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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1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8364 2023-02-05
  站在高樓陽台邊緣望著下面的世界,總讓人不寒而慄,因為心裡隱隱明白,要不要縱身一跳,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間。當然,從高樓躍下不算明智之舉,因為那意味著自我毀滅。絕對不該有這樣的念頭。然而,人還是常會興起放手一搏的想法。一九二五年,我就曾有過這樣的時候。那時春天就要過去,眼前有件事不停誘惑我,讓我不顧一切地投入,跳進一個永遠不得翻身的深淵。   事情發生的過程該怎麼說才好?我想這樣說好了:當時局裡的工作引領我走上一條叉路,我在路口猶疑不定,一股力量牽引我朝著黑暗的深淵走去。那是一股病態的力量,就像為愛奮不顧身的那種帶著毀滅的力量,讓我像愛上吸血鬼德古拉伯爵的米娜一樣,筆直朝著毀滅墜落。   我和警佐搭檔訊問維達利先生轉眼已過了兩個月。我記得那年冬天轉眼即逝,就像突然意會到自己不受歡迎的客人般默默離席。不到四月,陽光展現了十足熱力,春風裡透出溽暑的溼熱,預告下個季節即將來臨。明亮的晨光恰好與分局裡的幽暗午後成為對比。血腥案件的自白數量似乎比以往多,或許是因為打字的分工方式重新分配過的關係。那時瑪麗懷孕了,警佐只讓她做建檔分類之類的輕鬆工作,因為人們認為孕婦聽太多強暴謀殺案不好,也許會讓胎兒因壓力而提早出世。對局裡的男人而言,孕婦提早在局裡生孩子的畫面,比聽凶殘殺人犯的自白還讓他們難受。

  女人的工作為什麼得跟男人不同,警佐召集我們重新分配工作時說:這就是最好的理由。眾人肅穆地點了點頭。我想歐黛麗應該也是這樣吧,不過她站在我後面,我看不見她的表情。我知道這對女性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要真讓我作主,我不會讓你們這樣的淑女聽偵訊室裡的那些事。他接著說:話說回來,要是沒人整理檔案、打字,局裡沒辦法正常運作。這部分局裡警官和員警實在幫不上什麼忙。警佐此時看著瑪麗,眼神寬厚慈愛地說:更何況我們都知道,親愛的,你煮的咖啡最好喝了。他仍不忘稱讚瑪麗一番,瑪麗團團的臉頰堆起笑容。我想煮咖啡的任務就繼續交給你,那個你來做沒問題,再來就是歸檔、建檔,那也是很重要的任務。警佐揮揮手,示意我們回到自己崗位。原先聚攏在他身邊的人群四散開來。瑪麗、艾里絲、歐黛麗和我回到各自座位,繼續手邊的工作。

  那天早上,探長沒來,我們不以為意。如果局裡需要派人到犯罪現場,往往都是探長去的,所以有時他會直接到犯罪現場,沒進辦公室。他也挺善用這個方便之門,往往自訂上下班時間。大家都看得出來,探長討厭準時上下班這種事,所以都認為他可能下午才會慢慢晃進局裡,但假裝上午去了哪裡出公差。   過了幾天我才知道,原來另一區的飯店發生命案,有個女人溺死在浴缸裡,那天他們請探長過去幫忙看看狀況,給點意見。死者在浴缸裡的姿勢我們再熟悉不過,房間保險箱裡的財物也全都不見了。當然,局裡上下立刻都知道犯人應該是誰,只是警佐和探長花了一整個星期才找到充足的證據,證明維達利先生與死者認識,因為這次他沒有和死者結婚。他不再花時間結婚了,我無意間聽到探長低聲對警佐說:就只是殺人和偷錢。他行動愈來愈快了,看來我們讓他太好過了。

  他們又花了幾天時間,鍥而不捨地找盡各種方法傳喚維達利先生,好不容易才傳他來到警局。只是我們似乎高興得太早。維達利先生一來,毫不遮掩臉上的竊喜,那笑容就像在說,他鐵定能像前幾次一樣安然脫身。探長陪維達利先生走到偵訊室(為了表示善意,他刻意稱之為訪談室)。此時督察長突然從他辦公室走廊的裊裊菸霧中出現,活像神燈裡的精靈。   歐文,督察長喊了警佐的名字,如蜘蛛腳般細長的手指放在警佐肩上:這次偵訊對破案有多重要,應該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吧。   警佐鬍子微微動了一下:當然,吉洛。我懂。   加把勁吧。記得,這傢伙狡猾得很。罩子放亮點,挖坑給他跳   督察長叮嚀著,但不怎麼熱切,也不大派得上用場。這時警佐已意志堅定地邁開大步往前走了。玫瑰?警佐回過頭叫我,示意要我一起。我的心開始怦怦作響。經過上次那件事,想到要在偵訊室裡再見到維達利,我就頭疼,但看來我非去不可。儘管膝蓋抖個不停,我還是跟在警佐身後。辦公室鼎沸的人聲突然停了下來,有種向肩負重任的我們致敬的意味。所有人看著我們,我們兩人就像走在舞台上一樣。

  噯。我經過艾里絲辦公桌時,她輕聲喊了我一下,貼心多遞一卷速記紙給我。希望警佐這次能問出點東西來。她低聲說,脖子上的領帶隨著聲帶稍稍抖動了一下,但鳥一般的小嘴動得不大明顯。我經過歐黛麗桌邊時,她揚起眉毛,看起來好像有點質疑,但我知道那並不是不友善,而是在傳達同袍之情。來到瑪麗桌邊,我發現她已一臉胖嘟嘟,肚子也圓滾滾的,明明幾天前才說自己懷孕的。瑪麗對我眨眨眼,用力點點頭,一副我是要赤手空拳上場跟維達利先生對打的樣子。   一進偵訊室,我立刻把門關上,匆匆走到速記桌坐下,努力不引起任何注意。此刻維達利先生已經上場,背靠在椅子上,滔滔不絕對在場的單身漢分析結婚的好處。不用說,他的用語自然談不上禮貌,我也就不複述了。我換下空紙軸,裝上艾里絲遞給我的新速記紙卷。她一定知道沒紙了。這種事情交給她就對了。裝好紙軸,我靜靜等候。維達利先生說著說著,朝我這方向看了一眼,停了一下,和我眼神交會時,瞇起了眼睛。我知道,這就是我最害怕的時刻,必須再次跟他面對面,讓我很緊張。顯然,上回發生的事維達利先生沒告訴任何人。但我有種預感,他沒打算守密,只是在等待良機,況且,他似乎也還沒摸透我的底。

  你結婚了對吧,警佐?維達利先生氣燄囂張地問。他明明知道警佐結婚了。我們也都知道他知道答案。通常警佐不會任由嫌犯這樣跟他說話,但我知道那天警佐非常想讓維達利多開口說話,不管什麼用方法都好。於是他清了清喉嚨回答他的問題。   對,我結婚了。   喔,那麼,維達利先生邊說邊在空中揮著手,一副警佐證明了他的論點的樣子:你就知道啦,女人往往讓你以為她像天使,但她們不可能永遠都是你想像的那樣。   所以呢?探長突然開了口,語氣友善,一派輕鬆,也許覺得這是引他說話的好機會:這讓你想起哪位妻子了嗎?   這不是針對哪個特定的女人說的我是就一般女性。維達利先生轉過頭,上下打量探長,露出狼一樣的牙齒,露出洞悉一切的笑:我猜,你大概還單身吧?探長愣了一下,警覺地瞄了一眼警佐。警佐點點頭,動作輕得旁人幾乎無法察覺。

  對。   那你就不如我和警佐了。你不了解所謂性別平等是多麼醜陋。維達利先生邊說邊伸出手打理嘴邊的鬍子。你不會知道,每個天使般的女人背後都藏著一個惡魔。每個女人都一樣。你絕不會看到邪惡的那一面,除非你把她們娶回家。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或者,你摸透她們之後才看得到。他猥瑣地笑了,就像想起他摸透過的女人似的。隨後他正色輕咳了一聲,又接著說:要知道,她們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此時,他的眼睛環視房間,最後眼神停留在我身上,瞇眼看我。我的心臟不停鼓動,耳裡都能聽見脈搏砰砰作響。當然,偶爾也會有一、兩個女人不夠小心,一不留意就對陌生人露出內在邪惡的一面,完全不顧顏面。   這時我徹底明白了,他絕不會放過我。他一定會繼續攻擊我。我發現自己眉上冷汗驟出。幸好,盯著我看的只有維達利,警佐和探長只顧著看他。

  他說起話來貌似輕鬆,但眼裡燃著惡意。你們年輕的打字員也來了。叫玫瑰,對吧?看看她現在那個樣子,我猜你們一定都以為她無論何時都是端莊有禮的淑女,是吧?   好了!探長厲聲制止:你說夠了!回到正事,我們要聊的是你的幾位太太,不是我們的打字員。   維達利先生挑起眉毛,看看探長,又看看我,然後又回頭望著探長,似乎意會到什麼,一臉得意,像是是第一次見到我們兩人一樣。   老天!他聽來故作無辜,臉上笑容卻不懷好意:我怎麼沒發現,原來你找到真愛了,探長,而且還在同一個辦公室。嚇到我了。想不到你這麼大膽。我一定要跟你握握手,表示敬意。   我說過,夠了!   我看了探長一眼,但他沒看我,視線落在桌上的筆記本。點點紅斑慢慢爬上探長的臉頰,一路蔓延到髮際、耳根。我雖然面對極大壓力,但他這個反應也讓我有些不滿,想必他不想被別人說我們兩個有關係,才會有這種反應。

  就此打住吧,維達利。此時傳來警佐的聲音,像男中音一樣,沉穩平靜:我們已經讓你說得很盡興了。如果你自己招了的話,刑期我會想辦法幫你縮短一些。   不過,警佐的好意,維達利先生似乎不大領情。他又搬出上回很有效的那招,只要警佐和探長問起有關謀殺案的事,他就只是坐著微笑,一語不發。兩個小時下來,他們兩個就像在對假人說話。每個問題響起,接著的回應都是靜默,空洞的靜默,但在我們的耳裡卻成了嘲弄。警佐和探長輪番在偵訊室裡走來走去,我則坐在桌前,十指蓄勢待發,等候行動。我的手腕懸在半空中,全身神經緊繃,彷彿眼前不是速記機,而是隨時可能走火的手槍。時間分分秒秒過去,維達利先生就像一面磚牆,每個拋在他身上的問題都彈了回來,偵訊室裡的士氣也跟著疲軟了。

  維達利即使開口,也只是為了說出讓我們更氣餒的話。好像自白就在我們身邊,但我們卻看不到。在一段比較長的訊問中,維達利先生動了一下,伸手越過桌面,拿起一張犯案現場的照片,仔仔細細端詳,一臉專業的模樣。   這你拍的嗎?他問探長。探長眉尾上揚,謹慎地點了點頭。   平常拍照的那個人那天病了。探長說到一半停了下來,頭微微往一旁點了一下,像是想到什麼好計謀。   探長態度軟了下來,皺著的眉頭熨平了,額上的傷疤也連帶著變得服貼了。他笑吟吟的說:不過老實跟你說,我實在不太會拍。你知道的,什麼東西都碰不得,真的很難拍。要是沒把你的傑作拍好的話,也請你見諒。   探長拋了個陷阱,維達利先生聽見了笑了笑,卻沒直接回應。他清了清喉嚨,彷彿才剛意會到話題已經轉換了。喔,對了,我怎麼那麼沒禮貌?你要我的陳述是吧。我真失禮。請容我陳述我的看法。他再次清了清喉嚨。警佐和探長迅速互看一眼,眼神裡是飢渴的殷殷企盼。兩人欠身向前,努力裝作漠然,維達利先生笑了,往後一坐,一臉安心。

  聽好了,以下是我的陳述:就檯面上來說,我覺得你實在太有天分了,探長。我說的是真的,絕無半點虛言。從照片裡看得出你的才情,一種協調的美感。你朝這發展一定有大好前程。你該租個攝影棚,專心搞搞藝術。再弄個三腳架,可以拍點戶外風景之類的。說不定你還能贏過斯蒂格里茨(譯註:奧弗瑞德.斯蒂格里茨(Alfred Stieglkz,1864︱1946),攝影專門刊物《攝影作品》Camera Work)創辦者,也是純粹主義攝影的倡導者和寫實攝影的先驅者,倡議將攝影獨立於繪畫之外,另成為一門藝術,有美國現代攝影之父之稱。)那傢伙。他繼續揶揄了探長好一會兒。這期間探長一度氣得拍桌子站了起來,一副要撲上去揍他的樣子,但在失控前克制住自己,即時踩了煞車。維達利看著他動也不動,接著跌坐回座位。警佐的鬍子也跟著垂頭喪氣,最後,他嘆了口氣。   法蘭克,你跟我到外面來一下。探長點頭表示同意,從椅子上起身,顯得更洩氣了。維達利先生,警佐接著說:請你待在這裡不要離開,謝謝。玫瑰,你呢,去喝杯咖啡再回來。   喝咖啡呀,真有水準。維達利先生邊說邊轉頭看我:來杯咖啡好像也不錯,那麼,玫瑰,謝謝你了,也給我來一杯。他對我笑著,我回頭看著警佐,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得幫那無恥之徒泡咖啡。警佐鬍子抽動了一下,但看不出表情,於是我視為不用理會的意思,不理那傢伙的請求。警佐一言不發走了出去,探長打開門,等我從速記桌走出偵訊室,才跟在我後面走了出來,而且隨即鑽進警佐的辦公室。我想他們一定是在商量對策,我則溜回辦公室。   老天,看你的苦瓜臉就知道,那傢伙一定又什麼都不說,對吧。歐黛麗從鄰座的辦公桌對著我說。   半個字都不說。開口就是閒扯天氣,或是揶揄我們。我說:我覺得警佐好可憐。你知道嗎,他在裡頭真的很努力。更何況大家都知道那傢伙罪該萬死。   真的沒辦法逼他說嗎?他抵死不從?   我搖搖頭。要他吐一個字都沒辦法,他知道那是法律賦予他的權利。非常頑強的傢伙,很難動搖。沒有人能讓他說實話。   歐黛麗把鉛筆上的橡皮擦輕輕放在兩唇之間,好像在抽菸的樣子。她看起來在思考什麼。可是你確定他有罪。   我說過了,他不只有罪,而且罪孽深重。他已經被告兩次,卻都能順利脫身,像蛇一樣,抓不了他。   只要有自白,情況就不一樣了對吧。   對呀,有了自白,那些會幫他作偽證提不在場證明的笨蛋就不敢這麼做了。   那好。望著遠方思考的歐黛麗終於回過神來,神情非常認真,彷彿心中有了解決之道。這樣的話,你就幫他打一份自白。   我看著她,突然有點不耐煩了起來。我跟你說過了呀,他就是不肯說。我提醒歐黛麗問題的癥結:不管是他的老婆,還是飯店裡那個女人,他連提都不提。   誰說一定要他自己提才行。只要他有開口就可以了,就讓他扯扯其他事情,真正重要的是你記下了什麼。   什麼?我眨了眨眼,嘴巴張得好大。我我不能   歐黛麗沒讓我說下去,翻了翻白眼,接著說:為什麼不行?法庭裡看的是你打出來的文件。你知道的。那傢伙可能會說:我可沒說那些鬼東西。但他們會拿你打的自白對他說:維達利先生,這上面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如果你沒說,我們怎麼可能會有這些紀錄?自白書上的字可不是自己憑空冒出來的她停下來看著我,靠到我身邊,眼睛骨碌碌轉著,意味深長。   但是警佐跟探長都知道他沒那樣說呀。他們會知道那自白書不不完全正確。   你只是鼓起勇氣做對的事,警佐怎麼可能苛責你。說不定最後他還會很感謝你。我完全說不出話來,只是愣愣望著歐黛麗。她完全不在意我有多震驚,只是聳聲肩,埋頭繼續手邊的工作:如果那是真相,就是真的。不管是你說的還是他說的,都不會改變事實。   你覺得他會不會   會。我還來不及把話說完,歐黛麗就已經搶著回答。   我踉踉蹌蹌站起身,警佐辦公室的門仍關著。我知道,這短暫的中場休息終會結束。如果歐黛麗說的是對的,那我可能即將失去一舉擊潰維達利、撥亂反正的機會。我突然一頭闖進一片才剛成形卻已不容忽視的未知之境。我跑進女廁,朝自己臉上潑水,盯著鏡中的自己,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孩卻一臉憂慮。   說到底,沒有結果,哪來正義?   那一瞬間,我突然看見鏡中自己的臉變成了歐黛麗,她緊緊盯著我。我猛地從洗手台邊退開幾步,撞倒原先靠在一旁的拖把。我回過神來,慢慢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我又看了一眼鏡子,這回鏡中只有我自己。過了幾分鐘,我逐漸明白,光盯著自己沒有用,又不是瞪久了就會贏。我讓鏡子兩邊的自己不再對峙。該鼓起勇氣去做該做的事了,那件我早就想做但沒勇氣去做的事。   我走回打字員的座位時,警佐和探長還待在警佐辦公室裡。沒人注意到我,連朝我這裡看一下都沒有;也沒有人看到我面無血色,雙手顫抖。我鬆了一口氣,才剛坐下,就發現腦中已經大致勾勒好藍圖了,只要把心中的想法轉譯出來就行。希望沒人發現我身邊的速記紙變少了。剛開始,我打得有點慢,因為必須花心思安排一些細節,心裡也還有點遲疑,但隨後愈打愈快,腦中的圖像與一連串事件交織在一起,一切是如此清晰,讓我打個不停,近乎發狂。   警佐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探長快步走過,穿過大辦公室,從前門出去了。也許他們對怎麼處理維達利先生的意見不大一致,探長因而想出去透透氣、抽根菸吧。他經過我桌邊時,我暫停了一下,接著又不停打著字。這時我手下的鍵盤倘若成調,一定非常激昂。倘若有人拿碼錶計時,我想我應該會打破紀錄。我一打完或者說,打出夠用的資訊後從打字機滾軸上用力一扯,輕輕發出一聲歡呼,但隨即又克制住自己,以免太多人注意到我。歐黛麗轉過來看我,對我微笑表示滿意。那是我認識她以來見過最深刻的笑容。我也對她投以微笑。我做了,我真的這麼做了。我願意對伸張正義如此付出,光是想到這裡,自己都興奮得難以呼吸。   拿著逐字逐字敲出來的自白,我穿過大辦公室走到警佐辦公室。門開著,我敲了敲門框。警佐雙手反背在身後,眼睛看著地面,來回走動。我用微微顫抖的手遞上報告,起先,他還沒注意到。   好不容易到這一步了,我們一定要堅持。他喃喃自語,好像在給自己下指導棋。我們換個方法再試一次看看。法蘭克上哪去了?警佐突然用力抬起頭說:誰去幫我把探長找回來。可不能讓維達利繼續坐在那兒洋洋得意。我們得逼他吐出點東西來。   警佐。我用命令似的語氣說,聲音聽起來和上次不小心攻擊維達利時一樣冷酷,不受自己控制。那聲音也和上次一樣,連我自己聽來都覺得陌生,令我有點害怕。我的手仍伸在警佐面前,報告的紙面隨著緊握的手微微蜷起,上下抖動。自白我打好了。我說。警佐看著我手上的紙,皺起眉頭,有些不耐煩。他臉上不由自主浮現輕蔑的笑容。我知道,他把怒氣轉到我身上來了。   是嗎?玫瑰。他語氣裡淨是諷刺:很好。自白!不過剛才他說的廢話完全不能用。根本就是胡說一通。那傢伙知道我們奈何不了他。警佐打算走出去,突然好像有什麼推了我一把,我猛然伸出另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肘。有幾次,警佐偶爾經過我身旁時會輕拍我肩膀,但這是我第一次主動碰他。當我伸手碰觸到他時,我發現這跟想像中的不大一樣。不知為什麼,我這一握出奇有力。警佐從我臉上往下看,盯著我抓住他的手,一臉詫異。那一瞬間,大腦又把我拉回到幾個星期前跟維達利先生不大愉快的肢體接觸。我試著甩開記憶,竭力保持鎮定。我鬆開手,朝著警佐再次伸出緊握著報告的手,十分堅定。   長官,維達利先生的自白我已經打好了。我想你該讀一讀內容。   警佐皺了皺眉頭,嘆了口氣,終於接過我手中的報告。看得出來,他有點摸不著頭緒,至少一開始是這樣。他讀了幾次,讀著讀著,轉頭看我幾眼,然後又回過頭繼續讀,似乎不清楚他手上的報告和我有什麼關連。警佐兩道眉毛皺成一線,又解開,然後又皺在一起。最後,他突然懂了,醍醐灌頂,看懂事情的來龍去脈了。他的兩肩放鬆了,也站直了身子。這時,他的雙眼非常平靜,簡直像一池死水。他清了清喉嚨。   我明白了。他輕聲說。我們看著對方好一會兒,什麼也沒說。他知道我給他的是什麼了,但還沒決定要不要。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喉頭緊縮,幾乎無法吞嚥,很怕逾越了他的界限,當場把我抓起來。坦白說,若真是那樣,我心裡可能莫名舒坦些,因為這證明了我對警佐的看法是對的,他是個嚴守規範、毫不退讓的人。不過,接著他顯然認真思索是否要用這份自白書了。你知道,這不是正規作法。他低聲說。即使他打算問我什麼,我也沒有回答。我是說,這不符我們一般規範我點點頭。我們必須確定抓的人沒錯。   我非常肯定。我一邊說,一邊看著警佐。我知道他心底的答案也一樣。我知道該是時候交代我的目的了。我挺起身子,清清喉嚨說:我覺得從道德層面來說,比這個人犯下的罪行更讓我厭惡的,就是我們昧著良心讓他逍遙法外。我這麼說絕非言過其實。我沒說,我們早就一直是這樣了。我看得出來,警佐很認真考慮著。   我們還沒商量好,就看到探長朝我們走過來,嘴裡振振有詞說:好了,好了。一邊說,一邊抖動肩膀、伸展手臂,像是剛練完體操動作:抱歉,我剛才受他影響了。咱們繼續吧!   法蘭克,警佐開口了,聲音依然那樣低而輕。他緊抓著探長肩膀,胸有成竹的說:法蘭克,我們問出來了。警佐把報告交給探長,探長拿著我打的自白讀了又讀,額頭上的疤又糾結了起來。   我才出去一會兒,你們就問出這些?   我看著警佐,警佐看著我,過了幾秒後說:沒錯。他的語氣聽起來毫不遲疑:我們一起問出來的。   聽到我們這個詞,探長轉過頭來,好像之前我都不存在的樣子,似乎今天一整個早上,我只是偵訊室裡的一張桌子或椅子,或只是我賴以維生的打字機的一部分。他揚起眉毛,我猜,那時他心裡已經起疑了。不過,他只是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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