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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7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7671 2023-02-05
  我們整個下午都在躲泰迪,簡直像貓抓老鼠一樣。只要我們在某個地方坐定,泰迪就會湊上來,接著歐黛麗會編造個漂亮的藉口讓我們趁隙溜走。歐黛麗雖沒明講,但我看得出來,就是泰迪讓她那麼焦躁不安。她擺明了不想跟他共處一室,這讓我更相信泰迪,還有他說的那個有關吉尼芙拉的故事。我什麼也沒說,但一整個下午一直在觀察歐黛麗,發現每次泰迪順利加入我們的活動時,歐黛麗就愈來愈緊張。還有,天呀,這傢伙也真厲害,為此打了一整場高爾夫球(我沒打過,在他加入之前真是無聊透頂)、一場草地槌球(歐黛麗教了我比賽規則,也立刻教我怎麼作弊),還跟我們一起喝了下午茶。(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歐黛麗故意靠向泰迪說,下午茶是給女士喝的,你們這些男人不合適。泰迪一臉吃驚,沒料到歐黛麗竟願意開口跟他說話。)儘管如此,他還是很執著,不走就是不走。不過,說起執著,誰也比不上歐黛麗,她更認真閃避泰迪,也努力裝作毫不在乎。到了傍晚,她臉上的迷人笑容漸漸疲軟,但看起來,她若不是下定決心不讓泰迪毀了下午的樂趣,就是真的很想玩個過癮。

  反過來,我終於享受了一段好時光。歐黛麗故作歡樂,話題全繞著我打轉,好像突然急於想了解關於我的一切。那天下午,我們跟幾個布林克里家的客人(多數都是女士,還有幾個怕老婆的丈夫)環著一張茶几坐著。身邊的人都相當健談親切,但歐黛麗卻像四下無人般,轉過頭來跟我說話,像是要咬耳朵說祕密那樣。雖然我對她漸漸有了戒心,但想到我居然也有這麼一天,不禁得意起來。她連珠炮似地問起我的成長過程,每個問題我都不假思索回答了。我自己其實也感到訝異,通常我不大願意談起自己的童年過往,但今日倒很有興致。我告訴她,孤兒院裡的修女叫什麼,她們的超凡情操和當中幾個人曾犯下的凡俗之過。讓我意外的是這些事竟能引起歐黛麗的興趣,她默默記著這些修女的大小事情,好像我給了她什麼高貴之物。

  我還跟她說了一些在貝德福學校的事,都是些零星的片段回憶。例如學校教室聞起來好像溼羊毛襪,但我其實多麼喜歡那股味道;還有上學時必須穿的天藍色洋裝,儘管學校裡的女孩都很討厭那件校服,我倒是滿喜歡的。我還說起有一次我贏得全校寫字冠軍,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坐在最靠火爐的位子,那可是冬天時每個人最想要的位子。另外,跟我們學校同一條路上有一所男子學校,我十四歲時,有個在那學校唸書的男孩常會到我們學校大門前,從鐵欄杆塞進一封又一封寫著我名字的信,信上的字跡很工整,但我從沒打開信來讀過。歐黛麗問我為什麼不讀?我告訴她,我知道信裡不管寫了什麼,永遠不可能像信封上的字跡那樣美好。我這麼說的時候,她轉過頭看我,眼神裡有種稱許。就這樣,我覺得我贏得了她的認可。

  我說了好一會兒,歐黛麗明明聽的只是我的平凡故事,卻像著了迷一樣。至少,在泰迪走到我們這桌子坐下前,她真的聽得如痴如醉。泰迪一坐下,她態度立刻變了。歐黛麗開始主動談起她小時候的事,在這個故事裡,她是在加州長大的。   加州哪裡?泰迪客氣問。那時,同桌的人都加入我們的話題,全都受歐黛麗說故事的本領給吸引,聽得入迷。這是常有的事。   聖塔菲(譯註:聖塔菲(Santa Fe)位於美國的新墨西哥州,而不是加州。)。她說。   原來如此。泰迪說。不知道大家是不願承認小時候地理老師上課指著黑板掛圖時沒認真聽,還是沒人想要反駁歐黛麗,總之,所有聽眾面色不改,毫無懷疑的聽著。那你怎麼會一路來到這裡呢?泰迪問。

  怎麼了?我在這出生的呀。歐黛麗一臉甜笑回答。我從泰迪的動作看出他的詫異。歐黛麗要不是沒注意到,就是故意假裝沒看見,繼續說她的。   那天太陽大,風也強勁。歐黛麗說話時,光滑的髮絲在下巴附近擺盪,極俐落的鮑伯頭也讓風惹得毛躁起來。我們頭頂上黃白相間的洋傘隨風拍動,幾道陽光也趁隙在她高聳的顴骨上閃呀閃。桌邊其他賓客似乎都對歐黛麗的故事深信不疑,但這還不夠。她沒辦法不注意泰迪臉上的表情。對她來說,那是質疑。我還注意到,她看了泰迪好幾眼,都是在轉瞬之間,非常快,像閃電一樣。從我和她相處的經驗,我知道她不喜歡受到質疑。她嘴角漸慢慢糾結。忽然有個叫路易絲的女人插了話,說起她和先生去聖塔芭芭拉海邊小村莊度蜜月的事,歐黛麗突然站了起來,向大家致意說要先離席。看著她氣沖沖走遠,我想趕快追上去,但對著滿桌子人,又覺得必須找個不失禮的藉口再離席比較好。

  難道我說錯了什麼嗎?路易絲問同桌賓客,想確認自己沒做錯什麼。那一張臉糾結得很,是真正發自內心的困惑:拜託聖塔芭芭拉不是離洛杉磯很近嗎?我以為她聽到以前待過的地方會有興趣才提起的   我知道是可以趁勢離開的時候了。她剛剛好像說頭痛。我向大家解釋道:我去看看她怎麼樣了。說完急急忙忙朝歐黛麗的方向走去。我匆忙離開時,仍可感覺到泰迪熾熱的眼神投在我背上的溫度。   上樓一回到房間,就看見歐黛麗怒氣沖沖梳著頭,平時光滑的秀髮被風吹得打了結。我有些遲疑,心裡很想問她泰迪告訴我的事是不是真的。我想問,是希望她能親口告訴我那都是騙人的。看著眼前這個改變我人生的女人,我突然意會到,我對她竟然這麼不了解。我想起在分局聽到的謠言,說歐黛麗和克拉拉.鮑曾在某部電影裡一同在桌上共舞。我試著說服自己,她剛說的那段跟加州有關的故事也許是真的,說不定就跟那有關。有關她過往的種種故事都可能是真的,只要不互相牴觸就好。但問題就在這裡。我告訴自己,如果她能看著我的眼睛,向我承諾那些都是真的,至少只要她說得像真的一樣,那麼此時此刻我就會下定決心一直相信她。我會相信她,其他的都不重要了。有時候,事實真相是否得以披露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選擇忠於哪個版本。我鼓起勇氣,清了清喉嚨。

  泰迪說   忽然一把梳子飛了過來,砸中我身後的牆。我朝梳子飛來的方向看去,歐黛麗一臉怒色:泰迪!他懂什麼!懂個屁!不過是個滿臉青春痘的大學生,拜託!他根本還在穿尿布吧!   我從來沒見過歐黛麗這樣浮躁,更不曾看過她這樣發脾氣。這景象既駭人又誘人,就像暴怒的彗星猛然擦過天際。   那天下午,泰迪的事我一個字都沒再提。我默默走了出去,與其在盛怒的歐黛麗身旁裝睡,還不如去海邊走走。      傍晚時分,歐黛麗看似又恢復平時的沉著冷靜。午睡讓她再度神采奕奕(顯然不成眠的只有我,她完全沒這問題),雙頰再度粉嫩煥白,我們換裝準備吃晚餐時,她還哼著歌。她看來心情很好,選了一襲出席正式場合的火紅色洋裝,恰好與她高昂的興致相呼應。洋裝的豔紅映著烏黑的髮,強烈對比之下,她的鮑伯頭更顯光采耀人,宛如一潭流洩的墨,令我永遠忘不了。她是一幅畫,以醒目的姿態供眾人觀賞。也許這麼形容有些太過,但確實如此。我對那晚自己穿了什麼去用餐毫無印象,卻對她紅洋裝上的黑色刺繡,還有刺繡上的每一個針腳都印象深刻。

  那晚連星星也盛裝出席,傍晚即可見到它們的蹤影,彷彿布林克里夫婦付了它們加班費似的。火力全開的星芒一道道刺進暗藍色的黯沉暮色。跟前一晚一樣,晚餐設在露台(這一晚是烤羊肉佐薄荷凍),露台上暖風宜人,徐徐吹來,帶著海的味道。幸好泰迪不是坐在我們這桌。我們一下樓,歐黛麗先看了看我們那桌的座位卡,看得出來鬆了一口氣。至於今天下午歐黛麗盛怒離開時冷落的路易絲,則被安排在歐黛麗的左手邊。這回她絮絮叨叨時,歐黛麗可是洗耳恭聽。沒一會兒功夫,兩人已像手帕交了,而我只能勉強看著歐黛麗的背影,聽他們倆有說有笑。我心裡自然不大舒坦,但沒說什麼。我猜,歐黛麗想稍稍彌補下午的失禮。又或者她是大發慈悲也不一定。   善心有很多種不同的表現形式。對歐黛麗來說,讓平凡女孩覺得自己可以學得幾個祕密伎倆,好擁有一丁點歐黛麗那與生俱來源源不絕的魅力,就是做好事。只是像歐黛麗這樣隨興且冷酷無情的人,這樣的善意多少也帶點嘲諷。舞會的壁花受歐黛麗一吹捧,常常會誤以為自己是萬人迷。不過,就像機運之神從不特別眷顧誰,歐黛麗有時這麼做並不為了什麼,也不圖什麼。我討厭這種人,卻從沒料到,其實我也是其中之一。儘管如此(可別那麼快就忘了),歐黛麗對我確實別有企圖。我很快就會告訴你們那是怎麼一回事。

  主菜上桌了,空氣裡滿是奶油羔羊肉的味道。我沒嚐過羔羊肉,只吃過羊肉。軟嫩的羔羊肉在嘴裡化開,讓我霎時忘了路易絲這個眼中釘。不過吃完甜點後,那惱怒的感覺又回來了。瞧,跟歐黛麗一起住了幾個月,我也跟著勢利了起來,用剛學會的鄙視眼神看著路易絲。她固然年輕,卻一身不合年齡的老古董味,令人厭煩,褐色枯髮疲軟無力地攀在頭上,活像某種鳥在後院築巢又半途而廢的傑作。每次歐黛麗的話惹她大笑,她都會露出上排微彎的牙齒,可惱的是她不時就這麼笑一下。甚至連她的穿著打扮我都覺得難以忍受在歐黛麗充實我乏善可陳的衣櫃前,我還沒有這種能力。如果沒有那件綴有珠飾的雪紡罩衫,路易絲全身上下根本過時到極點。即使有了那件罩衫,她跟時髦也只沾上一點點邊。因此,歐黛麗絕不可能對路易絲的談吐有一丁點興趣。對,是這樣沒錯。也許泰迪帶給歐黛麗的不安超乎我想像,歐黛莉只好靠交新朋友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你知道,路易絲一邊說,一邊搭著歐黛麗的上臂(一副我不在場,看不見她這種大膽舉動的樣子):我真該常到城裡走走。就像你說的,那裡有那麼多名店,還有賣時髦商品的店。好,我一定會打電話跟你聯絡,對,我會的。   對呀,一定要打喔!歐黛麗高聲說,很高興的樣子。我瞪著某人,顯然她不知道我正瞪著她。路易絲從皮包拿出一枝鉛筆和一本小電話簿,記下我們那家飯店的電話。   你真的覺得可能嗎?   你是說?   把我打扮得像電影明星那樣。   噢!你說笑吧,那簡單的跟什麼似的。   這是我的名片。路易絲主動從手拿包裡抽出一張長方形的紙片。出於本能,我立刻攔截了那張名片。   我來保管吧。我咧嘴笑著說:她老是這樣,不管誰的名片,一到手上就會不見。

  歐黛麗對路易絲親切地點點頭說:真的。我想讓玫瑰保管比較保險。   噢。路易絲只得不情願地鬆了手,把名片交到我手上。   好了。我把名片塞進我手裡的緞面手拿包,然後說:這下就安全無虞。歐黛麗看著我,訝異地挑了挑眉。她跟我都心知肚明,那張名片一定會不見,而且絕非無心之過。   我沒再看路易絲一眼,扣上手拿包後稍稍環顧四周。晚餐和甜點都上過了,也撤走了。賓客用過的餐巾任意棄置在桌上,像一頂又一頂的印第安人帳篷散落在香檳杯、食物殘渣和汙漬之間。我眼角突然閃過一個身影,一個男人快速走向我們,看著他迎面而來的歐黛麗有些驚慌。   失禮了。我聽見泰迪說。他對歐黛麗彎腰鞠躬,顯然打算邀歐黛麗共舞。   噢!我嘴裡突然衝出這麼一個字。這時,所有人歐黛麗、路易絲和泰迪都盯著我看。我自己也不知該做何解釋,只好聳聳肩。   歐黛麗知道我們這樣顯得失禮,於是抬頭看著泰迪,咬著牙露齒而笑,那略帶凶狠的表情,充其量只能算是某種變種笑容。好呀。她拋出這答覆時,一口白牙仍舊咬得緊緊的,像是鋼琴上的一排白鍵。泰迪牽起她的手,歐黛麗從椅子上起身,頭昂得高高的,就像嚴酷環境下仍要綻放的花朵。   她的舉止仍舊透露她不想靠近泰迪身邊方圓半哩,更別說要和他臉碰臉在舞池翩然共舞。我猜,要是我能伸出援手轉移泰迪的注意力,歐黛麗一定滿心感激,但像我這樣的女人,實在無計可施。我想,也許我可以湊上前去貼著泰迪,強迫泰迪和我跳舞,或者誘惑他,換下歐黛麗。但這種事我從來沒做過,而且也真的沒這種本領。所以,我什麼也沒做,只是坐在一旁靜靜看著。路易絲也許把我看成歐黛麗的替身,繼續對著我滔滔不絕,但我無心理會,只是焦急地看著泰迪引著歐黛麗踏入舞池。   他們倆跳起舞來真是好看,但即使從遠處看,也能看出兩人的不自在。歐黛麗始終側著頭不看他,頭整個朝向右邊,乍看還以為她在模仿專業舞者那種戲劇化的動作。我也注意到,泰迪也挺會跳舞的,不過這也沒什麼奇怪的,畢竟他身形瘦瘦高高的。他們跳了一首華爾滋,幸好,舞曲快結束時,有位男士上前邀歐黛麗跳下一支舞。但我注意到,泰迪一直在歐黛麗附近徘徊,沒離太遠,所以後來又跟她跳了好幾支舞。交響樂團奏了四首歌之後,我發現,有人在我附近走來走去。   一個略微尖銳、帶點鼻音的聲音邀我跳舞,起初我還沒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仰頭一看,竟看到麥克斯.布林克里對我眨著眼。他戴著單邊眼鏡的眼睛和沒戴鏡片的另一隻眼睛,一大一小,不太對稱,看來有些滑稽。他牽起我的手,我趕緊起身。一來是因為布林克里家的光環讓我有些畏懼,再者,我又想起我們使了哪些手段才能住下來的。   貝克小姐,既然你的朋友玩得如此盡興,我們輕輕踩起狐步時,他說:彭布羅克這人最不喜歡不公平了,我想,他自然也會希望你跟她同樣盡興吧!   呃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冒牌貨,只能尷尬咕噥道:你知道的,彭布羅克這個人   有時我不免懷疑,你是不是真的能認識彭布羅克。布林克里先生說。我突然一陣心慌,沒注意到他只是在抒發平日對人的觀察,而非質疑我們。天呀,你覺得冷嗎?布林克里先生發現我渾身抖個不停,連忙問我。他望向天上的星,彷若空中懸掛著一只溫度計。我看今晚是比平常涼得多。   沒錯,布林克里先生。   叫我麥克斯。   麥克斯,對,想來我還真覺得有點涼。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去拿件披肩。   當然沒問題。他停下腳下的狐步舞,以紳士姿態向後退了一步說:要是我讓你凍著的話,算哪門子紳士?這回他口中的問題並不需要答案,答案已在問題之中。他行了禮,神奇的是他臉頰上的單邊鏡片竟然不會滑動,我看著笑了。好,別忘了,加了衣服還是要下樓好好盡情玩一下。這可是我的命令。他說。我聽話的點點頭,想起在某篇文章裡讀過,麥克斯.布林克里以前當過海軍。我向他致意後,趕忙往大屋方向走去,此時,整幢屋子燈火通明,宛如一棵耶誕樹。   其實我並不覺得冷,也不需要去拿披肩,但我得去找歐黛麗才行。這時她跟泰迪雙雙不見蹤跡。我先在屋內找了一回(而且先上樓回房間拿了披肩,以免再碰到麥克斯.布林克里時尷尬)。房子很大,有好多房間,有太多人在裡頭走動,就因為這樣,我才剛走遍所有房間,馬上就擔憂起自己會不會和泰迪和歐黛麗錯身而過,於是又找了一回。反覆尋了兩次之後,我很確定他們倆都不在屋裡。我也受夠了裡面的歡愉氣氛。過於歡樂,跟外頭比起來更顯墮落。每個房間滿是繚繞的香菸煙霧,我咳個不停。在某個掃具櫃裡我還撞見一對男女熱吻。他們見我開門也滿心不悅。   我走到外面,在露台上又找了一回,每張桌子都看了,就是沒看到泰迪和歐黛麗。瞇著眼朝舞池掃視飛舞中的男男女女,看來他們也沒繼續跳舞了。於是我走到花園,先看到一片直通海灘的草皮,接著入眼的是修剪工整的花園迷宮。月光流洩,樹叢上的葉子彷若是銀打的,修剪過的枝葉好似石頭砌起的牆般工整。此刻我腳步慢了下來。我一向不喜歡花園迷宮與其背後隱含的意義。我很訝異,怎麼會有人覺得迷失方向找不到路是件有趣的事?那明明就是噩夢。忽然間,我想起來了。我記得花園迷宮後面的山丘上有個溫室,距離大屋西側有一小段距離。假使歐黛麗打算私下跟泰迪聊聊,又怕他會在人前揭露什麼的話,我想她一定會去那裡。   我慢慢步向溫室,窗子一片漆黑。溫室有著白色山牆,看起來真像鍍金年代(譯註:鍍金年代(Gilded Age)原為馬克吐溫長篇小說之名,後用於比擬貪婪的時代。)的遺跡。我沿著通往溫室大門的小徑走去,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來,讓我想停下腳步回頭。草坪那頭傳來些許的笑鬧聲跟音樂聲,已不像我剛才離開時那般喧鬧歡愉,成為某種陰森詭異的回音。我手握著門把準備開門,暗自希望門上了鎖,打不開,沒想到輕輕一轉就開了。踏進溫室,一股溼氣襲來,包覆著我全身毛孔。隨著鼻息進入肺部的淨是泥碳蘚和蕨類的氣味。我使勁關上門時,門闔上的回音在偌大的溫室裡迴盪。有好幾分鐘的時間,我連動都不敢動,站在原地仔細聆聽。起初只聽見植物滴下的水滴聲,以及造景噴泉池裡的汩汩水聲。就在那時,我聽到遠處有兩個人壓低聲音在說話。再聽了一會兒,我確定那是歐黛麗和泰迪的聲音。他們似乎沒注意到我關門時的聲響,聽起來是在溫室最裡面談話。我躡手躡腳踩著石磚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我瞥見一點小紅光隨著某人的吸吐而忽亮忽暗一定是歐黛麗。我趴在一棵形狀詭異、葉子尖尖的鳳梨科植物旁屏息靜觀。我的眼睛終於慢慢在黑暗的溫室裡看出一點東西,玻璃天花板灑下的月光照亮我眼前的兩個人影。他倆之間立著一尊小天使像,天使肥肥的小手抓著弓和箭,噴泉則從石像腳趾緩緩流出。我努力想聽出個所以然來。大多數時間都是泰迪在說話,慢慢我開始明白,此時恰好聽到了某段冗長的說明。我又聽到泰迪說起他堂兄如何不幸喪生的故事,這是今天第二次聽了。他說完之後,歐黛麗深深吐了一口菸,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真是個不幸的故事。她終於開口下了定論。   沒錯。   噢,但我真希望你不曾告訴我這個故事!歐黛麗嬌聲高呼,原本盯著菸的她,突然風情萬種地抬起頭來。   為什麼?   噢,因為我一直都很想去新港走走。聽起來是個很不錯的地方。但現在要是我去了此時她突然傾身靠向他,一臉憐惜說著:我一定會想起這個故事,也會想起那場車禍有多麼可怕!她這麼說的同時,泰迪的臉上慢慢浮現一種困惑的神情,而且愈來愈糾結。歐黛麗當然也看見了。對此,她以更高昂、更歡欣的舉止回應,說:因為我不喜歡破壞初次造訪的新鮮感。我從來沒有去過新港。   從來沒去過!泰迪止不住一肚子火,大吼道:你是說,你從沒去過新港?   是呀。她說。但此時她的聲音不大一樣了。表面虛假的友善聲音底下,有一種致命的聲調,像是毒蛇尾部發出的聲響,如紙般乾澀沙沙作響。泰迪用力嚥了嚥口水,看著她的嘴。她側著頭一臉無辜地說:對呀,居然從沒去過新港,你相信嗎?   不,我不相信。他吞吞吐吐地應著。   嗯,但事實就是如此。她說,聲音裡那種虛偽的無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穩的音調。說完她就大步走開,撥開過長的植物朝外走去,而且還經過了我藏匿的地方,只差一點就會發現我了。就像拳擊賽的結束鈴響起,歐黛麗這名勝利的選手走回自己的角落。   那晚我爬上床就寢時心想,至少有兩件事情我弄清楚了。我知道歐黛麗再也不想看到泰迪,但從泰迪看著歐黛麗離開的表情,我也知道,要不了多久,他還會再來糾纏歐黛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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