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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4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8146 2023-02-05
  警佐說了我們這個詞。當探長問警佐怎麼那麼快取得維達利先生的自白時,警佐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的一眼),說:我們一起完成的。我生平第一次覺得這個簡單的詞聽起來竟如此有分量。   你知道我認識警佐好些年了,他向來不是會經常把我們這個詞掛在嘴上的人。正因為他不濫用這個詞,我對他的敬重也愈多、愈深。這可以算是人之常情吧。當我們認定與某人的友誼得來不易,或想成為對方的盟友並不容易時,自然會愈看重對方。警佐心中對周遭的人自有一把尺。如果達不到他的標準,他絕不會刻意隱瞞,他也不在意那樣會讓你心裡不舒服。畢竟那是你的問題,不是他的問題。   我會這麼說,是因為那天他看了我一眼,說出我們這個詞時,我知道那是意義非凡的一刻。我一心認定,警佐這人一絲不苟,絕不妥協,而那天他竟為了我降低標準。為了我!我知道他是道德感強烈的人,要不是狀況特殊,又遇上想法相同的人,他是不會隨便左右正義之手的。我不會說警佐是俠義之人,我不喜歡這個詞。那聽來太反動太叛逆,跟警佐完全不搭。我認為警佐更高尚,是受到神聖使命召喚的。也許你覺得我是傻子,但我相信,或者應用過去式我曾經相信他用了我們這個詞是在告訴我,沒錯,玫瑰,我們是同一種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知道這我已經說過了,但我還是要再說一次:請不要誤解我跟警佐,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不可告人之事。這樣說好了,我們之間絕對沒有任何不當往來。我也不曾答應以後要給他甜頭。不像歐黛麗碰上還不想讓他們得手的追求者時,常常拿這句話來搪塞。我跟警佐之間的關係純潔多了。警佐是職場上的楷模,但他同時也是人夫與人父。我承認,雖然我偶爾會對他太太(說到這,其實我跟她素未謀面)無比好奇或無比厭惡,但並不希望他拋下這些角色。我也不想要他變成一個不守承諾的人,更不曾幻想自己變成他的情婦。沒錯,有那麼幾次(但真的很少!)我允許自己想像,若嫁給警佐,一切會是什麼模樣:我如何等他下班;他如何吃我為他準備的晚餐;他親吻我的臉頰時,捲捲的鬍子如何刺上我的臉,刺得臉癢癢的。好了,該打住了。但我真的可以向你保證,我連這樣讓自己縱情於幻想都不大允許,只有在很特殊很特殊的少數日子,才准許自己那樣幻想。

  當然,我不曾讓任何人知道我腦中想像過那些情景。職場上,我進退得宜,專業有禮。雖然最近大家都看得出來,我跟歐黛麗和她的朋友走得很近,但我總相信,警佐知道我不會跟著變得放蕩輕佻,也不會淪落成可恥的黑道人物身邊的女人。我跟警佐兩人不常交談,但我知道我們之間毋需多言。我總覺得從我來面試那天開始,他就已經了解我了。打出維達利先生的自白時,我知道我已經踰越了本分。我跟警佐都沒什麼宗教信仰,但我知道,在某個層次上,我們有同樣的信念,都相信自己在為上帝執法。我們是兩個正直的靈魂,為這個世界除去骯髒邪惡之人。我認為自己和警佐比周遭其他人更純潔,凌駕於骯髒的世俗之上。因為這種種原因,在那晚的地下酒吧查緝行動之後,我想到上班就緊張不已。

  那天晚上,歐黛麗打了幾通電話,但沒能聯繫上什麼人。她好不容易打聽到的消息是查理.懷汀提供的。查理十四歲,是在街上混的小孩,常替吉勃和歐黛麗傳消息。查理受僱在密室裡接電話,就像辦公室總機一樣,負責把聽到的暗號記下來,例如費城一一〇(查理常寫成廢城),或是巴爾的摩五〇(他會寫成扒耳地磨)。那天晚上,查理正好離開密室,捎消息到酒吧給吉勃,任務結束後又在酒吧混了一會兒,看看能不能在別人發現他未成年之前喝幾口琴酒。他個頭有點小,像個小精靈,以十四歲的年紀來看,都算個頭小,所以成天哀嘆自己怎麼生得這樣矮。不過在查緝那晚,他的小個子倒發揮了作用,讓他順利從地下室窗戶溜了出來。   天快亮時,我們房門響起敲門聲,門僮一臉抱歉,說電話占線,但樓下有點狀況,有位小客人來訪,需要我們下樓處理。飯店的大廳像教堂一般回音繚繞,查理站在大廳裡,頭上反著戴著報僮帽,帶著敬畏之情抬頭仰望身邊的一切,看起來比平常更稚嫩、更瘦小。不過歐黛麗絲毫不在意少年敏感易碎的心,朝他走去並朝他仰著的頭打了一巴掌。誰要他看得那樣失神,眼睛眨個不停,活像被催眠了。接著歐黛麗開始一邊唸一長串名字,一邊用手指頭數。歐黛麗每說一個名字,查理回答有或沒有,或者說應該是,女士,讓歐黛麗知道哪些人被警察逮了(他的用語)。天亮後,我們換好衣服就到分局上班。這時歐黛麗大概已經有了幾個因應的備案,儘管不是太完整。

  那天早上一到分局,歐黛麗先幫自己沖了杯咖啡,然後慢慢朝拘留室走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靜靜探了探裡頭的狀況。她看起來就像是在偌大博物館的展覽室參觀的遊客,淡然欣賞著大師較不為人知的作品。牢房裡的吉勃、雷蒙和幾位酒吧裡的熟面孔同樣也不動聲色,堅定地看著歐黛麗,就只是靜靜看著她,外人絕對看不出他們和牢籠外盯著他們的女人有任何關連。我想,雖然沒人開口,但他們交換了不少訊息。我決定那天要好好觀察歐黛麗,看看她接下來會怎麼做。她肯定已經做好打算了。   當然,那天早上,我自己也處於命運的交會點。我很清楚,查緝那晚我也出現在如今受到嚴密調查的同一家酒吧。從歐黛麗和拘留室裡幾人交會的眼神,我大概可以猜出他們絕不會洩漏歐黛麗的身分,但我自己的身分會不會暴露,我就不那麼確定了。我甚至也有點擔心探長,他沒逮捕我,也沒跟分局裡的人解釋突襲時他為什麼剛好消失無蹤。我很煩惱,不知道他會怎麼說。會不會提到我?我知道,探長這個人為了求信於人,偶爾也會誇大其詞,但不知道要他在警佐前面說一串謊話,他會不會良心不安。

  後來發現我根本白擔心了。當我聽到別人說,探長一早打電話進來說他身體不舒服,不會進辦公室,著實鬆了一口氣。聽說他前一晚突然胃疾發作,不得不先離開突襲現場,而且到早上症狀都還沒減輕,只好請假一天。要我說的話,我覺得在電話上說謊似乎比當面容易得多。科技竟然助長了欺騙手段,我覺得挺有趣的。   不知怎的,歐黛麗那天竟有辦法經手所有跟酒吧有關的案子。他們先從吉勃下手,跟我猜的一樣。這是警佐偵訊常用的招數。手法很簡單,而且每次都一樣。他會先挑他稱為大尾的下手,告訴他,如果不從實招來會有什麼下場。接下來,大尾的會先被帶回拘留室,眼看著手下一個一個被叫到偵訊室,自然會慢慢開始焦慮。一天下來,第一個吐實的往往是大尾的,因為通常他們都怕被手下出賣。我原本以為歐黛麗看見他們叫吉勃到偵訊室,還故意用力撞他,大概沒辦法再那樣保持鎮定,但她完全不受影響,連一點點試圖關切的跡象都沒有。她只是站起身來,平靜地整理整理檔案,然後拿了幾卷速記紙,踩著高跟鞋咔噠咔噠跟在警佐身後走著。

  然後,就這樣發生了。   我說得這麼不明不白,是因為直到今天我都還不太清楚歐黛麗是怎麼辦到的。儘管憑著後見之明,我大概有些想像,但仍無法得知那天的實際狀況。我親眼看到的狀況是:歐黛麗跟著警佐和吉勃踏進偵訊室十五分鐘後,我們聽到走廊上一陣腳步聲,很驚訝有人這麼快就能出來,於是全都轉過頭來。當我們看到出現在走廊上的是吉勃,而且他正以悠緩的步伐朝分局大門走去時,我們更訝異了。局裡所有人都看著他。看來他獲釋了,我記得他的臉上喜孜孜的,典型的吉勃式作風,他這人特別喜歡幸災樂禍。他一臉傲慢,吹著口哨,旋律很歡樂,接著慢慢把軟呢帽重新戴在炭黑頭髮上,再把帽緣轉到一側。那是他平常戴帽子的習慣。他走出大門時搖頭晃腦的,腳步輕快。最後我們只能從大門的格子玻璃隱約看見他的背影。他每走一步,背影就更不完整,因為他走下階梯,離開了這棟建築。

  我環顧四周,正好迎上瑪麗的視線。雖然她一直都胖嘟嘟的,但給人一夜之間肚子都大了起來的錯覺,把裙子撐得飽飽的,像顆光滑圓滾的大氣球,水藍的眼珠因為臉上的潮紅而顯得更藍。瑪麗本來在辦公室的另一頭整理檔案,這時連她都突然改變了姿勢。她站了起來,手握著拳插在後腰,拳頭深深陷在肉裡,好像是用來支撐脊椎的。她看著我,嘟出下唇,聳聳肩,好像在說:誰知道那些人是怎麼一回事?我也覺得他有罪。然後又回頭繼續整理檔案了。   吉勃離開後,辦公室再度人聲鼎沸。我很想知道,歐黛麗究竟說了什麼才換來吉勃的自由。一定是她跟警佐說了什麼,警佐才會點頭,心安理得地放走吉勃。那時我覺得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歐黛麗編造了某些巧妙的說法說服了警佐。畢竟警佐是那樣剛正的人,容不下任何胡作非為,即使只是一點點也不可能接受。沒錯,維達利自白那件事,他跟我一起做了,但這和歐黛麗還有地下酒吧完全是兩碼子事。我說過了,警佐和我之間有某種連結,我們都受到更崇高的使命召喚。維達利那件事,我們是為了捍衛正義,以免正義受到漠視,畢竟那經常發生。我絕不相信警佐和歐黛麗之間也是如此,連一秒都不信。不,我想歐黛麗肯定使了什麼高明的手段。那本來就是她最擅長的。

  我對警佐儘管非常忠心,但想到這裡還是覺得有點可笑。他竟然真的讓歐黛麗騙了。話說回來,這也是歐黛麗來局裡工作的目的。那時我已經知道歐黛麗的真實面目了。大家先前在背後對她的議論果然沒錯,至少對了一半。她來應徵打字員確實是為了當內應,只不過她真正要保護的幕後老闆,其實是她自己。別誤會,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在那之前完全不知道她的身分。我沒有那麼笨。歐黛麗第一次帶我到地下酒吧,我就知道她是遊走在黑白兩道之間的人,儘管那時我以為她只是去玩,還不知道她其實就是幕後黑手。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在我讓她牽我走進第一間酒吧的當下,我自己也變成遊走在黑白兩道之間的女人了。查緝行動之後那一天,歐黛麗耍了點手段,騙警佐放了她的同夥,我眼看著卻一聲不吭。

  無論歐黛麗到底說了什麼,顯然她確實打動了警佐。那天下午,好幾個關在拘留室裡的人都像吉勃那樣得意洋洋踏出分局大門,一個接著一個。他們的情況都差不多:簡短訊問後,馬上就輕鬆獲釋。嫌犯跟著歐黛麗和警佐進入偵訊室後,往往不到十或十五分鐘就出來了,接著就擺起逛大街的架勢慢慢步出分局。   我以為他們獲釋我應該要開心才對,這應該是值得慶祝的好事。有那麼一瞬間,我的印象特別深刻,雷蒙被放出來時(不是因為我的關係),他走過我桌邊,惡狠狠瞪著我,像是在說:謝謝你,但少來了我知道你是怎麼樣的朋友了。知道歐黛麗成功讓他們離開,我心裡終於稍稍覺得寬慰了一點,因為我對雷蒙真的有點不好意思。那晚,我在警方突襲前離開,而且在那之前還跟他點了杯酒,卻任他自生自滅。我自己差一點也被逮捕了,我想,如果我被抓了,比起崇高的道德立場,我一定更想要自由。因此,看到雷蒙獲釋,我著實開心了好一會兒。這樣想來,歐黛麗這麼做好像也不全是錯的。

  傍晚時分,我們終於順利熬過那一天,歐黛麗和我招了計程車回到公寓。搬去跟歐黛麗一起住後,我就沒搭過電車了。上下班我們都搭計程車。想到這裡,連在地鐵月台上出沒流連的記憶都跟著有些模糊了,好像那只是夢裡的經歷似的。車子沿著曼哈頓街道慢行,我盯著窗外,終於鼓起勇氣問歐黛麗,她怎樣說服警佐放了那些人的。   什麼意思?她問我。   你知道的,我是說,你怎麼說的?一定是很有力的話,畢竟警佐不隨便受人左右的。   原本看著窗外的歐黛麗轉過頭來看著我,表情非常認真。不管她說什麼,我從來不曾當面質疑。我心跳開始加速,深怕剛才一問破壞了我倆之間的默契,但歐黛麗的答案完全出乎我意料。玫瑰,她說:你把警佐看得太高尚了。你不該那樣看待他的。她又望向窗外,看著一座座摩天大樓靠近又一座座後退,漫不經心地低聲說:親愛的,聽好,他不過是個普通男人。   我沒再多問,但歐黛麗那句話讓我想了一整晚。只要開始想歐黛麗那樣說警佐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心裡就很不安。我下定決心,要把這件事情拋諸腦後,偏偏意志不夠堅定,任它在腦中撩撥著。猜忌是麻煩的東西,很難擺脫;它比其他東西更纏人、更惱人,總是悄悄從最細微的縫隙侵入,而且一旦進入心中,就此生了根,根本不可能完全去除。   晚餐後,我待在自己房裡,想看看書,聽聽留聲機,試著不再想那件事。聽了五張莫札特的唱盤,也讀了九章《紅字》,但心還是靜不下來。我嘆了一口氣,索性關了燈,上床睡覺。將近午夜時分,我精疲力竭,無奈疲憊入骨,反而竟不成眠。我頹喪不已。沾枕即眠是我的天生本領,一夜好眠是我人生中小小的寄託和寬慰。我在孤兒院時只失眠過兩次。那兩次,愛黛兒都發現了,而且起來陪伴我,一直說故事給我聽,好趕走她自己的睡意。其中一次,她還偷溜到廚房為我煮了一杯肉桂豆蔻牛奶,美味極了。   這回憶倒讓我想起這間公寓裡的廚房既寬敞,設備也很齊全,總是塞滿食物(歐黛麗請人固定每隔兩天就送食材來)。我想,要找到牛奶、肉桂、豆蔻來炮製愛黛兒充滿愛心的飲料,應該不會太難。於是我趿著拖鞋,啪躂啪躂朝廚房走去。當我轉進廚房時,發現廚房燈亮著,裡頭有人。   噢!歐黛麗說:沒想到你也來了。她身穿乳白帶灰的緞面睡袍,睡袍在她身上看起來像晚禮服似的,巧妙地烘托出某些部位,卻又能同時遮掩其他地方。她孩子氣地笑了笑,牽起我的手,好像我們是在城裡人聲鼎沸的餐廳不期而遇似的。她小麥色的手從袍子裡伸出來時,我發現她又戴著那對鑽石手環了。這讓我好奇心大起,忍不住猜想,什麼原因讓她想戴上那對手環?沙人(譯註:在北歐童話中,沙人(Sandman)會對著孩子的眼睛灑魔法沙,被灑到的孩子就會擁有美夢,一夜好眠。)今晚沒上門?   我哼了一聲,接著她的比喻回應:沒有,看來他放我鴿子了。你也是嗎?   對呀!不過我有妙方。我坐進餐桌旁的椅子,朝站在爐子前的歐黛麗看去。不大對勁。我眨了眨睡眼,猛然想起我從沒看過歐黛麗站在任何廚具前,更別說爐子上還有鍋子在煮著東西。肉桂的香氣撲鼻而來。我大吃一驚,那正是我來廚房想複製的味道。這棒極了,相信我。她一邊將鍋裡的東西倒入兩個馬克杯,一邊對我說,接著把一個杯子推到我面前。杯子裡的煙霧緩緩上升,蝸牛一樣,慢慢鑽進我的鼻孔。   小心,很燙。我端起杯子時,她說。不必要的擔憂。我對著馬克杯輕輕吹氣,讓她知道我對這種事非常有耐心。她滑坐在餐桌對面的椅子上。我們一邊等著助眠甜酒變涼,我一邊細細看著歐黛麗。即使在這種折騰人的時刻,她看起來還是一樣鎮定。她小麥色的臉非常光滑,黑墨般的鮑伯頭極有光澤,像才剛梳理過。我先前沒注意到,她的五官原來那麼不勻稱:眼睛太大,嘴巴太小,似乎都往她臉的中軸集中,彷彿五官對準了她玫瑰花苞般的嘴唇長出來似的,全都擠在一起。我突然有點羨慕,但羨慕中又夾雜了一點嫉妒羨慕本質多半出於嫉妒。此時,我的目光又落在她的手腕。   這對手環真的很特別,對吧?她看見我盯著手環看,這麼說道。手環的確很別致。我點了點頭。她告訴探長,手環是未婚夫送的,但有那麼一瞬間,我想問她,到底是誰送的?只是問題還在我腦中盤桓,她就先說了:這對手環是給我們的,給我姊姊和我的。說著說著,伸出手指隨意撥弄左手腕上的那只。我瞅著她看,一臉狐疑,慢慢恍然大悟,顯然她不知道那天我偷聽了她和探長的談話。她不知道我聽見她對探長是怎麼說的。至少這點可以肯定。對我,她不打算說手環是訂婚禮物。她嘆了一口氣,接著又開了口。   這是我們家一路傳下來的。我爸把一只給了我,另一只給我的姊姊。她解釋道。說到姊姊這個詞時,她臉上的表情有點浮誇,是那種刻意為之的蒼涼。我滿腔不屑,但盡力按捺想嗤之以鼻的衝動。我想,她應該是在說笑吧。那種表情,我不知在海倫臉上看過多少次了,只不過海倫的演技青澀多了。她又嘆了一口氣,這回我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了。我父親,我想大概可以說他是好賭之徒吧。他靠鋼鐵發跡賺了大錢,但全賠在投資鐵路上。有那麼一剎那,我誤以為自己在讀《時代》雜誌最新一期的標題。她一臉凝重地說:他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只留下這對手鐲給我們,一人一個。我們去哪裡都戴著,因為這對手環,我們姊妹好像變成了雙胞胎。我們拿各種事彼此詛咒,說不管怎樣也不能拿下手環。她用一隻指頭掠過手腕上閃閃發光的鑽石。當然,他也把債務留給了我們。她一臉苦澀的笑,但語氣中又有種因貧困堅毅而來的豁達,像是在說,漫漫長夜和身無分文的日子她比你經歷的多得多了。她叫紫羅蘭。歐黛麗說:是個貼心可愛的女孩,就像紫羅蘭花一樣。她邊說邊想,彷彿剛剛才發現了什麼:噢,就跟你一樣。一副此時才意會到我也是以花為名的樣子。然後,歐黛麗一臉嚴肅,收起嘴角的微笑。她這模樣我從沒見過,這表情和她的臉蛋極不相稱。紫羅蘭很用心照顧我,犧牲了很多。   她是如此從容,而且精準。說這種話的時候,就是要吊聽者胃口,讓對方不禁猜測她犧牲了什麼,而且往往會往最壞的方向去猜。那就好像一道光從天而降,把片刻幻影幻化成歐黛麗想像中的聖人姊姊。這個畫面若配上弦樂哀傷淒愴的音調會更有張力。   你知道,我向來覺得女人之間的愛比男女之間的愛更純粹。她看著我眼睛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客套地點點頭。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著我的臉,那表情彷彿痛苦的回憶再度襲來。紫羅蘭臨死之前,把她的手環給了我,要我兩手各戴一個,記得我們一生一世都是一對的。我再怎麼困難潦倒,也不曾想過賣掉這手環。她用這句話結束這個故事,說完後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剛從遠方游上岸似的。我突然好想放聲大笑,想翻白眼,想取笑坐在我眼前的這個可笑的傢伙。如果姊姊那麼重要,那麼在她快死的時候,歐黛麗為什麼不把手環賣了,爭取讓姊姊好好活下去的機會?這個問題這麼明顯,但我沒問出口,只是輕輕咬了咬嘴唇,繼續在馬克杯裡的飲料上吹起小小波濤,一邊想著到底要不要對她說,我才不信。我喝了一口甜酒,一陣欣喜湧了上來。   噢!我大叫:這真好喝。   本來就應該要好喝的。我加了濃縮牛奶,讓酒甜一點。她笑著對我說,剛才悲傷的獨白已完全拋諸腦後。玫瑰,你看,我們兩個現在就像姊妹一樣。歐黛麗低聲喃喃說。我還來不及開口回答,她接著又說:我知道維達利那件事你做得很對,每個正直的人都會那樣做的。我覺得你非常勇敢。真的,我非常欣賞你。還有,我也把你當成姊妹來看待。她停了一下,甜甜笑著對我說:姊妹之間會互相保守祕密。我知道當我需要你的時候,你會為我保守我的祕密的。   她說這句話時,聲音讓人不寒而慄。我就像個粉刷房屋的人,刷著刷著才發現,不小心把自己困在牆角,進退不得。   嘿,別把一切看得那麼嚴重。歐黛麗大聲說:我的意思是,我已經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了。世界上我最珍惜、最親密的朋友。她伸出手,越過桌面,輕輕捏了捏我的肩膀。我們能認識真是太好了,玫瑰。這種感覺就像是我們一直都是對方的一部分。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將右手腕的手環取了下來。喏。她拉著我的手,那一刻我有點害羞,因為我的手掌流著汗,冷冰冰的,她的手卻溫暖又光滑。我還來不及拒絕,她已經把手環戴在我的手腕上,並為我扣上了。喏,這是為了證明我剛才句句真心。   我看著手上閃閃發光的寶貝,簡直不敢相信。鑽石竟能抓住頭頂昏暗燈泡的光,那樣微弱的光線也能讓鑽石化成千千萬萬個稜鏡。數不清的星星對我眨著眼睛,彷彿銀河停在我的手腕上了。   我這輩子沒收過這樣好的禮物。坦白說,我根本沒機會近看這種等級的珠寶,更別說在手腕上也戴上一只。我藏在分局桌子抽屜裡的那只胸針是很不錯,但它和這個不一樣那是歐黛麗掉的東西,總有一天得還給她。這只手環跟胸針或衣服都不一樣,那是撿來或借來的,但這手環是她要給我的。一想到這個我就暈眩了。我想向她道謝,但嘴唇抖個不停。歐黛麗看到我的模樣,放聲大笑,笑聲如音樂形成的浪濤,在廚房裡盪漾。我們坐在那兒握著對方的手,細細觀察比對手上的手環,望著對方傻笑,那種歡愉帶點瘋狂。我望著歐黛麗的笑臉,發現自己墜入了無邊無際的欣喜。   我後來才知道,讓我走向徹底崩潰的正是這樣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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