,然後如瀑布般往下方塔狀小山流去,匯成一杯一杯香檳。我身邊的人,或醒或醉,全都為女孩喝采。   有那麼一瞬間,我看到有個人穿著吊帶和鞋套,讓我誤以為是探長站在臨時堆起的香檳塔後。不過那不是探長。雖然如此,我還是因為誤以為有警察臨檢而緊張起來,覺得非常不安。我竟然有點希望他在我身邊,也許這個念頭也讓我更加心慌。我手足無措,沒辦法再待在吧台邊了,但還來不及回過神,已經不知不覺灌下手邊的琴酒跟艾苦酒。我雖有些醉意,卻還記得自己接著做了一件平時幾乎不會做的事走進舞池,混入奮力跳著卡爾斯頓舞的人群之中。我不大記得在舞池裡揮汗熱舞多久,但應該整整跳了三十分鐘才到旁邊喘口氣休息。我汗如雨下,原本用髮夾別成的短髮完全黏在臉頰上,舔舔上唇還能感覺到鹽的味道。我滿臉通紅,站在一旁看著其他人繼續狂歡。   原本我不知歐黛麗上哪裡去了,突然間,她那張鵝蛋臉從暗處躍進燭光之下,一張光亮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我吃了一驚,倒退幾步。   噢!   玫瑰,親愛的!原來你在這裡!她聲音聽起來有些古怪,帶點生氣指責的味道。事情不大對勁。或許是燭火閃爍的緣故,歐黛麗的嘴角似乎顫抖著。過了一會兒,我發現歐黛麗肩膀附近還有一個人影。男人的身影。肩膀不寬不窄,但臀部極小,頭更是出奇的小。我瞇著眼睛,試著想看清楚些。   噢!我又吃了一驚。其實看到這張臉我不該這麼驚訝的。地址是我給他的,怎麼從假髮店進來也是我教他的。   玫瑰,你還記得泰迪嗎?上次在布林克里家見過面的。我明白,歐黛麗自己也知道這個問題是白問。我當然記得他是誰。歐黛麗過於客套的音調裡夾雜著埋怨。我一直盤算著要告訴歐黛麗,邀請泰迪來的人就是我,但沒能說出口。此刻終於東窗事發了。我不安地嚥了嚥口水,朝泰迪伸出手。   當然記得。我說:泰迪,能再見到你真好。他含笑握了我的手,像是幾小時前不曾在分局見過我的樣子。之後,我們三人站著,一陣尷尬。有好幾分鐘的時間,沒人開口說半句話,周遭的派對依舊喧囂。在浮動混亂之中,我們三人卻毫無動靜。終於,歐黛麗開口了。   玫瑰,我想你也知道,泰迪跟我還有話要說。   我尷尬地點點頭,突然覺得一陣噁心。我知道,心有愧咎才會那樣不舒服。從歐黛麗眼裡看得出來,她知道要不是我把今晚活動的地點告訴泰迪,他們也不必經歷此刻的當面對質。   我們在這邊不好聊。歐黛麗又說:玫瑰,你可以幫我先帶泰迪回家嗎?我這裡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處理完我馬上就回去,那樣我們就可以好好坐下來徹底聊聊。   我答應暫時幫她招呼泰迪,但沒什麼把握。我的背叛行徑一被歐黛麗揭穿,我馬上就後悔了。究竟給了泰迪地址之後,我希望事情變得怎麼樣,這時我自己也不確定了。唯一確定的是,無論如何,我都沒能耐承受。   歐黛麗打開銀色菸盒,挑出一支菸。泰迪在身上四處摸索打火機,從口袋深處掏了一只出來。   所以玫瑰會帶我去你住的公寓,然後我們就可以聊聊新港的事。泰迪一邊幫忙點菸一邊說,語氣介於肯定句和疑問句之間。   噢,我想我們能聊的話題可多了。歐黛麗說:你們現在快去吧,我隨後就到。她拍拍泰迪的手,對他眨眨眼,接著,熱舞人群黑壓壓的身影貪婪地吞沒了歐黛麗的背影,她消失在人群中了。   接到歐黛麗指示,泰迪心滿意足準備回寓所等她。他頗有紳士風度地弓起手臂等我挽著他。於是我們兩人從後門離開。   回飯店的路上風平浪靜,但氣氛緊張。我們兩人沿路嚴肅無聲。途中有兩次(一次在計程車裡,一次是搭電梯上樓時),泰迪用力吸了一口氣,我以為他要開口說點什麼,但他後來可能想想又作罷。沉默就這樣持續著,直到進了屋內,我問他要不要喝點什麼時才有了對話,那時我們已經在客廳裡坐了好幾分鐘。詢問客人要不要喝點酒,原本我不拿手,而是歐黛麗才會做的事,但我在這裡住久了,自然也跟著學了一點。泰迪這人看起來就像小時候當過男童軍的樣子,我想,問他喝不喝酒,他應該會回絕。沒想到他居然說好。要是平時,我想他應該是會拒絕的,他看起來就像是會鼓吹要保持頭腦清晰這種信條的人。不過今晚也許情有可原,誰叫歐黛麗讓他那樣緊張。於是我翻出歐黛麗放在吧台附近的一本調酒用書《哈利的雞尾酒入門酒譜》,試著調出名叫側車(譯註:側車是一種以白蘭地為基底的調酒,非常濃烈。)的雞尾酒。   我感覺得出來,泰迪在看我。他看著我從架上拿出橙味甜酒,不大專業地用量杯量了一份酒,饒富興味的樣子。我不知道調出來的側車到底味道對不對,但還是加了冰塊搖一搖,分裝在兩個馬丁尼杯裡。不到二十分鐘,這套動作我又重複了一次。這回我滿頭汗珠,臉上攀著散落的髮,搔得臉發癢。   今晚很熱鬧,她大概會晚一點。我們不如到陽台吹吹風等她吧?我說。泰迪突然張大眼睛看著我,眼神裡滿是驚恐。我這才想到,我這提議實在太不恰當了,通常只有情侶之間才會問這個問題,於是換成我一臉羞赧。泰迪輕咳了一聲,聳了聳肩。我調了第三杯酒之後,我們來到了陽台。不過才幾個小時前,我曾站在同一個位置看著略帶血色的月亮航上夜空的軌道。   夜風拂來,早秋溼熱逼人的暑氣被吹得不見蹤跡。這時節的夜,我喜歡以可人來形容。風起時,微溫的空氣捎著一點涼意。公園裡,雨溼的樹葉散發的清新香氣,隨風四散。皎月的銀色光芒耀人,我們倆背後拖曳著瘦長的影子,以致於我有種錯覺,彷彿我們還邀了另外兩位客人作陪。我們默默站著,幾分鐘沒說一句話,手肘擱在圍牆上,俯瞰著眼下的城市。下方的車來車往離我們不過幾層樓,卻像是另一個世界,只傳來些許嘈雜車聲和喇叭聲。我看著泰迪喝下一大口酒。   她有點像人面獅身像,對吧!他終於把酒杯從嘴邊挪開,換氣時這麼比喻著。   泰迪,從她身上,你究竟想問到什麼?   他望著陽台,有些不安,聳了聳肩說:我想是真相吧。   倘若真相很不堪呢?   他看著我,定定的,看了一會兒說:會有多麼不堪?   我攤攤手,說:也許比你所能想像的更不堪。   他又瞪大了眼睛,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語氣急切,但急切之中又有恐懼。我趕緊搖搖頭。   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說:但難道你不覺得,有時有些事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不,我不這麼認為。他回答。看著他的臉在月光下變得清晰,我終於明白,他不會善罷甘休的,他想解開所有的謎團究竟歐黛麗是不是吉尼芙拉?她是否有能力為了報復而毀掉一個人?從他湛藍的眼珠裡,我看見的是不可動搖的意志。他吃了秤陀鐵了心,打算釐清一切。   你想怎麼做?我問,但想到他的答案,我心愈跳愈快。   有沒有可能歐黛麗她曾做過不好的事,但只是因為一時衝動,不是真心想那樣做?   玫瑰,我會怎麼做,我想你應該知道。   我知道。他要讓她付出代價。當然,他不可能用我對付維達利的方法。沒錯,泰迪還不懂得變通,也不懂得怎樣越過那條線。就某種程度來說,他就像早期的我,真心相信正義得以伸張,而且還(天真的)堅信,可以依照嚴謹程序一步一步達成這個願望。他會去舉發歐黛麗,假若某間警局不接受他的說法,他就會再去下一間分局報案,一間又一間,直到他能找到敢將歐黛麗銬上手銬的人為止。這是理所當然該做的事。是正義的真諦。然而此刻我手心微溼,痛苦後悔不已。我竟然背叛了一路以來都站在我這邊的好朋友。   就在此刻,有個人影踏上陽台,如猫般優雅。霎時,我想,歐黛麗到底在陽台門邊站了多久?她聽到了多少?   夜色真美。她說。那略帶沙啞的音色又出現了。她手上端著托盤,上頭立著三個馬丁尼杯。她把酒端給我們時,我心想,她怎麼知道要調側車。我想起來了,我把酒譜放在吧台上。突然,泰迪的手抽搐了起來,指著什麼東西。我順著他指尖的方向看去,意會到他指的是我們的手腕。先是歐黛麗,然後是我。我自己也心頭一驚,我竟然完全忘了手環的存在。月光下,兩只手環晶亮閃爍著。   噢!他只說得出這個字。噢噢!   我的胃上下攪動,另一種恐懼爬滿全身。我知道我眼前這局的賭注是什麼了,我也明白,我什麼都不怕,只怕失去歐黛麗。歐黛麗看來倒沒有一點憂懼之色。泰迪的痛苦呻吟她彷彿全沒聽見,只是慵懶的伸出手,在微涼的夜風中,端端莊莊打了一個小小的呵欠。   你知道我現在想做什麼嗎?我想在陽台上好好抽根菸。她對著我們沉沉一笑,月色之下,她的牙齒竟泛著燐光,有些陰森。她打開皮包,假裝在找菸。噢,可惜我菸沒了。親愛的玫瑰,你可以去報攤幫我買一包回來嗎?   我點頭答應,但沒馬上走。不知該不該讓她一人留在這兒。我心底興起想保護她的念頭,非常堅定。相較於之前我希望看見歐黛麗被質問,此時,我比較希望泰迪趕快離開,愈快愈好。我想,也許我趕快出門買菸,歐黛麗就可以趕快跟他扯清楚,把他打發走。接著又想,這時出去走走也還不錯,幾杯酒下肚,我已經有點頭脹身熱,彷彿臉頰下埋著兩塊餘火未竟的炭火,緩緩悶燒著。歐黛麗往我手裡塞了一點零錢。我不記得什麼時候搭了電梯下樓,但顯然我搭過了,因為下一個我有印象的畫面,是我東搖西擺在街上大步張揚走著。   我走到最近的報攤,打烊了。我想起萊辛頓街轉角的另一家店,就去那裡碰碰運氣。我不大記得那家店的店員長什麼樣子了,但依稀記得我跟他聊了幾句天氣之類的事(我們倆都覺得天氣轉涼了,也覺得這樣很好。終於能擺脫討人厭的夏天,多好!)。臉頰發熱讓我看不清楚,只能瞇著眼盯著銅板,想看清楚哪個是哪個。店員若不是沒注意到我在做什麼,就是已經見怪不怪了,畢竟是半夜上門的客人,但顯然他沒把我當一回事,因為他只把香菸遞給我,沒幫我裝進紙袋裡。回飯店路上,我遇見一個男人遛著一隻毛色光亮的格雷依獵犬,我跟他說,那狗很有冠軍相,還停下來拍了拍狗,才繼續往家裡走。認識歐黛麗之前,我沒辦法自在跟陌生人交談,現在的我不再閉塞,像他們說的,走出來了。我細細思忖,是歐黛麗改變了我,把我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我不該把地址給泰迪的,回去該跟她道歉,然後我們還會是好姊妹的。我們之間再也不會笨到因為妒恨而彼此背叛。噢!多可笑呀,在這種時候,我腦子裡想的竟是這些事   我走到飯店附近時,聽到警笛聲。那時已經有人圍觀,警察忙著把群眾隔開。人群朝下指著某樣東西,在地上的。我走上前,胃糾結成一團,縮成一個扎扎實實的拳頭。此刻,我臉頰上的溫度已經退去,眼睛因為酒醒不再瞇成一線,我的心則築起了防護牆,為眼前終將揭曉的殘酷景象做準備。在我擠到看得見的位置之前,眼前等著我的場景,我竟似已經看過:泰迪的屍體癱在人行道邊的灰暗水泥地上,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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