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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8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5187 2023-02-05
  我們的海灘假期就這麼意外開始,也意外結束了。倘若我和歐黛麗還要再去拜訪布林克里夫婦,我敢說他們一定不大樂意。一來我們招搖撞騙,騙得一整個星期的食宿招待,卻只待了兩晚就離開。其次,我們走得那樣倉促,人們只會認為我們失禮,也對主人家大不敬。   我記得,歐黛麗和泰迪在溫室裡聊過後,歐黛麗就回我們房間休息。我跟在她身後進門,假裝什麼都不知情(她也沒跟我說泰迪的事)。我們準備就寢,但顯然這不是容易入眠的夜。歐黛麗沒跟我一起爬上床窩在被子裡,而是關上燈,在房裡走來走去,像隻焦躁的叢林貓。那時我就知道,我們大概不會再在布林克里家待太久了。我睡覺(應該說我準備入睡)時,她在床尾輕聲踱步,偶爾咬咬手指甲。約莫在日出前一個半小時,歐黛麗忽然沉著平靜下來。她端坐在地板的小地毯上,雙目緊閉。我從沒見過她這樣,也覺得有些不尋常。她看起來似乎是在禱告,但即使直到現在,我都不相信歐黛麗曾經真心禱告祈求過什麼。

  她睜開眼時,清晨的太陽已經穿過窗櫺,在室內閃耀著。她打電話叫了一輛計程車,刻意開始有條不紊地打包我們的行李,我不曾在她身上見過這樣的條理。通常,隨興而為是歐黛麗行事的唯一準則她身邊的一切也會配合她的節奏,而非由她去遷就誰。我還記得當時看到她那樣井然有序地打理東西時有多麼訝異。不知怎的,我知道我不該問問題,也不該找話題聊天。我只是非常配合地接受計畫改變,滿心期待我們又要回到熟悉的城市。我當時已經有種預感,某件不好的事情正伺機而動,也因此總覺得回到家裡會比較安全。當然,也許你會說我這麼想真是太傻了。只能說我當時看得還不夠透徹。   計程車停在車道上時,管家急忙去通知布林克里夫婦,弄得他們也跟著急急忙忙下樓看看究竟發生什麼事。我忘不了麥克斯單邊眼鏡下的責備神情,有些困惑,又帶點指責。歐黛麗倉皇向這對夫妻敷衍道歉。他們仍然有禮地跟我們握手道別,但看著司機把我們的行李搬上車,兩人還是一臉不悅。道別的話一出口,歐黛麗立刻拉著我的手臂。她手上的肌膚像天鵝絨般細緻,但扣住我的力道卻像鋼鐵一樣堅定。轉眼間,我已經坐在計程車後座,這大概是有史以來上車速度最快的了。車胎劃過沙地,布林克里夫婦那兩張瘦長糾結的臉慢慢淡去,最後只剩下兩張模糊不清、不見表情的面孔。

  原本我以為我們只是要搭計程車到車站,所以當歐黛麗問司機直接開回紐約要多少錢時,我有些訝異。更讓我訝異的是他開了一個高得過分的價碼,歐黛麗竟然立刻同意。我們明明應該可以殺到半價的,她卻連喊價都不喊。司機踩足油門,我們三個小時就到了,中間只停了一次加油。一路上,歐黛麗常常回過頭看著計程車狹窄橢圓形的後車窗。我自己也回頭看了好幾次,心想,即使看到泰迪瘋狂緊追在後、想抓住計程車的保險桿,我也不會覺得太意外。   一路風平浪靜,我們在下午時分抵達飯店。回紐約的路上,我發現夏天拖著慵懶腳步慢慢離開了。白天愈來愈短。那天下午到傍晚,歐黛麗都神經兮兮的。整個午餐時間,我們都在計程車後座靜靜坐著,但歐黛麗似乎沒吃,也不怎麼在意。晚餐也是一樣。公寓的冰箱裡還有不少新鮮食物,但她東挑西揀地吃了幾口就不吃走開了,完全忘了這麼一回事。看書或看雜誌時也是這樣。挑了一、兩本書,翻了幾頁,又把書放回去。無論她在做什麼,空洞煩亂的眼神始終不曾離開她的雙眸。好幾次她走到窗邊捲起窗簾,偷偷看著窗外的一片黑,微微顫抖,然後趕緊拉上窗簾,彷彿躲避著某個看不見的幽靈。

  電話聲響起時,她嚇得差點失了魂。當然是吉勃打來的。從她回話的內容我大概猜得到,吉勃一定在質問我們幹什麼去了,還有去了哪裡。或者該說,他是問歐黛麗這幾天去了哪裡,因為我想吉勃對我的動態應該不怎麼感興趣。我在這頭勉強只能聽到電話筒那端悶悶的嗡嗡聲。在城裡某處,吉勃在電話的另一端氣炸了。我聽見歐黛麗試著用她甜美的聲音安撫吉勃。   噢,別小題大做了女孩子偶爾也需要度個假話說回來,如果有事情的話我也不會跑遠:你說什麼?怎麼了?   原來吉勃派查理.懷汀出去送貨,結果那個蠢小子居然讓警察逮捕了。說也奇怪,這個壞消息好像反倒讓歐黛麗鬆了一口氣。她原本僵硬緊繃的身軀又化成貓一般的慵懶曲線。一掛上話筒,她就開始籌謀盤算;有了可以轉移注意力的新目標,她似乎挺開心的。在我告訴你們隔天歐黛麗怎麼把查理從分局弄出來之前,我得先談談我當時的心理狀態。

  聽到這裡,相信旁觀者應該有種預感,我們跟泰迪的故事還沒結束,而且後面還有大事等著。也因為這樣,我必須先告訴你們,為什麼我沒做出明智判斷,設法遠離步步逼近的災禍。交代這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我跟歐黛麗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裡,關於她的過去,我聽過好幾個不同版本。每個故事聽來都十分荒誕,不大像真的。歐黛麗的過去永遠是一團謎,我自己已經接受這個想法了。這也讓她在我心中更添幾分神祕。不過不知為什麼,泰迪在浮台上說的那個故事打動了我。若說我從沒想過他說的是真的,那我就是在說謊。況且,我覺得泰迪的故事裡確實說到某些歐黛麗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她為什麼對一個不大可能對她構成威脅的大學生那樣憎惡,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話說回來,泰迪的故事因為那對手環還有手環上頭那些假不了的鑽石和金屬顯得比其他說法更為真實。那個匈牙利貴族的故事,不管是他的西裝還是禮帽,只要故事內容有矛盾,這些細節馬上都灰飛煙滅,隨風吹向奇想迷霧之中。但手環不同,手環是真的,我也親眼看過好幾次。手環打哪來,歐黛麗曾跟我說過一次,但是個編得非常粗糙的悲慘故事,反正大概就是有錢人淪為乞丐那一類的,故事裡還有她溺愛孩子的父親,以及不幸喪生的姊姊紫羅蘭這兩個角色。只是我不大相信這個說法(她跟我說完這個故事還不到一星期,我提起她姊姊的名字時,她還問了一句:那是誰?最後還是我費一番功夫解釋給她聽,說來還真讓人不高興)。還有,別忘了,有一晚她不是告訴探長,手環是訂婚禮物嗎?現在看來,她對探長說的可能是真的。至少,那說法可能比較接近事實。

  我說了這麼多,是因為我也許看來不聰明,但若是你們把我當成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可就錯了。那時我已經知道歐黛麗是什麼樣的人(但我得承認,我當下還沒能完全了解她的真面目這要到後來才有辦法知道)。泰迪讓她這樣神經兮兮的,似乎間接證明了某些指控的真實性,這不是什麼好預兆。我在偵訊室速記機前打字這麼一段時間下來,知道清白的人和有罪的人都會神經兮兮的,但兩者表現不同。後者往往口出穢言或是胡言亂語,而且嗓門愈來愈大,最後往往也因為這樣洩了自己的底。重點是,我覺得歐黛麗極可能就是吉尼芙拉。我還知道,倘若這是真的,她化名他人一定有原因。   你也許會想,為什麼我當時選擇留在歐黛麗身邊,不揭穿她的祕密,在她做了我先前自認無法認同的勾當(我是指她的生意)時,還跟在她身邊不離開?我剛才說過,我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女,這是真的。我沒有那麼無知。直到現在,後見之明讓我明瞭,在我第一次遇見歐黛麗時,(對某些人來說)我也許早已被邪惡的陰影所籠罩,如果根據現在四處流傳的報紙上的說法,或者該說我是著了魔。當我不再譴責她的不是,我就成了她的同夥,不久又變成她的手下。也許你覺得疑惑,若沒有一些不正常的因素牽引,歐黛麗為何如此吸引我?我又為何渴望贏得她的歡心?但我必須再次重申,我對歐黛麗的付出絕無不當的情愫。

  這並不代表我對歐黛麗毫無所求。我們住在一起那幾個月,男人也好、女人也罷,我看著無數男男女女巴著她、奉承她,幾乎像狗一樣,就是想從她身上撈點好處。這種人我看了就覺得噁心,但現在我才看透,我也沒好到哪裡,也盼著能在歐黛麗身上得到什麼。和其他人相較之下,我想要的東西高尚多了;但我的欲望也和其他人的一樣來自飢渴和需求。   我到底想從歐黛麗身上得到什麼,這實在很難訴諸文字。語言太容易失去真意,也可能承載不了人所要表達的意涵。記得在貝德福學校時,有一堂課教我們認識美洲的食蟲植物。班上同學多數都喜歡捕蠅草,因為葉子像極了微型的獵獸陷阱,但我比較感興趣的是豬籠草,它那管狀的捕蟲籠像個倒掛的鈴,還有誘蟲的蜜腺,是多麼俐落的構造。歐黛麗對我來說就像那蜜腺,我猜對其他人來說想必也是。她願意施捨給你的垂憐關愛就是花蜜,讓你無法抗拒,讓你像飛蛾撲火那樣,心甘情願往毀滅墜去。

  在把我視為同性戀之前,請容我提醒,女人之間的情誼自古以來就存在。那是一種純粹的連結,並未摻雜任何淫邪。我們母親那一輩一定都了解這種情誼。維多利亞時期的少女不都擁有過這種美好的親密關係嗎?我發自內心相信,前人對於忠誠之愛的體會,是我們現代人完全無法理解的。性情殘暴,醫生在我名字旁寫下這幾個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我當作怪物,但我不是。他誤會我,也誤會我做這些事的動機了。我想要的不過是兩個人一起笑鬧、牽手、說悄悄話,以及臉頰上的輕吻,這打童年時期開始就在我人生中缺席的珍貴經驗。至於我的其他舉動我只能說,凡人碰上喜愛的事物,有那麼一點占有欲再正常不過了。畢竟,人生來就是有領域意識的動物。   看我又東拉西扯說了一大堆,但我說這些是有原因的。我真正想說的是動機。從我聽到泰迪故事的那一刻開始,我隱約感覺有個無形的時鐘開始滴答滴答走著。我知道這個鐘在倒數,但為何倒數,以及為了什麼事倒數,我當時還不清楚。

     我們從布林克里家回來後的那個星期一,清晨起床只見天空一片通紅,但隨著太陽緩步往上移,那一大片紅慢慢讓路給帶點血色的橘,兩色漸漸交融在一起。太陽熱力四射,似乎也懂得把握美好時光。天氣還很暖,但空氣不再那樣潮溼沉重,預示著清爽乾冷的日子就要來了。   休假還沒結束,但歐黛麗打算那天就回去上班,可能是為了解決查理不慎惹出來的小麻煩。起床後,我們換好衣服就往分局出發。一進門,警佐見到我們,似乎不怎麼意外。我猜,他已經習慣歐黛麗總是隨興來去,對此他大可搓搓鬍子叨唸一下,但也可以選擇就這樣什麼都不說。不過艾里絲就不一樣,看見我們回來,大呼小叫了好一陣。她這個人,做事沒按部就班就不安心。我們不在時,她已經把工作分派好了,現在又得重新安排一次,唉聲嘆氣的,沒怎麼跟我們打招呼。倒是瑪麗立刻飛奔過來,用力跟我們熱情握手。她肚子愈來愈大,手指頭也跟著愈來愈腫了。

  怎麼會有人提早結束休假?你們真是呆瓜。她嘴上雖唸著,但臉上開心的神色才是她真正的心思。   我猜中了。探長插嘴說。他朝我們走來,邊走邊撥頭髮:沒有我,你們去哪裡都不會超過兩、三天。我以為他這句話是對歐黛麗說的,但不知為何,他竟對我眨了眨眼。我愣住了,後頸滾燙了起來。   那你可以去休個長假呀,探長,這樣我們就可以測試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我脫口而出回答。瑪麗一聽,甩了甩手,吹了個口哨,像是在對我說說得好!看著探長笑得開懷的臉慢慢變成了苦瓜臉,我雖得意,但得意中摻雜了一點懊悔。   好了,不管是誰,哪裡都不准去。警佐大聲宣布:我們有活兒要幹。大家望著警佐,沒人敢動作。瑪麗,警佐彈著手指說:咖啡!姑且不論剛才是什麼樣的魔咒讓大家愣在原地不動,現在咒語已經解除,眾人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後,辦公室又恢復先前的熱鬧了。

  親愛的,讓我來幫你吧!我聽見歐黛麗對艾里絲說。此刻艾里絲正忙著把所有資料夾疊在一起,準備重新分派工作。歐黛麗的聲音聽來甜得很,摻了蜜似的,但我看見艾里絲領帶上方的肌腱似乎抽動了一下,有些防衛的味道。秩序和控制是艾里絲的摯友。但我知道,沒多久歐黛麗就會把它們蠶食或瓦解。如果說有哪件事我確信自己能說得準,那就是歐黛麗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永遠都是這樣。   歐黛麗也沒忘了她跟吉勃的約定。在問了一連串看似無關緊要也沒直接關係的問題後,有人告訴歐黛麗,下東城區少年收容中心的一個監護人正要趕來保一個名叫查理.懷汀的少年犯,那小孩目前關在分局的拘留室裡。從外人的角度來看,歐黛麗看起來對這個案子沒什麼興趣,但這個案子的相關文件不知為什麼,最後從艾里絲的桌上移到她桌上去了。雖然這一切似乎只是普通的無心小錯誤,但我知道事實不是如此。還不到午餐時間,已經有人打電話給那位監護人,通知他不用來了,另有一對中年夫妻來分局把那孩子保了出去。據他們說,他們是查理的父母,雖然他們兩次都叫他卡爾。(那是小名。那位自稱是懷汀太太的女人這麼解釋。)   私下我當然知道這兩人不是查理的爸媽。出入過地下酒吧的人都知道,查理的父親死於戰爭,母親在停戰後一年因為喝酒而送命。他們直到走遠了,才各自抽回牽著查理的手,而我也才想起,扮演他母親的,原來就是在酒吧裡醉到脫了鞋用腳趾彈奏筷子華爾滋的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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