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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19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11343 2023-02-05
  我承認,我記下歐黛麗生活點滴的札記基本上就像一封長長的情書。札記一開始記錄我跟她怎麼開始往來的,沒多久,內容變成我對她滿溢的姊妹之情,這是我們長時間相處培養出來的情感。外人會怎麼看待這本札記,我太清楚了。我一直努力把它藏在私人物品裡,直到藏不住為止(這裡的醫生不大尊重隱私)。這裡能讀到的書很有限讀太多小說,心情不容易平靜,而且你也知道,你的想像力已經太過豐富了。他們這麼對我說。這裡實在沒什麼事好做,我也沒心思參與這裡提供的休閒活動,只能拿著我的札記一讀再讀,到現在已經讀了好幾回了。跟歐黛麗生意有關的事,我竟然沒記多少,連我自己都有些意外。現在看來,札記裡只有一條紀錄提到歐黛麗跟一些不法勾當有關。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能力正確詮釋那段對話的真正意涵,但還是記下來了:

     今天回家後,我聽見O和G兩人在房間裡不知為了什麼爭執。我向來不偷聽人家談話的,但他們大概沒發現我回來了,繼續吵。當然,我也來不及打斷他們,或假咳幾聲讓他們知道我回來了,只好屏息站著,盡量不發出聲響。奇怪的是,平常他們通常都是為了O又有追求者而吵架,但今天吵的似乎是生意上的事。O聽起來比平時激動得多。吵到一半,G突然大吼,好,現在你釣到一個無所不能的爛警察局局長,我猜你大概也不需要我了吧。這說法真好笑,就我所知,歐黛麗根本沒見過警察局局長。最後G氣沖沖走出來,走向大門,看到我,竟然對我哼了一聲,非常沒禮貌。他還轉過頭對歐黛麗大吼,說我是個跟屁蟲和竊聽鬼,然後連招呼都不打,甩門就走了。我還以為我跟G之間有了某種默契,看來是我太傻,那種平和不是默契,不過是僵局罷了。

     我知道,那些迫害我的人看了札記裡的多數內容一定很樂,但這條紀錄大概不符他們期望。像這樣的紀錄,他們頂多把我解讀為瘋女人,或很會胡扯故事的人,不值得相信。但我知道真相,而且我可以打賭,要是警察局局長聽到跟這個紀錄有關的一點風聲,這本札記可能就會人間蒸發。   事實上,我的札記裡沒有其他相關紀錄了,因為歐黛麗的生意我實在沒什麼接觸。我很清楚,這裡的人不相信我,但我記下的一切確實是真的。我的醫生邁爾斯.H.班森醫師,你大概聽過他這號人物,大家都知道他是誰。他點點頭,一副相信我的樣子,但我知道他只是在迎合我。他以為只要點點頭,表示同情,我就會把他當作盟友,告訴他我的祕密。不過他心中垂涎許久、極想得知的祕密,我其實一無所知。他自己為我構想了一整個世界,一個充滿敲詐勒索、機槍和在餐廳簾幕後槍戰的世界。這些想像距離事實如此遙遠,可笑極了。我跟歐黛麗住在一起的生活,不過是住好吃好、時常出入高級餐廳。我最多只知道歐黛麗進口和製造私酒,但所知也不多,都是透過一些間接管道,零零星星拼湊出來的(吉勃可能會諷刺我,說我所謂的間接管道就是偷聽)。

  但我確實知道一些事情,例如地下酒吧賣的酒有最高級的,也有很差的劣酒,從香檳到米酒都有。現在看來,能有這麼多酒,生意規模一定不小,進口的量應該也不少。每隔一段時間,就可以看到英國琴酒、愛爾蘭威士忌、俄國伏特加出現在酒吧裡,而且數量都不少。此外,他們也賣了不少私釀琴酒和私釀威士忌,這樣推估起來,我想他們除了進口酒,也私釀了不少酒。我無意間聽到歐黛麗在電話中提過好幾次,從她答話的內容,我推測,從費城到巴爾的摩,不管在一般商家或在藥房都能買到他們私釀的酒。另外,查理.懷汀負責接電話寫下的祕密訊息,也跟他們的生意脫不了關係。有一次電話響了,我接起來一聽,是個男人,滿口低俗芝加哥腔,嘰哩呱啦唸了一串店名,我想應該是需要進貨的商家吧。那人就這樣不間斷地講了好幾分鐘,我才找到空檔告訴他,抱歉,拉薩兒小姐現在不在家。那人聽了我的話,嚇了一跳,立刻把電話掛了。

  除此之外,歐黛麗的生意我真的不大清楚。我承認,就某種程度來說,我是故意不讓自己涉入太多的。我不傻,早該知道一旦攀上歐黛麗身邊這個位置,這件事終究會對我造成衝擊。但我那時還看不清,不,應該說我那時還不願意看清,終會有那麼一天,我寧可自己不曾跟歐黛麗的生意扯上邊。      一九二五年已經過了一大半。九月悶熱的天氣遲滯,一拖就拖成了秋老虎。天氣熱,歐黛麗和吉勃吵得也更凶。我知道我這麼說不大得體,但其實看他們倆變成這樣,我常暗自竊喜。從一開始我就看不出吉勃到底有什麼地方吸引歐黛麗的,所以認為歐黛麗跟他分道揚鑣是遲早的事。我們倆私下談心時,我很想勸她,要分開就趕快行動,但我從沒把這些話說出口。我曾想,他們愈吵愈凶,會不會是因為我出現在歐黛麗的生活中;我也想過,或許從某些層面來說,我占了吉勃的位置。那時候,他們常因為歐黛麗不知去向而吵。我剛搬進來那一陣子,歐黛麗去哪裡都會跟吉勃報備,但我住下來之後,她就愈來愈不在乎了。那時我以為歐黛麗是因為我才變得大膽起來。當然,這麼說現在聽來有點傻,但當時我以為她有離開吉勃的打算,而我的出現給了她一臂之力。後來這一切成真了,但方式和我預期中不大一樣就是了。

  歐黛麗跟吉勃吵起來時,就必須有人幫她處理生意上的事,於是她開始請我幫點小忙。那都是些小事,如去幾家藥局送信或取信之類的。我對自己說,反正我剛好也要上藥局,幫忙送信不過是順道而已,不會有什麼問題。我當然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至於歐黛麗,她請託的手段可高明了。她第一次拜託我時,我們剛好在陽台上一邊曬著夏末的太陽,一邊拿冰塊互搓彼此的後頸降溫。   你心裡會不會不舒坦?她開口要我幫忙後,這麼問了我一句。我遲疑了一會兒,她看得出我的猶豫。哇,玫瑰,她高聲說:你脖子的線條太美了。有沒有人這樣跟你說?沒人這麼說過。你真的很適合剪鮑伯頭,怎麼樣?考慮一下吧!我覺得我整張臉一路紅到還沒剪短的髮根去了。

  沒多久,我已經這樣幫她跑腿四、五次了,但她後來給我的任務已經不只是順道去藥局送信那麼簡單,讓我有些難以招架。當然,歐黛麗一直很謹慎,占上風的總是她。有一天,我們兩個窩在歐黛麗床上。那時她剛跟吉勃吵了一架,而恰好我一向都那樣善於傾聽,所以那晚她的最佳聽眾自然就是我。我們握著對方的手,和往常一樣。就在歐黛麗即將進入夢鄉之際,她把我的手拉到唇邊,輕輕親了一下。你真是我的好姊妹。酣然入眠之前,她這麼對我說。   隔天早上,她又請我幫忙了,但這次任務不同,而我卻無法拒絕。那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星期二,但那天她要我提早一小時下班,去幫她辦點事。   本來我是可以自己去的,但我工作進度落後了。你看我前面這堆東西有多少,而且都還是警佐交代的工作而已。他最近已經看我不太順眼了,可是你不一樣你都能按進度打完報告。玫瑰!提早一個小時走不會對你工作進度有影響。噢,而且根本不用那麼大費周章報備,很簡單,我跟你說,你就偷溜出去。我不會讓人家發現你離開辦公室的。她對我說。

  呃,我不知道   真的很簡單。她向我再三保證:雖然有點遠,但只要幫我捎個訊息回來就好。   我還在考慮,她態度立刻強硬起來,沒好氣地看著我。   好啦,玫瑰。你覺得不方便我知道。不要緊,你就不要費心了。我來打個電話給吉勃   我沒讓她打那通電話,乖乖抄下她嘴裡唸的地址,心裡既急著想證明什麼,卻又止不住有種嫌惡。我走出去時,她匆匆跟了過來,抓了我的手說:喔,我差點忘了,計程車錢。然後對我嘟嘟嘴,眨了一下眼睛。我叫了輛計程車,坐進去之後才看了看手裡握著的鈔票,驚覺她給我的錢足夠我請市內計程車司機送我去聖保羅再回來。   那天整天陰鬱溼悶,明明是九月天,才五點不到,天竟已經一片慘綠。四面車窗全開著,也許司機想吹點涼風,但顯然完全沒用。我把抄了地址的紙條交給司機,他點點頭,似乎很清楚怎麼走,所以我一路上就待在後座,頭往後靠,不衛生地任汗水印在皮革椅背上。終於,他在東河河岸某棟磚造樓房前停了下來。司機等著我付錢,但我遲遲沒有動作那樓房看起來不像有人住。雖然不知道這建築是做什麼的,但肯定不是住宅,看起來比較像廢棄工廠之類的。樓頂的幾面大窗玻璃被打碎了,整棟房子於是像個齜牙咧嘴的南瓜燈。

  小姐司機開始催我,他回過頭,拉了拉頭上報童帽的帽緣,想把我看個清楚。我從歐黛麗幾分鐘前塞給我的那卷鈔票裡抽了幾張給他。   剩下的給你買菸抽。這是行話,我常聽歐黛麗這麼說。除了接收她的衣服,顯然我連她的用詞和行為舉止都一併接收了。   謝謝。他粗聲粗氣說,聽起來有些不屑,但我還當他是真心感謝我,畢竟我給了他不少小費。那時我還沒想到,也許他語氣中真有點諷刺我的意思。想想,我明明是在警察局上車的,卻要他載我到東河邊這種鬼祟的地方。   下了車,整棟建築門面只見一道門,我走過去,身後的計程車揚長而去。東河上,一艘打撈垃圾的駁船響起號角聲,遠處爭吵的海鷗也跟著尖聲鳴叫,上下呼應。眼前這木門看起來很沉,還有一個鎖頭鎖著。我肯定抄錯地址了,但計程車也開遠了,沒辦法找地方打電話給歐黛麗,於是我想,敲敲門好了。我小心翼翼伸出手,怯怯地拍了兩下門。門跟著動了,門上的鎖頭也在鐵鍊上輕擺。我左右張望,突然覺得自己這麼做有點蠢,真是丟臉。我本來不期望有人回應的,但就在微弱的敲門聲停下後,門上一個方形門孔唰一聲用力打開來。我原先竟沒注意到門上有個門孔。

  做什麼?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我朝門孔後的一片漆黑瞥了一眼,有顆圓亮眼珠正盯著我,嚇得我倒抽一口氣,杵在原地猛眨眼。喂,我說,你要什麼?那聲音又問。   我是歐黛麗.拉薩兒小姐要我來的。我說。門孔又唰地一聲關上了,力道之猛,不輸先前打開時的狠勁。接著傳來門栓拉開和鑰匙開鎖的聲響,然後門開了。眼前出現一個渾身肌肉結實的紅髮男人,身穿厚毛衣,頭戴毛線帽。這人塊頭挺大的,我眼睛平視只能看到他胸前的毛衣條紋。   動作快一點!他大吼,完全沒考慮到我一踏進來就是一片漆黑。這裡看起來是個前廳。我身後的門很快關上,也上了門栓。看來外面的鎖頭和鐵鍊只是裝飾用的。我仔細打量後發現,真正的鎖都在裡面。也就是說,這房子常有人出入,真想不到。

  歐黛麗派你來的?紅髮男人問。我點點頭。他從頭到腳打量我,看來像是在想,這麼古怪的狀況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他大概不相信我的說法。往這走。他說。看來他沒打算繼續追究我這個人的來歷了。他快步穿過走廊,而他走動時我才發現,這屋裡唯一的光源就是他手上的燈籠。   等我一下!我一邊追上去,一邊喊,但他沒理我。我踉踉蹌蹌碎步跟上他。走廊接著走廊,迷宮似的,好像永遠走不完。終於我們來到走廊盡頭,他突然在一道門前停下。   史畢瑟博士在裡面,你要見的人就是他。   紅髮男人說完轉頭就走,手上燈籠發出的光也跟著走遠。我一頭霧水,非常不想獨自待在這陌生又伸手不見五指的可怕地方,只好趕快摸黑找到門把。我才剛碰到門把,門竟然就開了。屋裡天花板的一盞盞吊燈,火燒似的燃著,照得我什麼都看不見。我瞇起眼,慢慢適應了這突來的變化。此時此刻,不管發生再奇怪的事,我可能都覺得是正常的。   這到底是   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嗎?有個男人身穿雪白實驗袍,朝我走來。   喔呃不用。不對!等等,我應該先告訴你。我是想來我真的不願告訴他我叫什麼,於是說:歐黛麗派來的。說完後四處張望。就像剛才說的,房間裡燈火通明,正中央橫著兩張高腳長桌,上頭擺著為數不少的燒杯和長頸瓶,有些在滴水,有些在火上冒著泡。整個房間都是消毒酒精跟某個東西的味道我一時說不出是什麼味道,但聞起來有點像甲醛。這裡是什麼地方?   穿實驗袍的男人眉頭一鎖,問:是歐黛麗派你來的?他問了跟紅髮男人一模一樣的問題。嗯。我再度被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人髮色很深,近乎黑色,頭髮從中央髮線精準地左右披開,正好與臉上顏色相仿的工整鬍子互補。穿實驗袍的男人也跟先前那個紅髮男子一樣,似乎不太相信我會跟歐黛麗有所關連。最後,他聳了聳肩說:好吧。也是,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不然你又會是誰呢?還有另一個化學家會來,但你應該不是那人吧。啊!除非我想你該不會剛好姓居禮吧?他看著我眼睛轉呀轉,又從頭到腳打量我一次。我還來不及答話,他就自顧自傲慢地說:不是,我看你一定不是。   我什麼也沒說,瞪大眼睛看著他身後那些冒著泡、冒著煙的玩意兒。他轉頭往後朝我看的方向望去,回過頭時冷哼了一聲。   我想你八成連居禮夫人是誰都不知道。他語帶不屑地說。這時我才明白,原來他說的是居禮夫人。我一肚子怒火,一路燒上了臉頰,接著,我那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覺又來了。   居禮夫人曾贏得兩項諾貝爾獎。我用同樣傲慢的態度說。我又不是從小到大沒讀過報紙!除此之外,她也證明了男人在各方面都容易誤下判斷。我說這句話只是為了刺激他。穿實驗袍的男人聽完似乎非常訝異,側著頭,但幾乎只有那麼一瞬間,他隨即挺直了身子站好。你聽好了,我說,想趁著剛才的氣勢一鼓作氣完成任務:我相信你在這裡工作能做出得諾貝爾獎的品質,但我只是來幫忙傳話的。他直盯著我看,停了幾秒鐘說不出話來。歐黛麗說這裡有要給她的訊息。我提醒他。   再次提到歐黛麗的名字終於讓他回過神來。喔,是!呃,但恐怕沒有好消息。他轉過身去打理燒杯,很專業的樣子,順便也調整一下桌上幾處儀器。你也知道,最近政府抓得凶,尤其是甲醇,管得很緊。我不敢保證這批成品到底能不能喝。我們總不能像上次那樣,不小心讓哪個倒楣鬼喝死了。   天啊,你該不會是說你說有人真的這樣這不是真的吧?我一頭霧水。   看得出來,原先我占上風的氣勢已在我露出一臉搞不清楚狀況的瞬間又敗給穿實驗袍的男人。他極輕蔑地看著我,嘆了一口氣,然後清清喉嚨說:聽著,這位小姐,我不管你叫什麼,就跟拉薩兒小姐這樣說:這批貨不行,我會再想辦法試試。我有個朋友在生髮水藥廠上班,我會從他們那裡有的東西著手試試看。他塞給我一個瓶子說:拿去。你就給她這個。   我沒馬上接過來。他拿著瓶子晃了晃,好像在挑釁我。這是什麼?我看著這個不起眼、沒貼標籤的綠色玻璃瓶問。   證據,史畢瑟博士說:證明我沒有偷偷背著她把好貨給賣了。   我握著瓶頸,有些不知所措。玻璃裡裝的東西看起來是透明液體。我搖了瓶身幾下,史畢瑟博士見了立刻皺眉說:這東西你可別喝!史畢瑟博士警告我:這點小常識你應該有的,對吧?   呃,我   我就知道。你一看就像溫室裡的花朵,平常碰的應該都是進口的好東西吧。   我只是傻傻看著他。我這輩子還沒被人當成溫室裡的花朵。時間一秒秒過去,我發現史畢瑟博士愈來愈放肆。他又上下打量我一番,極為粗野,我懷疑,真的會有學校給他博士學位嗎?這時,他臉上的神情看來又飢渴又凶殘。   沒錯,你幹些什麼勾當我都一清二楚:給那些藍領年輕人喝私釀的東西,喝了會怎麼樣就碰運氣了。反正跟你沒關係。他滿懷怨恨似地嘆了口氣,肩膀垮了下來,說:總之,你就把這話傳給她就是了。   我呆站著,還在消化剛才接收到的訊息。看得出來,史畢瑟博士有些惱怒。我覺得這任務我辦得很不漂亮。我把他惹火了,最後又證明自己是笨蛋。他按了個鈕,電鈴響了。沒多久,紅髮男已經出現在門邊。   史丹會帶你出去。史畢瑟博士說,聲音平淡,要我快離開的意思。接著他又埋頭繼續工作,彷彿我出現在這房間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我跟著史丹沿著來時路快步走,不久已來到屋外,那扇沉甸甸的木門隨即在我背後顫顫巍巍關上了。一陣溼黏的風自河面吹來,遠方高處隱約可見的是皇后大橋的橋架。我手裡握著的酒瓶讓我覺得有些不妥,於是把酒放進大衣裡。要是讓人看見我在大街上拿著沒標籤的酒瓶,可不是件好事。   這時我才想到,這裡一個人都沒有,怎麼會被看見?我沒有任何交通工具,這裡沒有行李員或門僮可以幫我打電話叫計程車來接我。我才跟歐黛麗住在一起沒多久,已經習慣出入要坐車了。於是,我只好沿著河岸的石子路朝文明的市中心走去。雖然史丹帶我進出的腳步很快,但跑這一趟花的時間比我預期久得多。我終於找到路走上主要幹道,不用再走在工業區的碎石路上。我有氣無力看了手錶一眼,發現即使現在搭車回分局也已經是下班時間了,不過是繞一圈再回家而已。走到第一大道附近時,我又想了一會兒,招了輛計程車,告訴司機飯店的地址。反正我不在時歐黛麗一定會幫我掩護,用不著擔心。   那天稍晚,我把訊息轉告歐黛麗,也把史畢瑟博士給我的酒瓶交給她。她似乎不怎麼訝異。   對呀,他不過就是假內行,我是說史畢瑟博士。她接過酒瓶,連看都沒看一眼就把瓶子隨意放在旁邊的桌上,搖搖頭說:其實我是不大信啦。天知道吉勃當初怎麼會用他。我想,看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化學家。這讓我想起史畢瑟博士說起上一批貨的事我們總不能像上次那樣,不小心讓哪個倒楣鬼喝死了歐黛麗似乎一眼看穿了我心事,但放在邊桌上那個酒瓶她根本不管,繼續翻著手上的雜誌,一臉出神地說:那人背後肯定有很多故事的相信我。   她根本用不著費心說服我,我也會相信她。因為即使我一路費了好大功夫才成了她信任的密友,但我開始明白,她生活裡仍有一些事,我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幫歐黛麗這些小忙雖然讓我有點不安心,但後來有類似的事,我還是願意偶爾幫她跑跑腿,至少我終於可以占住我垂涎以久的位置歐黛麗身邊最重要的那個人,這樣我就滿足了,因為她也早已被我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   不認識歐黛麗的人,一定無法了解能占得這位置有多麼美好。與眾不同根本不足以形容歐黛麗。心情沉重時,她總有方法能寬憂解愁,能讓你一笑置之。工作上遇到有人瞧不起你,她會讓那個人變成辦公室的笑柄。只要在歐黛麗身邊,你絕不會受到排擠。這件事對我來說尤其是個奇蹟,畢竟我向來是會受到忽視的那種人。   後來,歐黛麗偶爾就會要我去跑個腿。雖然每去一次,我的心就更不安,但那段時光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甜蜜的日子,是我人生的高峰。當然,當時我還不知道沒有低谷不成高峰,也不知道,在攀上這座高峰之後,有個極深的深谷在等待著我。   那個深谷已經慢慢出現在我眼前,只是我不知道。很快的,在我不留神轉個彎之後,就讓我碰上了。      我是在局裡碰上了這個人生的轉捩點的。那天,我在拘留室瞥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我不大確定那是誰,覺得應該是在地下酒吧裡見過一、兩次的人。我跟歐黛麗說了之後,她似乎馬上就認出那個人是誰,我也看得出來,她打算介入處理。她跟前幾次一樣,順利把那個案子弄到她手上。歐黛麗和警佐帶那個人進偵訊室之後沒幾分鐘,那人獲釋了。我看見那人大搖大擺穿過分局,從大門走出去,那行徑分明就是吉勃上次獲釋時的翻版。我離開座位朝偵訊室走去。那個當下,我告訴自己,我只不過是想知道歐黛麗到底用了什麼法子辦到的,但我知道,我不過是在騙自己。其實我一直以來都知道她有什麼法子可用。我只不過是刻意讓自己蒙在鼓裡。   分局側面的長廊直通偵訊室,或者應該說是訪談室,畢竟門上玻璃片掛的黃銅色拓印字是這樣寫的。我一轉入走廊就看到歐黛麗和警佐站在走廊盡頭。我從這一頭看著他們,看得一清二楚,但顯然他們沒發現我。我本來打算走上前去的,但某種預感讓我沒有這麼做。當你偶然遇見兩個有親密關係的人同時出現時,你會有種感覺,知道他們是怎麼一回事。我轉進走廊的那個當下,心裡就有這樣的感覺。我沒走上前,只在原地看著。他們倆談得很熱切,但很小聲,我一直拉長耳朵想聽他們在說什麼,突然看見一個小動作,心臟簡直要停了。   他們聊著聊著,歐黛麗伸出手撫摸警佐的胸膛,指尖在西裝外套的領子上游走,然後整個人貼了上去,一臉媚笑。嚇壞我了。警佐那個人那麼正直,我想他一定會馬上指正這種踰矩的行為。但我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斥責的言詞,只見警佐繼續跟歐黛麗聊天,彷彿她那樣親暱撫摸他再正常不過了。有那麼一瞬間,我開始想,警佐是不是因為客氣,所以沒有拒絕。也許他只當歐黛麗是犯傻,與其指正她,讓她尷尬難過,不如假裝不理。他確實有這種俠客風骨。不過當歐黛麗的手滑過他的領子停在他肩上時,我立刻推翻了自己的假設。當警佐也開始有動作時,我覺得時間似乎故意放慢了腳步,而我臉上的血色自臉頰開始一路消褪。我繼續看著,看警佐把自己的手搭在歐黛麗的手上,然後溫柔地順著她的手一路摸到她穿著短袖的柔軟手臂上。   我看不下去了。我整個人氣得直發抖,胃因眼前的景象立刻翻攪不停,覺得噁心不已。我轉身朝女廁快步奔去,對著洗手台乾嘔了幾分鐘,但吐出來的只是空氣。我站著,看著自己在鏡子裡的倒影,有那麼一會兒,我眼前所見只是一片漆黑。   之後可能會有人發現廁所鏡子上有一道道蜘蛛腳般的裂痕,也可能會有人說是我的傑作,但我覺得那指控實在太沒根據了。要真是那樣,鏡子應該也會在我身上留下痕跡,這樣才合理。但我沒發現身上有擦傷或割傷。總之,我從廁所出來時還是心神不寧,身上的肌肉因受背叛感覺忿忿不平而顫抖,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肉都準備好要回擊。   幸好我嚴守紀律,才能如常完成工作。但那一整天,先前看到的那一幕一直盤踞在我腦海,專挑時機不對時冒出來,而且每一次出現都比前一次更栩栩如生。根據班森醫師推測,他說我這是過度幻想。他還說,我太容易亂下結論。我們會談時,班森醫師總是任由眼鏡滑下,輕輕搭在鼻頭,幾乎就快掉下來。他會越過鏡片上方看著我說,玫瑰,告訴我,你如何斷定歐黛麗和警佐確實有不倫關係?有時他也會說,你又怎麼知道你不是被自己的想像耍了?第二個問題我覺得很不禮貌,從來沒有人說我想像力太過豐富。即使我僅有的那一點點想像力要捉弄我,也使不出什麼見不得人的把戲。記得有一次在派對裡,歐黛麗當著我的面對別人說我是衛道人士,我聽完一點也不生氣。因為我確實覺得自己的心思比一般人更清澈,不會羞於承認。   幸好,那天後來歐黛麗忙得沒空跟我說話,否則我很可能會失控當著大家的面罵她。要是真的那麼做,我跟她一樣都沒面子。現在想來,我只能說很慶幸當初沒有失控,否則肯定又會變成對我不利的證據,尤其以我現在的處境來說。歐黛麗離開座位之後,時鐘的分針已經繞了兩圈,我用眼角餘光看著分針滴答走的同時,想出了另一個教訓歐黛麗的法子我要跟她絕交!沒錯,那天晚上我要小心翼翼打包行李,趁著午夜離開,不讓人發現。隔天早上,歐黛麗就會發現我不見了,她去我平時睡覺的房間找我時,會看到我所有東西都不見了,這樣她就會發現我走了。我一邊打眼前一大疊報告,一邊想我要在鋪得整整齊齊的床上留下一封信給她,於是構思起信裡要寫些什麼。我忙著想出幾種慷慨激昂的說法,結果報告裡也打錯了好幾個字。我跟自己不停爭論,到底哪一種說法最能羞辱她,能傷她最重。其中一個版本走苦情路線,裡面剴切指出我多麼無法忍受她的行為,又有多麼痛心;另一個版本裡,我想用超然冷淡的態度讓她知道我比她優越多了,讓她知道我多看不起她,她那樣的舉動只是證明了她的品格下流低俗。後來想想,也許乾脆連信都不留。我覺得這樣應該會傷她最深。   至於警佐,我想也沒必要懲罰他了。我說不出為什麼,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在親眼目擊走廊那件事後,我對這兩個叛徒的感覺卻不大相同。想起歐黛麗,我是一陣怒火全身亂竄。一想到她,我就胸口鬱鬱,很想懲罰她,想讓她知道她犯了多大的錯。但想到警佐,我只有冰冷深沉的失望。在我心中,他原本像從奧林帕斯山下凡旅居於世的神,但現在只要一想到他,卻只想到他手在歐黛麗袖子下游走的畫面。   當然,現在的我知道,在我失去警佐這個信仰的支柱後,我必然會在歐黛麗身上重新獲得。我已深陷其中,很想了解她究竟可以操弄人心到什麼地步,我覺得這方面她應該是沒有任何極限的。警佐對我來說是個神聖不可侵犯的無瑕偶像,但歐黛麗不是。她是更完整的存在,我無以名之,因為當時我對歐黛麗以及她對我的影響還不夠了解。她善於操弄人的能力之所以駭人,是因為不只她自己有這種能力,她還能驅使別人做同樣的事。我絲毫不知她是怎麼左右了我。   該來的終究很快就會到了。那天傍晚,我跟歐黛麗如往常一般回家。我刻意不搭理她,對她冷淡,但我這冷若似冰的態度她應該沒察覺到。於是我決定,不如等到半夜偷溜出去,再以我的離去讓歐黛麗知道自己做錯了。那晚吉勃住在我們那兒,他比平常更粗暴。晚餐過後,他們倆就窩在歐黛麗房裡,我則在札記中記下吉勃的名字和日記。我還寫下了警佐歐文.博格,想想又劃掉,最後又寫了一次,但在警佐名字旁加上問號。然後我挑了一張唱盤,用床頭櫃上的留聲機放出來。這晚我選的是曲式工整的<巴哈協奏曲>,因為我想為周遭注入一股規矩有度的氛圍。隔著牆,我聽見歐黛麗和吉勃在爭吵。然後我又聽見他們呃,不吵了。激情過後傳來的是兩人對話,他倆說話聲嗡嗡地此起彼落,如潮水一般,然後在夜深之後,聲浪退去,兩人無聲睡了。我放的唱盤播完了,唱針跳起來,沿著最後的音軌繞行,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等待被推回唱盤中心。我拿起留聲機的黃銅唱臂,把留聲機關了。   那時,我所有行李不,應該說我那一件行李已經打包好了。我搬進來時只帶了一件行李,所以我也只拿走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能帶走的東西很多,但最讓我無法捨棄的是衣服。皮草、管珠洋裝、緞面晚禮服,我沒想到自己竟然那麼喜歡這些衣服。不過,我若要向歐黛麗展現我崇高的品格,就不能耽溺於她的華服,因為我知道,這些東西極可能都是她用不當手段換來的。我隨手拉開一個衣櫃抽屜,用手輕撫一整疊刺繡絲綢內衣,就像與心愛寵物道別時那樣搓揉輕撫。我接著拾起那只鑽石手環,它本來放在一件名貴貂皮披肩上。隨後,我果決地關上抽屜。我解開手環的扣環,讓它鬆開,再擺在我的枕頭上,擺在本屬於我但現在無人使用的空位。我心裡忽然一陣痛楚,因為想起那只胸針仍放在我辦公室的抽屜裡。你知道,我這人做什麼都很徹底的,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我又看了看牆角椅子上的行李一眼,椅子就放在那張有東方風情的屏風旁。房間我也打掃得一塵不染,這樣一眼就可看出房間空蕩蕩的。我要讓這次的離去發揮最大功效。我環視這空蕩蕩的房間,感覺相當滿意。我知道該動身了。我起身,拎起椅上的袋子,準備離去。   突然間,我遲疑了。我提著行李,身穿最普通的印花上衣和長裙,看著眼前的大門,堅定的意志突然有那麼一點動搖。心中有種難以名狀的疑慮,讓我遲遲無法實現打算離去的決定。我想,歐黛麗會不會過了好幾天都沒發現我不在,或者更糟的是,說不定她壓根不在乎我離開了。我想像著她漫不經心把頭探進我空無一人的房間,然後聳聳肩,繼續照樣過她的生活。我還擔心,儘管她在我的生命中意義非凡,但我對她來說卻可能無足輕重。我看著勾在手臂上的行李。行李不輕,路途又遙遠,我連踏都還沒踏出家門就已經覺得累了。我這才發現,我一心只想著要怎麼藉著離去來懲罰歐黛麗,卻沒想過自己要落腳何處我只盤算到離開這一步。   我把行李放下,坐在床邊嘆息。這件事我搞錯方向了。我確實想對歐黛麗表達我的不滿,但我想要的不只是這個,我還想要她覺得抱歉。   我決定不走了。至少暫時不打算走了。我慢條斯理小心翼翼把行李袋內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再一件一件放回房裡本來的位置。換好睡衣之後,我馬上就爬上床了。此刻我打定主意要好好睡一覺,準備迎接明天早上的新任務要對歐黛麗更好,要讓她知道,她這樣對她最忠心的朋友是不對的,還要讓她知道,那些詭計跟冒險的事她都該停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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