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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0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7868 2023-02-05
  回頭讀自己的札記,我才知道最終帶我走向毀滅的想法是打哪兒來的,也才知道,歐黛麗一開始是如何默默埋下看似無害的種子。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一切的開端都來自於文件上的錯字。我先前說過,歐黛麗常打錯字。其實應該說她老是打錯字,而且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她在測試我,想看看我是不是夠注意她,還有如果我發現了,是會向主管報告、替她改正,或是就讓報告那樣出錯?當然,隨著我們愈來愈要好,我自然也傾向第三種做法。   起初情況並不嚴重,但慢慢的,單純的打字錯誤變成用詞用字的更換這多多少少還可視為粗心,但絕不是無心或因為打字機按鍵卡住而引發的失誤。她開始有種奇怪的習慣呃,應該說,她開始自己翻譯自白。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探長和警佐手寫的紀錄是一回事,她打出來的報告又是另外一回事,許多重點和細節都不一樣。還有,好幾次我在偵訊室裡看著她打字,發現她速記的紀錄跟嫌犯說出來的話有出入。

  那時,我還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這種新的舉動,但因為歐黛麗和我愈來愈熟(何況我還搬去和她住在一起,我想我跟她多少算是同在一條船上了),我沒打算拿她報告裡日漸增加的奇特修飾來做文章。說穿了也不過就是添了一點小細節,不會影響自白整體的準確度,我也就讓它們留在報告裡。我自問,只要最後沒關錯人,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當時還真沒想到會有人因此受害。醫生聽到我這麼說的時候,不相信我有過這樣天真的想法,但我當時確實是那樣想。(他對我說,拜託,你才不是這種天真無邪的人。)當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一旦扭曲事實,最後就會改變事實;我也還不知道,歐黛麗最後會把事實扭曲成那樣,而我又將事實曲解成另一種模樣。   不過這都是後來的事了。

  最黑暗的冬夜來臨了,我們卻渾然不覺。晚間時分,飯店內部明亮如常,就像純白的結婚蛋糕,讓我們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起居室的長毛地毯如祖母綠般鮮翠,從一端延伸到另一端,我們躺在上面翻閱最新的時裝雜誌(歐黛麗竟然能弄到巴黎來的雜誌,當然,只有她會讀法文,但我至少可以看插圖)。偶爾,歐黛麗心情好的時候,我們坐在火爐旁,她會幫我磨亮指甲,梳整我的長髮,我就像受催眠般任她擺佈。(她說她很懷念留長髮的日子,但又定期去美容院把頭髮修短,好讓那頂鮑伯頭永遠俏麗時髦,真是口是心非。)直到現在,我依稀還能聽見柴火在壁爐裡不成調地嗶啵作響的聲音,像骨頭碎掉似的。仔細回想起來,我知道當時讓自己過得太過安逸了。那些日子裡,我們既驕縱又奢侈。我們把暖氣開到最大,因此在家裡除了襯裙外什麼都不穿。我們吃的法式甜點,上頭裝飾著甘那許巧克力和金箔,美麗極了,輕咬一口留下的齒痕,讓人心痛惋惜。(那時,我想起海倫還有她寒酸的糖果,有那麼一瞬間,很想慷慨施捨一塊巧克力蛋糕給她。)也就是在那個冬天我才明白,只要有錢,還有現代化的暖氣,不管什麼節令都能隨意變出溫暖宜人的夏天。歐黛麗和我讓家裡全年都是夏天。

  每星期有兩、三次,我們會去地下酒吧或性質差不多的私人派對。我們在厚厚的雪地小心跋涉,裹著皮草,立起領子,頭髮因為冬天的靜電而蜷曲,恣意伸展。歐黛麗在我倆飽滿的耳垂上夾上鑽石垂墜耳環,說我們應該比雪還耀眼,說話時又擺出一貫誘人的嬌媚模樣。我們任由這一串串漂亮的小玩意兒在領子上方輕快擺盪,拂過立起的衣領上的獸毛。一進室內,接下來的過程都差不多。歐黛麗以歡樂又帶點胡鬧的氣息推著我四處認識人,簡直像少女與一把掃帚共舞似的。幸好,在這樣的場合裡,我再也不像第一次到地下酒吧那晚喝那麼多酒。   儘管如此,那晚的經驗始終未曾遠離。每回歐黛麗帶我來到某家門面破敗的小店,或是看來可疑的快餐店,觥籌交錯、喧囂熱鬧的派對從店裡地窖門或某條漆黑的走道盡頭浮現時,我仍和第一次一樣訝異驚奇。這麼說也許有點奇怪,但我有種錯覺,不確定我們是否真的去了不同酒吧,還是去的其實都是同一家。不過我可以確定,就算地點有時會改變,但經常出入的都是同一批人,差不多就是那些人。當然,也總是會看到吉勃。他站在派對中央,強悍而冷靜地看著所有人。我猜那時的這些派對都是他主辦的,至少是他掛名負責的。漸漸的,吉勃和我慢慢找到了相處之道。或者應該說,至少我們把對方看成可敬的敵手般相處。

  歐黛麗和我算什麼關係,我其實也說不清,但看起來吉勃應該誤會了,就像桃蒂誤會我和愛黛兒那樣。也就是說,吉勃誤解我了。我承認,我這一生只有孤寂相伴,這兩個女人確實稍稍減輕了蒼涼之感。趕流行崇拜佛洛伊德的人大概會說,我肯定是受了母親的影響,畢竟她只因為恨丈夫就拋棄了我。他們八成也會說,我喜歡跟愛黛兒和歐黛麗那樣親近,不是很正常。這種戴有色眼鏡看別人的人,我對他們說的不屑一顧。在遠處欣賞歐黛麗是我最滿足的時刻,沒有其他事比得上。當然,她想幫我梳頭、用手指在我掌心輕輕畫圈,我並不介意;我說話時,她輕輕舔唇,欠身向前靠近,我也不介意(那模樣就像我不知道自己說的事多麼有趣似的)。還有,我也承認,我想整天都跟歐黛麗膩在一起。但誰不想呢?這是她的美帶來的壞處之一。說美麗可能太不精準,應該說,這是她美得那樣脫俗不凡的壞處,俗人必然受到不俗的吸引。我當然也看過吉勃用眼角餘光窺視歐黛麗,看著地下酒吧裡誰跟她說話,十足像獵鷹緊盯著獵物,或像偷窺狂。有句老話也許你們都聽過不知多少次了:你最討厭的人往往是跟你最相像的人。

  吉勃配不上歐黛麗只要看過他們倆在一起的人肯定都心知肚明。他們完全不登對。歐黛麗相貌尊貴,吉勃充其量只能說狡猾。除了地下酒吧,看不出這兩人有什麼共通之處。(當時,我認為酒吧內的大小事都是吉勃在打點,歐黛麗只是去玩的。)歐黛麗跟那些波西米亞人的聚會,我覺得吉勃不會參與,更別說聊上一整晚的詩。我也想不出他們怎麼會認識的。因為他們實在不相配,我原本以為,吉勃從歐黛麗的生活中消失也是遲早的事,但搬過去和歐黛麗住之後沒多久,我已學會把吉勃當成歐黛麗生活中一個固定出現的角色,也打算就這樣看待他。   總之,吉勃和我漸漸能容忍對方的存在,就像有些人對毒藥慢慢有了耐受性。我搬進去一個月後,我們開始能進行禮貌性的交談,就像同時在公車亭等車的陌生人那樣。搬進去兩個月後,我也接受了所有人把我當成寄生在歐黛麗公寓的新來次等人。畢竟,吉勃不用開口問就知道換洗衣物放在衣櫥哪個位置,飯店樓下的門僮也直接稱呼他名字,但他們通常只會對我拋出小姐這個稱謂,看似禮貌,其實不過是把我當成路人。接受這些事實,意味著我也得接受其他事。夜裡,我常豎著耳朵聽,看他會不會自己識相離開,卻不曾聽過大門再打開的聲音。一早起床,就會看見他從早餐桌上隨手拿下歐黛麗收藏的漂亮白瓷馬克杯,稀哩呼嚕地喝咖啡,火氣很大的樣子。最難忍受的是前一晚他們倆到底在房裡做了什麼。我總是竭力避免揣想那畫面,也非常努力維持表面的禮貌。

  一天早上,吉勃不小心洩漏了歐黛麗的過去,或者該說至少是關於歐黛麗過去的某種說法。飯廳旁有一扇法式對開門,門後是露台,很寬敞,盤據公寓一隅。那天早上,吉勃看著窗外,喝著咖啡,瞅著露台上成堆的雪化為泥水,皺起眉頭說:我們該裝上玻璃,不然冬天就無法使用這個地方。裝上玻璃,就可以做日光浴了。   歐黛麗的父親會同意嗎?我一邊問,一邊在水槽旁剝下吐司烤焦的部分。蜜月吐司。在孤兒院時,我要是不小心把吐司烤焦,修女都會這樣說。我一直覺得她們用這個詞很諷刺,因為她們根本沒踏進婚姻生活。   吉勃坐直身子,抬頭看著我,一臉驚訝。   歐黛麗的父親?   對呀。我把裝吐司的盤子擺回桌上,找張椅子坐下。我很仔細剝了,但吐司上還是有零星的黑點,黑胡椒似的。這公寓不是歐黛麗父親出錢租的嗎?所以我才說要問問他的意思。

  吉勃側著頭,一隻眼仔細打量著我,就像鸚鵡第一次見到陌生人一樣。隨後他突然換了表情,一種疑惑中又帶著嘲弄的表情。   喔,現在她說那是她爸爸嗎?吉勃問:真好笑,她一直說那是她叔叔,所以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他面不改色,攤開原本躺在腿上的報紙。   我眨了眨眼睛。你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對著我們兩人之間薄透的報紙牆結結巴巴問:你是說,歐黛麗說的爸爸不是我想找個適切的字眼,但實在找不到適合這個奇特狀況的:她真的爸爸?   吉勃略微放低手上的報紙,端詳我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在我臉上讀出了什麼,但幾分鐘後,顯然看出我一無所知,也知道是該開口的時候了。他嘆了口氣,抓起一片吐司,前後檢查了一下,又擺回盤裡。如果你說的爸爸是指有血緣關係的話,那麼幫歐黛麗付房租的人不是她爸爸。吉勃停了下來,飛快瞄了我一眼,好像在盤算什麼:當然,就某方面來說,你可以說那是她的爹地。說出爹地這字眼時,吉勃輕哼了一聲,帶點不屑,也帶著點荒謬。一道清冷的晨光穿過門上的玻璃,他的臉頰正好攔住那光,映出他滿是鬍渣的臉上的痘疤。說來奇怪,這些缺點為他的五官反而添了一點味道,與探長額上的疤有異曲同工之妙。吉勃又看了我一眼,搓搓下巴,若有所思地說:我不曉得話說了一半就打住了。只見他面前的報紙彎下腰來,愈彎愈低,最後他吁了一口氣,手腕抖了抖,重新把報紙疊成四四方方的。

  嗯,看得出來你一頭霧水。他說:一直瞞著你好像也不對。於是,他清了清喉嚨,挺起下巴,告訴我關於歐黛麗叔叔的故事。吉勃一開口,此時,過往我心中時常浮現的歐黛麗身影瞬間崩解,速度比露台上的雪堆遭雨擊潰還快,同時另一個身影也緩緩成型,並且取代了舊的。   我可能沒辦法完全依照言勃的方式重說一遍,只能大概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過去幾個月我固定去看醫生,這故事也重複說了好幾次,說到最後,我都覺得這好像是我自己的故事,而真正說出這個故事的人彷彿也是我。   吉勃說,我所認識的歐黛麗.拉薩兒,這個會說法文、打扮時髦的女人,本名叫歐黛麗.梅.布佛,是芝加哥郊區一家藥局的女兒。藥局不大,只是一般家庭經營的小店規模。歐黛麗小小年紀就很能幹,她可以在收銀台一邊心算,一邊從又濃又長的睫毛下好奇地觀察客人。不過,歐黛麗的父親突然中風過世後,孤女寡母的日子就不好過。歐黛麗的母親寇拉蘇是個乾瘦唇薄的女人,自從開始沉淪酒精世界後,還不滿十歲的歐黛麗就得擔起維持家計的責任,但賺得的每一分錢,寇拉蘇毫不浪費,全都立刻送給酒商,愈喝愈凶。我在這裡看的醫生可能會說那是憂鬱症吧。後來銀行查扣了藥局,身無分文的歐黛麗和母親只能搬離郊區,到城裡討生活。寇拉蘇無一技之長,在城裡沒什麼做得來的事,只好靠另一種專長謀生。

  寇拉蘇工作的地方自然不是什麼好地方,但在業界卻素有維持傳統之稱。這意味著那是仍以沙龍形式經營的妓院。顧客沒上門時,她們會像良家婦女一樣,坐在起居室裡等待男士來找她們,對她們獻殷勤。嗯,吉勃告訴我,或許她們比真正的良家婦女粗俗些,因為這些女士通常在起居室裡不是在說黃色笑話,就是打牌賭錢。雖然她們賭博,說話又跟水手一樣粗鄙,但妓院裡多少仍有沙龍的味道。有個叫萊諾的音樂系學生,為了多一點練習琴藝的機會,經常會在那裡彈琴,時而流行音樂,時而貝多芬奏鳴曲,沙龍裡的氣氛也跟著時而歡樂,時而優雅。   店東叫做安娜貝,一頭紅髮。(據說她本名叫珍,但不知犯了什麼罪,為躲避追緝才改名的。)安娜貝對帶拖油瓶的女人沒興趣,但小小歐黛麗和安娜貝打招呼時,對安娜貝眨了眨眼,行了個屈膝禮,眼裡盡是風情。安娜貝一眼就看出這女孩的天賦,光是用來當女侍幫客人送酒就能討客人歡心了。

  就這樣,有好一段時間,布佛家這兩個女人終於得以謀生,也能勉強有盈餘,至少比寇拉蘇每天的酒錢多一些。寇拉蘇在二樓服務掙錢,在一樓,客人從歐黛麗端的托盤上拿起檸檬水或威士忌,在她黏膩的手心裡擺上一分錢,有時甚至是五分錢,順道偷捏她的小手。吉勃說,歐黛麗年紀小,但深受客人喜愛,這我一點都不訝異。表演是她與生俱來的天賦,只要覺得能逗人開心,她偶爾會跟他們貼身跳一、兩支舞,或是彈上幾首萊諾教她的小曲。她很有膽識,男人都愛,常可見到她在牌桌邊,坐在某些客人腿上幫他們玩牌。聽吉勃述說歐黛麗過往的片段,我終於了解歐黛麗愛操控人尤其是男人的本事從何而來;在妓院裡討生活,她想必意會到自己有這種才能,也在那兒學到不少伎倆。   那時有個habitue(吉勃告訴我,這是歐黛麗喜歡用的法文字,意思是常客)對歐黛麗非常著迷。那男人叫伊斯坦.查寇,身材五短的匈牙利中年人,個頭不高,但口袋很深。他有巴洛克式奇特癖好,可說是個有教養的性變態。布佛家兩個女人為安娜貝工作後不久,查寇愈來愈少登上妓院二樓,光看著他新來的小繆思女神唱歌跳舞,或在她願意時讓她坐在他腿上,就覺得滿足。起初查寇在此久坐,安娜貝不大在意,因為有歐黛麗相伴,他會一直點用飲料,花的錢和在樓上找成熟女人陪伴差不多。當安娜貝發現查寇也會私下塞錢給歐黛麗(不只是零錢,還有紙鈔)時氣炸了,向他要求合理的佣金。你那麼喜歡吃嫩草,應該請警察來了解了解吧。安娜貝意有所指的對他說,眼神強硬。   若說歐黛麗遭他綁架也不正確。查寇打算搭船前往法國躲避安娜貝口中的刑責時,歐黛麗自己打包了行李,偷偷跟著他走的。想到拋下沉迷酒精、無可救藥的母親,歐黛麗當然也有些自責與哀傷,但她和查寇一到巴黎,香菸迷人的煙霧很快吹散了心中的感傷。查寇在巴黎住過幾年,等不及也讓身旁的天真少女體驗這城市令人讚嘆的五光十色。他們上博物館,聽音樂會,出入沙龍,在露天咖啡座流連。他們倆奇特的親屬關係約莫就是那時定調的。身邊有年輕女孩相伴,總得有個說法。陌生人問起,查寇總能讓他們相信她是自己的女兒。若是熟人問起,他則輕描淡寫說是姪女,美國來的遠親,由於某些不便明講的不幸遭遇改由他擔任監護人(我猜他一定這般巧妙地帶過)。   歐黛麗幾乎可說是在法國長大的,且因查寇的大筆財富而養尊處優。吉勃說,歐黛麗總說查寇是匈牙利貴族之類的,但從吉勃轉述的內容,我覺得查寇唯一像貴族的大概只有性癖好。後來歐黛麗開始上學,戴上緞帶帽,白色水手服的領子漿得硬挺,配上海軍裙,深色膝上襪,十足的法國小女孩。(容我提醒,那是制服,但不上學的日子,查寇也常要求她穿上。)青春期後期,她出脫成亮麗有才的淑女,法語和英語都說得流利(匈牙利語自然也能說上一點,不過都是些難登大雅之堂的話)。後來她又重拾小時候跟萊諾學過的鋼琴,雖然不是特別有天分,但一、兩首輕快小曲還是應付得來。   住在芝加哥郊區時,歐黛麗簡直像個小男孩,即使在法國接受了調教,她骨子裡與生俱來的好動、直爽、無憂的個性依然存在。查寇常帶她到南方度過夏天,她在那裡學會一手好球,網球、高爾夫都難不倒她。她也經常朝地中海另一頭閃爍著點點金光的蔚藍海平線游去,讓飯店其他住客嘖嘖稱奇,因為沒人敢這麼做。這種時候,查寇往往一臉得意,在躺椅上望著他的戰利品,任憑自己頂上白髮漸布,胸前毛髮日漸稀疏,在度假飯店的陽光下滿心驕傲。      吉勃說這些故事時還說,他猜這大概是這個匈牙利人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了。或許查寇曾催眠自己,認為小女孩永遠不會長大,歐洲已點燃的戰火不會燒及他們。直到露西塔尼亞號(譯註:露西塔尼亞號(RMS Lusitania)是二十世紀初期航行於英美之間的郵輪,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遭德國擊沉,造成將近一千二百人喪生,也成為美國後來決定參戰的原因之一。)遭擊沉,他們才驚覺必須遠離戰區,於是兩人搭上船,橫越大西洋回到美國,一路提心吊膽。此時紐約也因是否參戰而喧囂動盪,隨處可見男人站在肥皂箱上,高聲疾呼老羅斯福和威爾遜的政策如何不同。儘管世事紛擾,查寇和歐黛麗仍然在公園大道上的一所公寓裡與世無爭過日。   那終究只是短暫的喘息。隨著戰爭開始,雄偉的匈牙利城堡也隨著塞爾維亞黑手社(譯註:黑手社(Black Hand)是塞爾維亞的祕密軍事團體,暗殺了當時奧匈帝國的斐迪南大公,引發奧匈帝國和塞爾維亞之間的戰爭.更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線。)逐漸崩解。對貴族來說,最好的日子已成過去,他們不再像以往那般高高在上。在無政府主義者和擁君權者之間,獲利最多是查寇託付存款的私人銀行;動盪中,銀行家的真面目逐漸浮現他們都是資本主義者。查寇電報一封發過一封,一次比一次更緊急,也更絕望。三星期後,他明白這位銀行家不會出現了。知道對方徹底消失之後,查寇後悔哀嘆了幾個星期。噢,我早該料到會這樣的。應該把錢託給美國人才對,或是瑞士人更好。   不知道歐黛麗是否曾在此刻興起了離開查寇的念頭。就我現在對她的一點認識,我知道她必然會離開他。不過即使她有過那樣的衝動,終究也忍了下來。也許是因為當初拋下母親,把母親留在過去的悲慘深淵裡,這回歐黛麗選擇留在查寇身邊,告訴他,他們可以節省一點(查寇完全沒有這種經驗,需要有人教導雖然很難相信歐黛麗能多節儉),減少日常開銷,把查寇手頭剩下的資產全部轉投資在愛國公債。   戰爭結束後,接著又來了禁酒令。歐黛麗看出這是賺大錢的大好時機,建議查寇加入。此時歐黛麗已將童年過往全都拋在腦後,她和查寇的關係也有所不同了。隨著生日蛋糕上的蠟燭逐年增加,查寇爬上她床的次數愈來愈少,但投資生財方面,倒是愈來愈倚重歐黛麗。於是,她生平第一次能夠自己住在獨立的寓所。查寇這麼做多少也是為了保護自己,他明白那生意不合法,八成認為他知道的愈少愈好。   從各個角度來看,她都算白手起家。吉勃用這句話為這段過往作結,語氣中滿是稱許:我是說,從這方面來說,她跟洛克斐勒或是其他能翻身的人一樣。   我盯著吉勃,驚訝得合不攏嘴,腦子裡仍在費力消化剛才排山倒海而來的所有訊息。一想到跟我住在一起的那個女人竟可能是全國最大的私酒商,實在令人震驚。就像全身籠罩在詭異的磁場裡似的,我的道德理智也失去了方向。偶爾出入地下酒吧,和供貨給地下酒吧大撈一筆完全是兩回事。這幾個月,我跟在歐黛麗身邊喝著香檳時,總認為真正幹這勾當的是吉勃,即使有罪也是他一個人的事。但吉勃說的是完全相反的一回事了。我實在無法理解,我和歐黛麗一起出入的夜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那查寇呢?   喔,對,吉勃回答時,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他還在呀。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看看狀況,順便來拿他那一份。你懂吧,畢竟本錢是他出的。要不是為了歐黛麗,他也不會一無所有。我看著吉勃,發現他的臉油亮好看,帶著古銅膚色男人常有的神采。他不常笑,但笑起來臉上有種光采。此刻,他一臉驕傲,想著歐黛麗如何努力贏得今日的一切,晨間的陽光在他臉上跟著一起發亮。我很想說他們錯得離譜,不管吉勃和歐黛麗都一樣,卻止不住心中的好奇與崇敬。   當然,那時我不知道吉勃臉上的笑容帶著什麼意涵。歐黛麗的過往永遠只是一個故事,只是一種說法,她眾多追求者永遠不會知道她究竟是怎麼長大的,因為真相將永遠埋藏在一層又一層的謎團之中。說來好笑,我以前經常想,不知道歐黛麗眼中的世界和我有什麼不同,因為她總能看透所有表面幻象背後的真正手法。我在報紙上讀過魔術師胡迪尼的報導,他說過一句廣為流傳的話:他的工作說穿了就是不斷製造幻象。我忍不住想,說不定歐黛麗看待世界的方式也是這樣。現在看來,確實可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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