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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16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9842 2023-02-05
  來到這裡,你慢慢會知道布林克里家的夏日生活自有其節奏。上午打球,下午開庭園派對,到了傍晚換美味可口的盛宴登場,最後在天鵝絨般光滑的夜色下以華爾滋畫下句點。我不知道布林克里先生有沒有工作,即使有,也看不出他是做什麼的。唯一可以確知的只有一件事:兩、三代以前,某個布林克里家族的人賺得大筆財富,因此現在布林克里一家的生活裡似乎沒有緊急公務這種字眼。另外,這屋子裡什麼玩樂的東西都有,我敢說,他們整個夏天應該不太會離開這個地方。換句話說,他們是整個紐約社交圈的中心,整個上流社會的活動都繞著他們轉。我和歐黛麗能有幸被納入其中,已不是欣喜足以形容的。   我們到房間之後,就開始換裝準備參加晚宴。當漫長而炎熱的夏日白晝終於來到盡頭,轉為光潔的薄暮時分,我們又回到人群之中。我們走下樓,來到陽台,這裡已經換上四張長桌,桌上鋪著淺藍桌巾,擺放著白色蠟燭,與白色的瓷器相互呼應。桌子中央有隻烤乳豬,肚子朝下趴著,嘴裡含著一顆蜜糖蘋果。每個座位前都有名牌。我看見歐黛麗的眉頭又糾了起來,我想是因為她發現泰迪被安排在她旁邊。

  泰迪在歐黛麗旁邊坐下時,臉上笑容的羞怯之中又帶點狡詐意味。我忽然在想,也許他趁我們下樓前偷偷把自己的名牌換了位置。這其實也不是什麼太令人訝異的事,我也沒多想。畢竟男人遇上歐黛麗,總會竭盡所能想辦法接近她。真正讓我吃驚的是歐黛麗整頓晚飯都側著身子,完全不面對泰迪,一句話也不跟他說。這麼做雖然算不上失禮,但也沒多客氣。她似乎連眼神交會都嫌煩。我從沒看過歐黛麗有這樣的舉動。她對追求者一向都以禮相待,就算再怎麼卑微的人,她都非常和善(誰知道哪天誰能幫上忙)。我很想知道,這可憐的男孩究竟哪裡招惹到她了。他年紀那麼輕,根本不可能對她做過什麼不禮貌的事。他不過是誤把歐黛麗當成某個電影明星(這根本不算羞辱吧)。他是新港人,在霍奇科斯唸過書,但這都不足以讓歐黛麗整晚轉過身不理他才對。她一直跟我聊天,我認識她以來,她還沒這樣熱切跟我說過話。

  晚餐後,泰迪跟著歐黛麗的腳步來到搭著帆布篷的露台,露台上,男男女女已成雙成對踩著輕盈腳步,翩然起舞。我猜,泰迪八成以為他有機會邀歐黛麗共舞。倘若他真這麼想,那他就低估了歐黛麗招來邀舞的魅力。每支舞結束,他正要上前邀舞示好時,歐黛麗往往冷淡以對,但手腕高明,從不讓自己顯得失禮。就這樣,他一整晚只能站在露台一旁看著,兩手極彆扭地插在高腰白背心的口袋裡。他眼前是一對對男女隨樂音旋成一個個漩渦,身後遠方則是漆黑大海的潮起潮落。這期間他一度穿過露台,朝著我走過來,也許是我多心了,但我覺得他是要來邀我跳舞的。只是他還沒走到我面前,歐黛麗就突然出現在我身旁,同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一群紳士輪流握著她微彎的小手,彎腰輕吻她的手背。我聽見歐黛麗道歉似的說時間太晚了,一眨眼她已勾著我的手臂,再一會兒,我們已上了樓,回到房間,換好睡衣躺在床上了。

  對不起喔,跟老太婆一樣這麼早就要睡了。歐黛麗在床上喃喃說著,此時她已閉上了眼睛。但我真的一刻也撐不住了。要是他們再奏起一首華爾滋,我可能會在哪個可憐的男人懷抱中睡著。她把手伸到我身邊,輕輕捏了我的手。   沒關係。我說。我也真覺得沒關係。偶爾她會在派對上丟下我,讓我自己回家、自己上床睡覺,孤伶伶一個人。那種狀況下,我心裡當然有疙瘩。若是歐黛麗在我身邊,提早從派對回家也無所謂。      隔天早上醒來時,身邊空空的。不知道歐黛麗做什麼去了,一張紙條也沒留。我起床梳洗好,自己下樓去陽台吃早餐。我實在太內向,不知該怎麼和其他留宿布林克里家的客人打交道,於是請管家拿份早報給我,假裝對頭條新聞很有興趣的樣子。看著看著,竟然看到一則真的讓我感興趣的新聞。

  一開始讓我停住視線的是維達利先生的照片,手上的咖啡杯就僵在桌子和我之間的半空中。他那極淺、極銳利的雙眼比以往更令人不寒而慄,但我發現,他那向來上揚的嘴角垂了下來,臉上的鬍子修剪得異常整潔。維達利,有罪,將以電椅執行死刑。他照片旁的標題這樣寫著。我心想,看,這世界終究還是有公理的。電椅死刑!我在這件案子裡偷偷幫了正義女神一把,這當中,如果我應該會感覺到一點後悔自責,也許會是看到他要坐上電椅這個消息的這個時候吧。不過我反而毫無懊悔之意,只是滿心得意,覺得陪審團終於找出真相了。我撕下那篇報導,仔細折好,方便隨身攜帶。(選擇替自己答辯的維達利,無法證明供詞為捏造的。報導裡有這麼一句話。)我把報導放進皮包裡,打算等歐黛麗來的時候拿給她看。

  我回到房裡等著,一直等到十一點半。外頭的太陽大了,氣溫上升,我也跟著焦躁起來。在布林克里家留宿的客人都受邀參加戶外活動了。他們這裡的設備齊全:想在網球場一展身手的,有網球拍、網球服可用可穿;想精進發球推桿的業餘玩家,這裡也找得到九號鐵桿。還有羽毛球、槌球用的大木槌和彩色球,甚至還有幾皮箱鍍得閃閃發亮的鉛製球,管家告訴我,法國人愛玩的滾球,可不能沒有這個。這些活動自小我就沒什麼機會認識(高爾夫球和滾球更完全沒聽過),與其嘗試這些新玩意兒,我決定不如簡簡單單到海邊游個泳。只有游泳可以自己一個人去,免去和其他客人打交道的尷尬(只要歐黛麗不在,我就不想淌這種渾水)。   外頭很暖和,但房間裡還是挺涼的。我換上先前和歐黛麗去羅德與泰勒百貨公司買的泳衣時還打了個冷顫。我向管家要了一條毛巾(他看見我泳裝下露出一大截腿,似乎有些吃驚),朝水邊走去。

  附近有兩個海灘;布林克里家的海灘一路從桑德海灘延伸到外海。浪漫一點的人應該會選擇白沙閃閃、浪花滾滾、面大西洋的那個,但我說過好幾次了,我是個很實際的人。我選擇桑德海灘,水混濁了些,但水面非常平靜。走到海灘時,這裡空無一人,偶爾有快艇愉快出航,馳過水面,激起水聲和豔陽下的嘻笑聲。靠近岸邊有個浮台,不知如何在水中繫得穩穩的,在桑德海岸的海流中始終在原地浮浮沉沉。   此時沙灘已漸漸漫出熱氣,帶沙的風吹來像熱蒸氣,這種時候把下半身全泡在水裡再好不過了。若說我身上眾多不夠淑女的特質當中,哪一項是我並不羞於承認的,想必就是泳技。以泳者的身材來說,我算挺健壯的,划水時勁道十足。現在會游泳的女孩子還不少,尤其是手腳俐落、有些男孩子氣的女生,隨處都能見到她們的身影。但幾年前可不是這樣,只有出身非常鄉下或非常富裕的女孩才會游泳。修女讓我去貝德福學校唸書,我也因此有機會做一些其他人不能做的事,學游泳划水就是當中一項。學校安排的郊遊活動不多,但她們會帶我們去只有女生才能入內的海灘,我們在浪裡打滾,身穿學校規定的燈籠褲式長泳裝在水裡活動,很是笨重。每個人在水裡等著每年聘來指導我們一次的教練檢查自己的划水動作是否正確。教練有張大餅臉,肩膀很寬闊,一臉黑斑,每年的教練都是她。

  那浮台沉沉又浮浮,浮台上有個小跳台,上頭有一面橘色小旗子隨風飄著,好像在對我招手。我稍微目測了一下,從這到那裡不過兩百碼,於是打算游過去。水慢慢湧至我的胸口和脖子,我吸了一口氣,輕輕一踢水,往前游去。我臉埋進水裡,打算游自由式。我一直都很喜歡游泳,喜歡自己在水裡以某種特定方式規律地前進、伸展,喜歡大口換氣時空氣充滿肺部的感覺,也喜歡周遭世界安靜得只剩下水花聲。此外,游過泳的人,不管泳技再好、再健壯,都有過這樣奇特的經驗,一旦不確定自己的肺或肌肉受不受得住,一股強勁的恐慌就會流竄全身。我在水裡游了好一會兒,就在快游到浮台前,這種感覺出現了。恐懼像一陣突來的電流,在我身上每一寸肌膚爬竄。好不容易把自己拉上浮台的木棧板時,手腳全像果凍一樣不聽使喚,全身每一條神經都因欣喜而抽動,疲勞緊接著來到。我撐起自己,爬到浮台上方躺下,像具屍體一樣,直愣愣看著天空。

  我不知道這樣在那裡躺了多久,但應該有一段時間了,因為我急遽起伏的胸部已轉成和緩的呼吸,一頭溼髮也漸漸乾了,在頭皮上糾結成一小簇一小簇,身邊的世界也跟著寧靜平和起來。浮台的起伏具催眠作用,就像躺在搖籃裡一樣。後來,我發現浮台的律動有些不同,變得劇烈了一點,回過頭才發現有另一個人正要游過來。這人打水前進時,身邊一圈圈的水紋閃閃發光;他在換手划水抬起頭的瞬間暫停了一下,看起來像在對我笑,接著傳來一聲呦呼。   我坐了起來,意會到剛才看到的人是泰迪,就是昨天下午介紹我們認識派對主人、傍晚在歐黛麗身邊團團轉卻沒追到她的傢伙。他又把頭埋回水裡,繼續划水,像風車一樣。最後他游到浮台附近,沿著梯子爬了上來。我沒料到會這樣遇見他。他爬上來時,一邊喘氣一邊對著我笑。想必我不自覺皺起了眉頭,因為他似乎察覺了我的不悅。

  我本想問這樣會不會打擾到你,不過看來問了也沒什麼幫助。他用他那不合年齡的低沉嗓音說,一邊喘著氣,還在調整呼吸。我得休息一下。這比我本來估計的遠了一些。半路才改變主意也來不及了,對吧?他砰地一聲坐了下來,溼答答的身體在木棧板上滴著水,最後也像我剛才那樣大字一橫,躺在地上。他面朝上躺好後,轉過頭瞇眼看了看太陽,又看看我。天呀!你一定很會游泳。這讚嘆聽來很真誠,我不自覺有些得意。   嗯,可能吧,我還滿喜歡游泳的。我小聲說,不想露出一絲笑容。我起身準備離開,卻又在扶梯和跳台之間停了下來,苦惱著。本來我打算從跳台跳水離開的,但想到身邊還有個觀眾,又有些猶豫。   等等別走。泰迪發現我要離開,開口挽留。我回過頭去,看見他上揚的眉和下垂的嘴角,是屬於年輕男孩天真誠摯的表情。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急著想逃離。歐黛麗還沒告訴我她到底為什麼這麼討厭這個人。畢竟因為他我們才能順利認識布林克里夫婦,也才不用背負著亂闖派對白吃白喝白住的惡名。請不要走。他對我說:我想有個伴。我有些動搖,他也看出來了。

  更何況,要游回去還挺費力的。可能要找個健壯的救生員來救我,把我拖上岸才行了。他說這話時早就不喘了。明知道他說的不是真的,我還是留在浮台上了。   我雙手往後一撐,兩腿往前交叉坐下,雖然沒什麼用,但還是順道拉了拉泳衣下襬,能多遮一點是一點。緊接著的是幾秒鐘尷尬的沉默,只聽見泰迪髮梢墜下的水珠聲,水在他身後的木板上匯成一灘。我的腦子開始自動從這兩天跟他有關的事情裡挑選一、兩件可聊天的話題。   所以你是新港人?   說也奇怪,我一問他倒緊張起來了。泰迪伸手遮著太陽,一臉嚴肅地看著我,好像又重新打量起我來的樣子。是呀,那裡你熟嗎?   噢,不熟。也沒有熟的必要。   他又盯著我的臉看了幾秒,但顯然沒找到他要的答案,於是嘆了口氣說:那兒挺不錯的。有不少大家族,人也都很好相處。說完,他朝太陽昂起下巴,閉上眼。我放膽打量了他幾眼。我從沒看過男人穿著泳裝,雖然我心裡明白,泰迪比較像是大男孩,還不算男人,但還是滿心好奇。他在泳衣背心下的肩窄窄的,身上沒什麼肉,肋骨到腿都算精瘦。他皺了一下眉,可能是姿勢不大對還是什麼的,動了一下,嚇得我以為他知道我在看他。我趕緊看向他處。沒一會兒,他低沉親切的聲音又嗡嗡響起,又談起新港。到處都是大房子,治安不錯。快艇咔嗒咔嗒的馬達聲由遠而近,一眨眼又疾駛而去。泰迪突然睜開眼坐了起來,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他打直身子坐好,像是有什麼大事要跟我說,恰好讓他碰上了好時機似的。但我看得出來,他不會直接告訴我是什麼事。   呃,我剛說新港治安不錯,不代表那沒發生過大事。說這話的時候,他一雙眼睛扎扎實實釘在我身上。我覺得我的臉幾乎能感受到他眼神的力道,遠勝過太陽的熱力。其實,他緩緩沉沉地說著:這幾年發生過最慘的一個案子,跟我堂哥還有一個剛踏入社交圈的女孩有關。   話題這麼一轉,確實勾起了我的興趣,但我也有點摸不著頭緒,不過什麼也沒說。我說不上來為什麼,總覺得自己像是上鉤的魚,而泰迪也沒有阻止我上鉤。他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往前坐近了一點。   那個剛出社交圈的女孩真的很與眾不同。新港的人從沒見過那樣的女孩我敢說,他們也不可能再遇見這種女孩了。我只看過她一、兩次,都是偶然遇到的。不過,不知怎麼回事,見過那樣的女孩你就再也忘不了她。他吹了個口哨,帶著讚賞的意味,但臉上沒有笑容。一雙藍色的大眼睛,眼裡總藏著無盡的好奇,還有一頭長長的黑髮。   他停了一下,故作輕鬆狀。當他再次開口,我就明白他的用意了。   當然,現在也可能剪成鮑伯頭了。我是指她的頭髮。她確實是會那樣做的人。   霎時我聽懂了,全身血管都跟著繃緊,感覺自己脈搏不斷加速。潛意識中一股驅力牽引著我的身體,朝泰迪靠過去。那一瞬間,他一臉得意,知道剛才的話中話我聽懂了。顯然他的故事還沒說完,還有,此刻他可以慢條斯理慢慢說給我聽。我堂哥的下場挺慘的。真正開始說故事之前,他這麼對我說,似乎是要讓我先有心理準備。   從那天起,我就常常在腦中重複播放泰迪當時告訴我的故事,但究竟這故事我說得對不對、有沒有扭曲,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還是會盡我所能,把事情經過說給你們聽。   吉尼芙拉.莫里斯是波士頓一位財力雄厚銀行家的獨生女,她有一頭像檀木般黑的頭髮,還有一雙大眼睛。她父親比母親大二十八歲,吉尼芙拉五歲時,他就退休了,舉家搬到新港岸邊一幢華美莊嚴的大屋。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做他最愛的事組裝模型船,同時還能一邊看著窗外真正的大船在海平面上穿梭。吉尼芙拉還不滿十歲就發現,只要她輕輕糾一下眉頭,她父親就會把本來要送她當生日禮物的栗色母馬立刻換成阿帕羅莎種馬。讓她更驚喜的是,她只要再皺皺眉頭,父親隔天又可以退掉那匹阿帕羅莎種馬,再用兩倍價錢買回前一天那匹眼神溫柔的栗色母馬。吉尼芙拉的雙親以維多利亞時期的仕女傳統悉心調教她,她精通音樂、詩歌、藝術。不過她還不到十五歲時就表明受夠了這些維多利亞傳統教條。在她滿十六歲即將舉辦成年舞會的前一天,吉尼芙拉跟母親起了嚴重爭執,她不服母親的話,竟隨手拿起剪刀,利索地把隔天舞會要穿的禮服剪壞。她母親於是要她穿著那件連膝蓋都遮不了的丟人禮服去參加舞會,以為只要讓她出糗她就會學乖。   吉尼芙拉的母親雖然還年輕,心思卻像前朝遺老一樣不知變通。這回,她徹底失算了。吉尼芙拉正式踏入社交舞會這晚,她昂首踩著輕盈步伐下樓,上身像希臘女神,領口的垂墜皺褶搖曳,下身是被她剪壞的駭人短裙。她下樓時,閒言耳語如漣漪四散。那晚,在她走下二十二階鋪著紅毯的樓梯之後,這個走路內八又有點男孩子氣的女孩,立刻化身為希臘女神。當時她看似不費工夫的轉變,有一個人注意到了。那是小華倫.特理卡特,礦業鉅亨之子,出身當時新港最富裕的家族。就這樣,舞會隔天,還有接下來整整兩個月,他的雙座敞篷車不斷出現在她家的車道上。   泰迪說,他比堂哥小了好幾歲,那時他才十一歲,距離真正的青春期還有一段時間,年紀太小,追女生這些事他不是很懂,也不怎麼感興趣。即使如此,當時他也能感受到華倫和吉尼芙拉這對情侶對大家來說是多麼特別、火熱的一對。他也發現,只要有人說起他們倆引人注目的狂野行徑,所有人都會靜下來豎耳聆聽。一年之中,泰迪有大半年都待在寄宿學校,但只要一回到新港,第一個聽到的小道消息就是堂哥華倫和他約會的那個女孩,那個令人著迷的女孩。人們常看見他們在城裡開車出遊或駕著特理卡特家的遊艇出航,也常在街上或鄉間小路巧遇吉尼芙拉,看見她黑檀般的長髮,聽見那銀鈴般的笑聲隨風飛馳而過。他們倆在一起,不管什麼都變得那麼有滋味,就連碰上新港二十年來最冷的冬天,也阻斷不了他們的興頭。那年耶誕,華倫送吉尼芙拉一匹曳馬和一台金色雪橇。他們倆只要一坐上雪橇的刺繡座墊,腿上蓋好保暖的毛毯,就開始四處尋找最高的山丘。每次從山丘上滑下時,他們就會開懷忘情笑了起來。   那時戰事鋪天蓋地而來。華倫因為體格的某些缺陷不必從軍,不過實際狀況泰迪也不太清楚,可能就是近視、扁平足之類的(不過城裡也有些人說,也許華倫人生真正的缺陷,是他那過於專橫強勢的母親)。姑且不論華倫是因什麼緣故不用淪為法國荒野壕溝中的無名屍,但這件事讓他覺得自己很沒用。一九一八年春天,華倫親眼看著全班同學登上往南方的火車(可能是去肯塔基或田納西,泰迪不是很確定),準備從軍,每個人都得到英雄式的歡送。事實上,在那個時刻,他們與軍人生涯唯一的交集就是去波士頓轉轉頭、咳咳嗽,讓軍醫檢查身體。火車一列列駛離車站,華倫愈來愈洩氣。   華倫跟吉尼芙拉在一起固然很知道怎麼找樂子,但他們之間也不是天天風平浪靜,總有狂風暴雨的日子。他們若吵起架來,威力可比得上開鐵路時用來炸床岩的炸藥。尤其是吉尼芙拉,說起難聽話絲毫不留轉圜餘地,該說什麼才能針針見血,還有該怎麼說出最狠毒的話,她很在行。只要華倫惹她不開心或讓她生氣,她下一秒就開口談起人們怎麼看待旁觀他人作戰自己卻上不了戰場的男人。無意間聽見他們爭執的人都說,華倫一定是因為這樣才轉而投奔其他幾個女人懷抱的。   那些女人,吉尼芙拉一個也不在意,她們的事情,她大概聽聞過一點。華倫跟那些女人往來多半在城的另一頭。那是層次全然不同的世界。那些女人沒有機會參加吉尼芙拉的成年舞會,甚至辦不起自己的成年舞會。身為唯一贏得華倫的心(還有信任)的淑女,吉尼芙拉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地位會因此有所動搖。更何況,吉尼芙拉自己也挺會找樂子的。要成為每個舞會的焦點可是要花心思的。華倫去城另一頭尋歡作樂時,吉尼芙拉也可以自由自在跟她的愛慕者聯繫感情。吉尼芙拉想,反正只是好玩,也沒真放感情進去。因此,隔年夏天華倫向她求婚,她立刻答應了。畢竟他們兩個自己覺得好就好了。就這樣,華倫開始著手挑選結婚戒指。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改變了一切。從那之後,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細節這東西就是這樣有趣。我比一般人接觸過更多犯罪自白,因此大可告訴你,人們常說,說謊的犯人最後往往作繭自縛,這是真的。因為他們(或她們)要不是透露太多細節,要不就是說了不該說的。問題就在於捏造出來的細節幾乎很能騙過人。倘若你說的是實話,你說的就是真的,連當中的細節都不會有差錯,那些不尋常的細節也不會出錯。那天下午,泰迪聊到一件不大尋常的小事。我不覺得他有捏造那種細節的能耐。畢竟我們都只是凡人,不像諸神有能力挑起種種紛爭。我們所思所想的,無法超越某種範疇。世界在我們眼前以不同樣式組合而成,以因果關係或親疏遠近而有所區隔。人們常說上帝就在細節裡,不是沒有道理的。事理清晰的細節能證明你的清白,而疏漏百出的細節足以送你上斷頭台。   當然,當時我還沒有這種哲學般的深刻體悟。我只是靜靜坐著,聽泰迪把故事說完。他才說到華倫去了波士頓的一家珠寶商,我已經猜到華倫送給吉尼芙拉的禮物是什麼了。我想的果然沒錯。華倫很貼心,不只買了戒指,還多買了一只鑽石手環送給吉尼芙拉。對華倫來說,他從不吝於展現他的溫柔體貼,以及一擲千金的氣魄。事實上,這回他還真的完全不手軟。他其實訂做了兩只一模一樣的手環,另一只給了城另一頭一個名叫珍珠的女孩;如果他已婚,那就該稱她是他的情婦。   珍珠運氣實在不好,華倫始終沒機會把手環交到她手上。說來諷刺,基於某種可笑的忠誠感,華倫總覺得還是應該先送吉尼芙拉手環才對,但就在他送手環的那天晚上,他出了嚴重的車禍。   依照各方說法,事情發生那天晚上,天氣特別溫暖舒爽,是個芳草馨香的夏夜。只要碰上那樣的好天氣,他們就會開車出去兜風,因此,那天傍晚華倫也依照慣例打開敞篷車頂,開車載吉尼芙拉四處吹風。在距離城裡幾哩遠的地方,他們開上一條穿越火車調車場和鐵軌的路。就在那裡,車子拋錨了。輪胎不知為何卡在運貨火車的鐵軌上。等機師發現有輛銀色敞篷車橫在鐵軌上時,已經來不及煞車了。運貨火車仍舊全速前進,幾乎準時抵達新港,沒什麼耽擱。   那件事也不全是悲劇收場。吉尼芙拉即時逃出,被救了出來。但華倫,那判斷失準的可憐傢伙還忙著倒車,試圖救回他的寶貝愛車。城裡的人都說,那晚他們一定喝了酒。他們就是過於輕率魯莽才會出這種事。據說,驗屍官告訴他太太,華倫的遺體應該說是他僅存的軀體散發著一股味道,很像威士忌。還有人說,吉尼芙拉故意把華倫灌醉,車開上鐵軌應該也不是意外。畢竟,那晚稍早很多人看到他們吃晚餐時起了爭執,吵到火爆處,吉尼芙拉還將酒潑在華倫臉上。但警察到現場調查時,吉尼芙拉聲明自己清醒得很,一雙幽幽的眼睛看著警察,信誓旦旦說華倫也沒喝酒。當然了,不能只憑她一人之言。那晚還有個證人,一個在調車場值夜班的鐵路工(是個高壯、黝黑、滿臉麻子的男人),他聲稱自己目擊整件事的經過,他的證詞也與吉尼芙拉的相符:整起事故中沒有人為疏失,也沒有什麼古怪之處,就只是件可怕的不幸意外。這件事情就這麼草草了結了。   說到這裡,泰迪沉沉嘆了一口氣。城裡的人都很難過,但最傷心的莫過我伯父伯母。他瞇著眼看著桑德海灘另一側,眉頭深鎖。他們後來再也沒提過這件事,家族裡的人也盡量不讓我知道。我想,他們是要保護我,但我倒希望他們不要瞞著我,因為這樣只會讓我更想知道真相。我對這件事有滿腹疑問與不安。你知道嗎,從小我就很崇拜我堂哥,我是獨子,他對我來說就像親哥哥一樣。結果,他突然就這麼走了。好幾年之後,我才能從當時的剪報和城裡人的口中得知事情的經過。他的聲音聽起來極其真誠,說話時順手撥了撥頭髮,把曬乾糾結的髮絲拉開。我想,她那樣令人難以忘懷也許是好事,我是指吉尼芙拉。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大家才記得當時的一些細節。其實,前幾天我還碰到當時去現場調查的員警,他說他想起了一些事,我之前沒聽過的。   是什麼?我問,語氣聽來比我預期中更強勢。我想那時也許我真的很想知道故事的結局吧。泰迪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那樣子像是太專心說故事,已經忘了我的存在。他轉過頭看我,再度開口時,我在他那無辜的臉上看到某種我從未見過的神情,某種銳不可擋的神色。   那位警官說,他想起一件特別的事。事故現場看起來慘不忍睹,所以這件事他當時沒特別留心,是後來才想起來的。這也許也沒什麼,不過泰迪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輕咳兩聲之後說:警察在問訊的時候,吉尼芙拉戴著兩只鑽石手環。   一陣寒意順著我脊椎竄下。我的理智瞬間分成兩半,一邊思考種種跡象怎會如此巧合,一邊羅列各種理由駁斥這些巧合。   那現在她人呢?我是說吉尼芙拉。泰迪說完故事後,我開口問了。   不知去向。他說。   這是什麼意思?   事情發生沒多久,她就離開新港了。有人說是因為這件事情,也有人說是因為閒言閒語太多。也不是我要多說她什麼,但她就這樣憑空消失,半夜離開,連她父母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他們沒有試著找她?我問,聲音很小,聽起來像卡在喉嚨裡出不來。   好人家是不會找私家偵探幫忙的。泰迪語氣平緩的說:至少表面上不會承認他們請私家偵探幫忙。不過他們私底下找來的傢伙不大行,所以也不可能有什麼發現。只是我真的很想跟她聊聊。那天晚上還有很多事太不尋常了,我想要問清楚。我找她找了好一陣子了。事情大致就是這樣。他轉過頭,定定看著我,眼神裡好像有什麼話要說。此刻我身上差不多曬乾了,開始覺得好像快要曬傷了。明明一點也不冷,我卻還是覺得體內一陣陣寒意,突然間,手臂和腿上都起了雞皮疙瘩。   聽到有人喊我名字時,我嚇了一跳。我在浮台上站起來,腿有點發軟,用手遮著太陽望去,只見歐黛麗在岸上喊我。好!我大聲回應。我不知道歐黛麗有沒有看見我跟誰一塊兒坐在浮台上,但從她的聲音聽得出來她在催我回去。   抱歉,我得先走了。我對泰迪說。他嘴唇緊閉,但會心一笑點點頭。   沒問題。   我已經顧不得跳台了,直接從浮台上跳入水裡,努力朝岸上歐黛麗的方向游去。那時我已經被太陽曬得有點暈了,海水比我之前游來的時候更涼。我游著游著,心裡浮現另一種難以壓抑的感覺,彷彿在我身後或在那個飄盪的浮台上,存在著某種若有似無的威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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