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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5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10411 2023-02-05
  一不留神,天氣就熱起來了。突然之間,全曼哈頓的人聊的都是天氣有多熱。熱昏了吧?每次歐尼爾和哈雷步行巡邏回來,嘴裡掛著的一定是這句話,而且通常還會吹一聲長口哨,表示熱得吃不消。天呀天呀,不會比這更熱了吧?人人唇峰上都垂著幾滴汗珠,臉頰鼻頭因陽光駐足而赤紅。外頭人行道空蕩蕩的,只有零星幾個行人(他們若不是過於勇猛就是過於憨傻),急忙從一個陰涼處奔往下一個可遮蔭的地方。就連往常夏天裡仍像洞穴一樣陰涼潮溼的分局,最近竟也熱氣騰騰的,悶熱極了。簡直無處可逃。事實上,我們早已想盡各種方法了。警佐為了表達自己的體恤,自掏腰包買了幾台電風扇,但或許也因為他自己也熱壞了吧。探長花了大半個下午把風扇安裝在牆上,讓風能吹上我們的臉和脖子,解解熱。

  放這個方向你吹得到風嗎?探長一邊問,一邊把風扇對著我,準備把螺絲拴上去。黑色籠子般的電風扇面像一朵深色的機械花,突然間,原本從髮髻竄出來的幾條髮絲搔著我的脖子和肩膀,桌上的紙也跟著旋空飛起,像一棵樹猛搖著頭,任大把樹葉隨風飛去。我忙著物歸原位,也朝歐黛麗、瑪麗、艾里絲的桌上看了一眼,但她們都埋頭工作,桌上的文件文風不動。看來,這陣人造旋風只吹到我的桌上。   我不需要。我說。   是,你什麼都不需要。探長眨了眨眼,繼續把螺絲拴緊。電風扇吹著,我卻覺得辦公室更熱了,一股重重的熱氣一路來到耳根。我站起身來,一言不發走進女廁,往臉上潑了一些水。   當然,水龍頭裡的水不會是冰涼的,連水管都曬得發熱了。儘管如此,我還是用手捧起微溫的水往臉上送,任水順著下巴和脖子往下流。此時臉和水一樣發燙,溫度逐漸提升,難以分辨。就連呼出來的氣也跟水一樣熱。我站在洗手台邊,臉上滴著水,這時歐黛麗走了進來,雙手環抱胸前,嘆了口氣。

  你知道我們需要的是什麼嗎?她問,顯然打算自問自答。我靜靜等著,只希望她會提議去東五十街上有冷氣的電影院。她的嘴角微微往上揚,那是她的招牌表情;她的兩眼盯著我頭上的空氣。我知道她心裡盤算的不只是去看電影那麼簡單的事。我們該去度假去有海風的地方。我來想辦法,找人帶我們去有趣的地方走走   我眨了眨眼。歐黛麗剛才說的簡直像外星語。我從來沒有度過假。每年我會照例休三天假,但通常都只是待在家裡看小說,看的是小時候在孤兒院裡修女不准我看的小說。   那上班怎麼辦?要怎麼跟警佐說?   噢,拜託。她揮了一下手,表示沒什麼好擔憂的,又回到雙手環抱的姿勢。那個我來處理就好。他很好打發的,真的。她說打發這兩個字的語調讓我心裡不大舒服,語氣裡有種猥褻的味道。令我又想起搜查隔天早上的事,之前我努力擺脫的疑問,很快又回到我腦海裡。但此時歐黛麗看著我,等著我回答。我把心中的疑惑擱在一旁,勉強擠出微笑。

  能去度假當然不錯如果我們真的想得到辦法的話。   我嘴裡雖說的是我們,但心裡知道事實不是這樣。只有歐黛麗才有辦法張羅好一切。確實,沒多久她就全部安排好了。在星期五之前,我們就有了一星期休假,而且乘著敞篷車,離開了皇后區大橋。開車載我們的是一名在華爾街工作的男士,身材五短。他總讓我想起雷蒙。真難相信他的腳能搆得到車子的踏板。說不定他只踩得到油門,因為我們全速朝著長島的潔白海灘奔馳,一路上感覺不出他踩過煞車。   你交易所的手下都做些什麼?再多說說嘛。五短男人踩著油門全速前進時,歐黛麗問他,聽起來十分感興趣的樣子。   是同事。   對,我的意思是這些同事在交易所裡幫你做些什麼好有趣,真是萬分刺激,真不知道你怎麼挺過來的!歐黛麗每拋一個問題,就顯得興趣更濃的樣子,好像她自己都要投身股票經紀似的。不過那時我已經很了解歐黛麗,知道那只是她的手法而已。

  話雖如此,我們就這樣逃離了熱氣蒸騰的曼哈頓。路程每往目的地前進一哩,進出肺裡的空氣就變得涼爽一點。城裡活像個壓力鍋,在蒸氣裡悶著、煨著。車子的頂篷敞開著,微風隨著車速扎扎實實地吹在臉上,我細數起城裡的種種酷夏暑熱:柏油路蒸騰的熱氣在路面上如波浪般閃爍;中央公園的湖水也跟著死寂,一片混濁、腥臭,湖水綠變成了略帶燐光的陰森顏色,湖邊只有蚊子生機勃勃;每個地鐵通風口大口吐出的熱風;噢,還有四處工地傳來的陣陣噪音,把空氣攪得更燙、更毒辣。現代人到底為什麼願意過這種生活,我實在想不透。   我們離開主要幹道,又穿過了幾個濱海村莊,這位華爾街股票經理人終於證明了他確實踩得到煞車。車子彎進一間大宅的車道時,他猛地往煞車一踏,跑車輪胎在砂礫地上摩擦,我聽見牡蠣殼碎開的聲音。那裡有好多汽車,一輛輛車頭接著車尾,沿著車道兩側停靠,其中有幾輛豪華禮車,車裡的司機滿身大汗,坐在前座拿報紙搧風。

  我們沿著車道一直開到前方的噴泉。華爾街男沿噴泉繞了一圈,找不到地方停車,好不容易才在灌木叢邊找到一個很小的位子,只比他的車子大一點點,讓他前前後後停了好幾次,在駕駛座上都快發脾氣了。最後,我們這位一日司機終於把車停好,熄了火。車子呼嚕嚕的引擎聲一停,隨即聽見大宅後方某處傳來陣陣笑聲與樂聲。我猜,這裡正在舉辦花園派對。   時間剛剛好!要是再多坐一會兒車,我一定會抓狂的。歐黛麗說。她順手摸了摸帽子,稍稍打理了一下,但動作很小,旁人幾乎不會注意到。她頭上的鐘形帽竟一路都沒飛走,乖乖待在她頭上,真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方法。我四處張望,想看看我們究竟在哪裡。   這是一棟荷蘭殖民時期風格的房屋,有兩層樓,相當雄偉,屋頂斜長如陡坡。安棲在屋子高處的是一座仿燈塔樣式的小屋,周圍環著一個向海的露台,可算是宅邸的三樓。整棟屋子簡直白得發亮,看起來很新,新得我以為自己會嗅到未乾的油漆味。沒人出來迎接我們,但大門開著,顯然還有客人會陸續到來。往屋內望去,裡面又深又大,卻又能一眼看見屋子的後門。後門跟前面一樣也開著,看起來就像個畫框,框出一片青草地和波光粼粼的海。我轉頭打算指給歐黛麗看,但她早已走到前面,離我有一段距離了。她一下車就朝著大宅敞著的門走去。

  謝謝你送我們過來,愛德恩。   要不要先把行李箱的東西拿出來?愛德恩問。他還是一臉洋洋得意,想必還沉浸在歐黛麗一路來的吹捧之中。   噢,還不用。歐黛麗一口回絕,愛德恩意氣昂揚的胸膛洩了氣。等一下會有人來幫我們提行李,等到有人來接待的時候。   歐黛麗最後這句話讓我覺得很微妙,我開始推敲究竟我們是不是真的受邀而來,又或者一絲恐懼突然爬上我心頭難道我們是不請自來,那種最拙劣的社交派對食客?愛德恩緊跟著歐黛麗,一直在說車子的事;他似乎意會到剛才車上的嬌客打算甩了他,顯然對此不大滿意,耐不住性子,板著臉問:那我等一下去哪裡找你?   喔,歐黛麗隨口回答:我們會去找你。在派對上找人可是我的拿手強項。這句話倒是一點不假,不過我懷疑她是不是真會動用這本領去找愛德恩。他似乎也明白這件事發生的機率不高,心不甘情不願的看了歐黛麗一眼。歐黛麗甩了甩頭,烏黑亮麗的鮑伯頭在陽光下飛揚,咯咯笑著,故作幽默開玩笑的說:要是我的本領也不管用了,那我會找隻貴賓狗,弄個狩獵會,生火去找你,這樣總可以了吧?她又笑了笑,但看起來有點不安,接著挽著我往開著的大門走去。愛德恩怎麼抱怨,我們已經聽不見了,只聽見派對的熱鬧喧嘩。

  這一路上,車子的頂篷敞開,我們曬了整個早上的太陽,一進屋內,我花了一會兒功夫才適應屋裡微弱的燈光。我亦步亦趨跟在歐黛麗身邊,本能地緊跟著她在幽暗的房子裡遊走。相較於地下酒吧裡我漸漸熟悉的世俗男女,我不得不說,這場派對高雅多了。我們經過一架平台鋼琴,演奏鋼琴的不是某個醉醺醺的女人用腳趾彈筷子華爾滋,而是專業鋼琴家在彈奏德布西的作品,琴聲完美無瑕。牆上的鏡子都鑲著金邊,在藍色與金色交織的錦緞壁紙襯托下,更顯貴氣。壁爐上擺著帶著東方風情的花瓶,瓶身綴有藍白雙色的花朵圖案。裝著一杯杯香檳的托盤隨著侍者高舉的雙手在人群之間飄移,彷彿金色雲朵,時聚時散。就連賓客的口音都和我在地下酒吧裡聽到的不一樣;這裡的人說話時子音特別明顯,感覺下巴很用力,母音則帶點歐陸腔調。

  派對裡沒有我認得的人,當然,也沒有歐黛麗平日在城裡出入時常見的面孔。屋裡的女人個個都十分優雅,氣色紅潤,一身小麥膚色,想必整天在高爾夫球場活動,頭髮不是削短,就是俐落盤起,露出瘦長的頸項。在場男士,講究一點的穿早禮服,隨性一點的則穿POLO衫和量身訂製的短褲,配上膝下襪。屋裡的所有人都盛裝出席,即使我已身穿歐黛麗堅持要我換上的昂貴洋裝,仍覺得自己好像衣著寒酸、蓬頭垢面。   別又緊張兮兮的。歐黛麗發現我開始焦躁,拍拍我的手說。   我們要去見誰?   當然是布林克里夫婦,麥克斯和薇拉。麥克斯米倫.布林克里和薇拉.布林克里,這對夫婦可是響叮噹的人物,但知道這件事沒能讓我寬心一點。我一下就明白為什麼會感到不安。麥克斯米倫和薇拉.布林克里是社交圈名人,他們訂婚或參加活動的消息常常會出現在報紙上,當然還會搭配照片刊登。我剛才覺得我們是不請自來的那種預感又回來了。想到接下來我們打算要做的事,我不由得又慌張起來,根本走不動,趕緊伸手拉著歐黛麗。

  歐黛麗你認識布林克里家族的人嗎?我們有受邀嗎?   她聳聳肩,扭開手提包的釦子,掏出一個信封,在我面前揮舞兩下,說:我帶了介紹信,這差不多就算是邀請函了。   我簡直難以置信,視線隨著她揮舞信封的手移動,但歐黛麗根本不理我,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她側著頭在人群中搜尋那對夫妻的蹤跡,動作自動精準,好像潛水艇的潛望鏡。想必她正在確認這裡有沒有社交版面常客的面容。歐黛麗和平常不同,也有些急躁不安。不知這次她能不能排除萬難,成功把我們倆弄進去。我指著她握在手裡的信,很想知道究竟是哪個出身顯赫或在社交圈有影響力的人幫她寫這封信的,於是問她:   呃,這是那個匈牙利人寫的嗎?   誰?她心不在焉回答,視線仍在屋裡搜尋著。她從主屋走到後院,我也跟在她身後。

  那個匈牙利人。呃該怎麼稱呼才好?你的叔叔?   她突然靜止不動,轉過頭來盯著我,眉毛往眉心糾結,眼神帶著憤怒。我摒住呼吸。沒想到怒氣湧上她的臉後,馬上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聳了聳肩,大聲笑了起來,笑聲帶著倨傲。   喔,天呀,親愛的,你最近跟吉勃聊過是吧?她拍拍我的手,翻了翻白眼。我突然覺得自己好蠢,蠢到極點了。我腦中有關那個魁梧匈牙利人的想像,連同他的貴族家世、他擁護君權等故事,都隨著我和歐黛麗踏出後門,在正午毒辣的太陽下,全部蒸發了。   我因為吉勃說   好啦,吉勃會說什麼我全都知道。她又翻了翻白眼,一臉不屑,但看到我滿臉疑慮,稍稍和緩下來,牽起我的手,靠向我,近得我能聞到她身上的鈴蘭香水味。你認識他才沒多久,所以還不知道,其實吉勃這人想像力太豐富了。   歐黛麗的第一句話是沒錯,我認識吉勃不過是最近的事;但後面那句話吉勃從來不曾給人有創意的感覺,很難相信他會是想像力多豐富的人。吉勃不可能自己憑空杜撰匈牙利人的故事。況且,我覺得真正想像力豐富的人應該是歐黛麗。我心裡有數,騙倒我的這個匈牙利人的故事,應該也是歐黛麗自己捏造出來的,只不過是經過吉勃之口告訴我的。還有,那天她告訴我她已逝的姊姊紫羅蘭的故事也是!她把手環戴到我手上時,我感動得要命,感謝她給我這麼貴重的禮物,但這個故事並不會因為她這個舉動變得更真實。   不管她的故事怎麼變,都只是為了隱瞞我當時還不知道的事。說也奇怪,不管她拿什麼故事來搪塞推託,我還是同情她、喜歡她。海倫也會為了左右別人或吸引人注意而編造故事,但令人厭惡極了。我實在不好意思承認,每次海倫因說謊被揭穿而苦惱時,我都會暗自竊喜,有時甚至不太掩飾。這種時候,我心裡痛快得不得了。   換作歐黛麗就不一樣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明明她們兩人都愛說謊,為什麼我對她們的感覺如此不同。直到此時我依然想不透。我討厭海倫,或許因為她總是過於窮酸,常常讓人看穿手腳。歐黛麗則是個中高手,說謊對她來說是消遣,就算編出來的謊話她自己一個字都不信,也不打算扭捏隱瞞。海倫說謊是想要從別人眼中證明自己,所以可悲。我想,她可能連自己都騙,覺得自己編織的謊話都是真的,就是這樣,她才會比歐黛麗更可悲。醫生告訴我,人們對弱者總是比較苛刻,這是動物本能,因為演化就是要淘汰弱者。他說,我身上充滿動物的原始本性。從他說話的樣子來看,那不是讚美之詞。關於我,他還下了許多不怎麼討人喜歡的評語,雖然有些話他不是當著我的面說的。他常常在記事板上寫筆記,他寫的時候我常假裝不注意,但有一次,我傾身向前偷瞄,發現他在我名字旁邊用原子筆寫著性情殘酷。我說過了,他不太喜歡我。我現在待的這種地方,他們從來不會問我有什麼想法也就是說,我們住在這裡的人對醫生的評價從不受看重。   噢!又來了,我又說遠了。這兩個女人最大的差異在於她們怎麼對待說謊的對象。海倫說起謊,就逼得你不能不附和,你一定要配合,還得裝傻。她的謊言就是那麼侮辱人又惹人厭。歐黛麗則深知人有時就是寧可蒙在鼓裡,她沒要你附和她,活在她的世界,無論你是否加入,她還是能虛構出她需要的世界。她只是很隨性地邀請你加入,即使有時謊話破綻百出,你還是想要參與,因為對她的好奇總是永無止盡。她也知道不需逼你相信她的謊話。那樣就太過火了;那樣只會讓聽者用力扯掉她四處不經意留下的謊言面紗。她深諳這個簡單的道理,因此層次和海倫截然不同。   那時我發現歐黛麗看著我。海風輕拂她的瀏海,瀏海前緣隨著海風輕敲在她眉毛上。好了,別再想吉勃說的那些有的沒的。我們可是來玩的。她一邊說,一邊拉著我朝端著香檳來回穿梭的侍者走去。不如像貴婦那樣喝點東西,再去找派對主人?   我點頭同意。我們就在花園裡四處晃,歐黛麗還拉著我的手。我承認,讓人看到我們是這麼親密的好朋友,我心裡有種壓抑不了的驕傲。我想是因為我想讓別人知道,我也能交到這樣美麗迷人的朋友。或許有些女孩不喜歡站在比自己漂亮的女孩身邊,怕自己相形失色。我知道海倫不願跟店裡幾個女孩當朋友,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不過只要站在歐黛麗身邊,我總覺得自己變得更有價值。就彷彿優秀的人只會受另一個優秀的人吸引,我心想,這樣也許能夠洗去我身上的平凡無奇。   從熱得難受的城裡來到現在身處的海邊花園,夏日變得溫暖宜人。我四處張望,打量周遭一切,好像拓荒者踏上了豐饒的異地。偌大的石砌露台鋪滿波斯地毯,露台上的餐桌堆滿如畫般精巧美好的佳餚;像是要呈獻給蘇丹的。白色桌巾隨著海風輕輕搖曳。光禿禿的樹枝上懸著的七彩燈籠隨風晃盪,好像等不急夜幕低垂,搶著要照亮夜晚的盛會。弦樂四重奏在太陽神和愛神石像間的草丘上響起。後方草坪緩緩下降,從大宅之後一路向下延展,直達海邊。綠色的草皮以海邊的白細沙為界,一叢叢像噘起的唇。更遠處是寶藍的海,海上兩艘帆船滑過海平面,慵懶地錯身而過。我們在花園裡笑鬧走動,高跟鞋的鞋跟隨著我們移動的腳步一次又一次插進土裡,也一次又一次拔起。我們就這麼在花園裡搖搖擺擺走著。   草坪那頭有個年輕男子,手放在額上遮擋太陽,瞇眼看著我們。他沒向我們揮手致意。我們在草坪的人群中信步閒晃,他的視線跟著我們移動,最後人也跟了上來。起初我不以為意;不管到哪裡,歐黛麗受人囑目可說是家常便飯。但過了三十分鐘後,顯然這位先生對我們兩人特別感興趣。他臉上同時浮現兩種天差地遠的表情,交織著專心與分神,通常只有試著回想在哪裡見過某人時才會有這種神情。我猜想,莫非他認識歐黛麗?說不定他認識的是另一個故事中的歐黛麗,某個我沒聽過的故事。最後,他終於走上前來。   他走過來時,我才發現他非常年輕,身上有股大學新生的味道,我想大概才高中畢業一、兩年吧。他個頭不高,但也不能說矮,就是個子小,瘦巴巴,細長的脖子上頂著一張小臉。相形之下,他身上的厚重禮服反倒像戲服,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模樣,一時間,竟讓我想起某種娃娃。他膚色白皙,皮膚如嬰兒般光滑,只有下巴有兩個紅點,上頭的膿皰在白瓷臉頰上更顯張揚。他澄澈的藍色眼珠周圍環繞著稀疏的睫毛,倒像一道框線框住了雙眼。那褐色的頭髮顏色極淡,在陽光下幾乎算得上是金髮了。   喔,嘿,我們見過面吧?他走到我們身邊時,刻意用較親切的方式打招呼。我沒料到他聲音那樣低沉,和他的娃娃臉完全不搭。男孩臉上的表情挺有趣的,淡淡的微笑,帶著羞澀。他跨過草坪走過來時看得出有些緊張。歐黛麗轉身,想看清楚朝我們走來的人是誰,突然愣住了。有那麼一瞬間,她就像個電影明星,一聲不發地用手輕掩著櫻桃小口,像要遮住差點脫口而出的驚嘆。不過這一連串動作就像打顫或打噴嚏、打嗝那樣,一轉眼就不見了,無法確定是否真的發生過。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端出平常那種自若神色,對朝我們發動攻勢的少年微笑,但貓一般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情感。   幸會幸會。歐黛麗的聲音聽起來輕快愉悅,但語調裡擺明了不怎麼感興趣。她基於社交禮儀伸出一隻手。   喔。他吞吞吐吐的,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歐黛麗的手,似乎對這些不大熟悉,彷彿這輩子沒看過人家握手,不知道歐黛麗為什麼要伸出手來。我叫泰迪。他說。歐黛麗把手朝他的手伸去,最後兩隻手終於碰在一起。歐黛麗不怎麼客氣地握了握他的手。   是的,很高興認識你,泰迪。   泰迪.特里卡特。他一邊說,一邊輕輕碰了自己胸膛兩下,像是要確認我們是否明白他說的是他自己,而且講到姓氏時,還刻意加重了語氣。   歐黛麗.拉薩兒。歐黛麗也擺出與他一樣的手勢,臉上帶點得意的表情。泰迪聽到歐黛麗的名字,眼睛鼓得圓圓的,突然抽回自己的手。   噢!他大呼:噢,我以為噢!   我叫玫瑰。我趕緊插話,打算打斷這段尷尬又沒交集的對話。泰迪原本完全沒注意到我也在場,這時才轉過頭來,仍是一臉吃驚,看起來是此時才意會到還有我這個人存在。   喔,是的,他搖搖頭,讓自己趕快回神:抱歉,對了,是是是。他伸出手來,我把指尖朝他挪了過去。他握完我的手,馬上又張大眼睛仔細打量歐黛麗。   真不好意思,他說:因為你看起來好像   喔,常常有人認錯。歐黛麗揮揮手,要他不要在意,很有風度的樣子。不知道泰迪到底把歐黛麗誤認成哪個小明星。大家一致公認歐黛麗和好幾個明星都很像。這時我終於明白男孩先前的反應為何那麼奇怪了。歐黛麗又堆起笑臉,但仍只是空洞的笑。看得出來,歐黛麗打算繼續她原來的任務,不想搭理小男孩了。噢,對了,泰迪,該不會你碰巧認識今天派對的主人吧?   你是說布林克里夫婦?   沒錯。   喔,認識呀。我帶你去見他們。男孩雖然因為把歐黛麗誤認為電影明星而有些失措,但還是領著我們朝露台走去。歐黛麗有些猶豫,似乎不是很想跟著他走,儘管不是很明顯,但我還是察覺到了。不過她隨即挺起胸膛,胸有成竹似的,換上自在的步伐緩緩跟上。   你怎麼認識布林克里家的人?你的親戚嗎?此刻歐黛麗的聲音聽來有些不同,讓我想起海倫,想起她模仿舞台劇中某句台詞的樣子。   我嗎?不是,只是跟他們挺熟的而已。我很喜歡他們,也常住他們家,他們的兒子菲力斯常邀我週末到他們城裡的家裡玩,以前我們一起在霍奇科斯(譯註:霍奇科斯(Hotchkiss)是美國十大高中名校之一。)唸書的時候。   嗯,他人真好。歐黛麗又開始心不在焉了。   對呀。泰迪點點頭,一臉所言不假的樣子:有時候搭火車去新港(譯註:這裡指的是美國羅德島上的新港市(New Port),是富人度假勝地之一。)太麻煩,但又不想待在學校,隨便哪裡都好,你了解我的意思吧?泰迪看著歐黛麗,語帶遲疑問著:那麼,我猜你不常去新港,是嗎?   歐黛麗停頓了一下才含糊答道:不常。   啊,泰迪說:那真太可惜了。我們沿著斜坡緩緩往上走,我看見泰迪仍不停偷瞄歐黛麗。走進屋裡,泰迪領著我們穿過一間間起居室,來到鑲著深色木板的辦公室,裡面的人圍成一圈圈,正在讚嘆壁爐上的一幅油畫。牆上菱形的水晶玻璃窗開著,讓海風可以吹入室內,但辦公室裡仍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幽閉恐懼症緩緩在我身上蔓延開來。   沒錯沒錯。一個身穿丁香色夏季禮服的女人對著油畫比劃說:怎麼每個人都說我長得像她呢?就算真的像,也只是巧合,因為她其實是麥克斯他們家那邊的親戚。   我看著說話的這個女人,突然恍然大悟:她是薇拉.布林克里。她的臉很好認,是人們常說的健美型女人。她將一頭波浪捲髮盤了起來,露出高高的顴骨,下方是凹陷的臉頰。如果下巴短一點,就算得上是張漂亮的臉蛋了,可惜下巴長了點,又過方,於是給人一種馬的感覺。她身體倒是瘦長,臉上有點雀斑,臀部很小,是如今很受歡迎的那種體態。很難說她到底幾歲,單看臉,也許落在三十好幾或四十出頭之間,但一看脖子,可能還得再加上十歲才對。   布林克里太太?泰迪慎重地輕拍她的肩膀。那女人轉過身來。   天呀,泰迪,你不是小孩了,都上大學了。叫我薇拉就好。泰迪點點頭表示聽懂了,滿臉通紅的。   我認識兩位女士,她們想要見見派對主人!   噢,當然沒問題,孩子。麥克斯!親愛的,過來一下,泰迪帶了朋友來見我們。一位打扮非常講究、戴著單片眼鏡的男人抬起頭來。他正準備打開雪茄盒,跟幾個銀行家分享好東西。麥克斯.布林克里和太太一樣,在他身上,青春和成熟穩重兩種對立的特質以其自成一格的方式並存。他身體瘦長,臉上倒挺有肉的,表情淡然,像冰河一般,兩片臉頰肉不偏不倚懸在下巴下緣。獅子鼻讓他看起來年輕了一些,卻又與嵌在臉頰與眼窩之間的單片眼鏡有著強烈對比。在他身上,好像可以同時看見一個二十九歲的小夥子和五十九歲的中年人。他走了過來,略帶狐疑地看了看歐黛麗,再看了看我,接著又看了看歐黛麗。   布林克里先生、布林克里太太,泰迪一開口就被布林克里太太白了一眼,立刻換了稱謂再說一次:呃,麥克斯、薇拉,容我向你們介紹他突然愣住,虧我們剛才那麼認真自我介紹,他卻忘了我們的名字。   玫瑰.貝克和歐黛麗.拉薩兒。歐黛麗馬上接著說。   沒錯,玫瑰.貝克和歐黛麗.拉薩兒。泰迪又跟著複述一次,同時也分別指了指我們倆。顯然他分辨得出我們誰是誰,因為他先指了我,才指歐黛麗。   喔!我這記性!歐黛麗端出她最可人的笑容,說:我應該要把這個交給您才對。她拿出介紹信,麥克斯.布林克里立刻接了過去,舉在單片眼鏡前讀了起來。讀信的同時,嘴角跟著微微抽動幾下。   喔,好,好。他嘴裡快速小聲讀著信,讀完信後說:我跟我太太說過,彭布羅克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不知為什麼,他放聲大笑起來,彷彿這句話點中了他的笑穴似的。他那樣精瘦的身體竟然能發出如此低沉宏亮的笑聲。我發現,我們似乎成功越過了某道隱形門檻,歡樂輕鬆的氣氛突然如骨牌傾倒般向我們襲來。薇拉笑了,歐黛麗笑了,泰迪笑了,我自己也跟著笑了,儘管現在想來我仍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好笑的。布林克里先生把信隨意折起來,放進外套內袋,說:希望你們不要介意,這週末還有其他客人也會住下來。不多就是了。   當然,我們無意打擾歐黛麗雖這麼說,但從她說話的樣子,我知道她這不是真心話。   哪有的事,沒什麼打擾不打擾的。況且看來彭布羅克希望有人好好照顧你,說不定他說著說著停下來看了歐黛麗一眼:可以找人當你的護花使者最好。歐黛麗的嘴唇緊閉,徒留一線微笑,屬於合乎禮儀的笑。布林克里太太對著地板皺了一下眉頭,只有那麼一下而已,然後說:我請傅爾頓幫你們拿行李。布林克里先生接著說:他會幫你們把行李送上樓,順便告訴你們房間在哪裡。傅爾頓!   不過短短幾分鐘之後,我們已經來到樓上一間充滿陽光的華美房間。歐黛麗坐在梳妝台前,輕輕梳著她光亮的短髮,我則開了窗,眺望海上粼粼的波光。傍晚的霞光下,海的瀲豔也顯得有些疲軟。也許,在世上茫茫人海之中,真的有個人叫彭布羅克。我只能這樣想,但沒傻到相信歐黛麗真的認識此人,因為儘管我們靠這個人的介紹信才住了下來,後來卻沒再聽她提過這個名字。   歐黛麗梳著頭髮,若有所思的盯著鏡子,我知道,她心裡想的肯定不是彭布羅克,而是別人。她的鵝蛋臉那樣細緻,卻橫著兩道糾結的眉毛。你相信嗎?那可惡的垃圾傢伙。她嘴裡嘟噥著:新港人在新港待著就好,幹嘛來這裡度假?莫名其妙!   看來她真的動怒了。不過,她那樣怒氣沖沖的還真把我嚇了一跳。我看著她,不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她完全沒注意到我。   我們得留心那小子。她喃喃低聲說。   我不知道這句話她是對我說,還是她忘了房間裡還有我這個人存在。   誰?   那個泰迪。她一隻手指隨意撥弄著不再糾結的黑眉毛:他會給我們惹麻煩。從她說話的音調,我知道她正盤算著什麼,但沒有我提問的空間。這時有人敲了敲門。傅爾頓把我們的行李送上來了。想問的事我沒問出口,於是乾脆動手整理兩人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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