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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9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5159 2023-02-05
  我還沒告訴你們,我嚴謹工作生涯中的一個小失誤為什麼最近被拿來大做文章。我指的是局裡檔案室裡我負責謄打的一份自白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那是愛德格.維達利先生的自白書。   後見之明的好處在於我們能看清事情的先後順序,還有事件之間的一個個轉捩點如何串連出最後的結果。我說過,醫生要我盡量按照時間順序來描述我的這些事件。他說,人生是一連串的連鎖反應,事情的因果輕忽不得。當然,現在回頭來看就很清楚,拿走歐黛麗的胸針是第一個轉捩點,搬去她那兒又是另一個,但最具決定性的,莫過於負責謄打愛德格.維達利的自白。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倘若問我對愛德格.維達利有沒有歉意,坦白告訴你,完全沒有。如果要為他找個定位,我相信現在的犯罪學家會把他歸在連續殺人魔那類。要對那種人有憐憫之心實在不容易。我知道現在看來是我不對,但說實話,最後變成那種局面我一點也不後悔。能讓維達利先生繩之於法,我對自己能在過程中使上一點力感覺自豪。我私下覺得惋惜的,是他還沒受到最終的制裁。我說私下,是因為我知道,要是我對醫生坦承我有多得意,一定會被當成沒心沒肺的禽獸。但請容我提醒,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個平凡人,希望正義得以伸張而已。

  要據實說清楚來龍去脈,就得先說說我負責謄寫維達利的自白前發生了什麼事。不過難就難在不知從何說起。也許就從他是個怎樣的人談起比較好。   人們常說,有些男人生來不是結婚的料,維達利先生正好相反,他實在太適合結婚了。根據法庭紀錄,他四年內就結了五次婚。維達利先生年輕英挺,但太太恰恰相反,都比他年長,也剛好都是寡婦。不過他歷任太太的共通點還不只這些,詭異的是她們全都在洗澡時意外喪生,也同樣都在死前將財產過戶給他,種種巧合耐人尋味。   我猜,最讓警佐怒火直上腦門的就是維達利先生的心態。顯然維達利就是鼠輩之中(借用警佐較俚俗的說法)最可惡的那種,到處遊走訛詐。他是個道道地地的騙子,沒受什麼教育卻總是擺出聰明不可一世的樣子,甚至說他自認是天才也不為過,因為警佐幾次偵訊他,他說話都給人這種感覺。分局裡每個跟他交過手的人都知道他有罪,我們都想趕快將他繩之以法,讓他盡快伏法。不過,雖然他被起訴了兩次,但他兩次都親自為自己辯護,而且每一次都順利掙得陪審團的同情。

  他第二次出庭時,我實在很想看看他如何將正義玩弄於股掌之中,於是跟著在庭上坐了一整天,看著他怎麼操控陪審團,如何像外科大夫切除扁桃腺那樣精準除去陪審團的偏見。對付男陪審員時,他就像一起喝酒搏感情的哥兒們,再平凡不過的尋常男人,只是為了不需再面對太太嘮叨、不必再受婚姻生活束縛而開心,有什麼好苛責的?(噢,他甚至暗示男陪審員,難道他們不能體會嗎?)面對法庭裡的女性聽眾,他則輕輕舔了舔埋藏在墨黑鬍子下飽滿不羈的紅唇,然後露出又白又長、狼一樣的牙齒,似乎是在向他們表明,我在世間的唯一罪過,就是天生太過俊美,但怎能因為我太英俊而怪罪我呢?這些女性似乎挺買帳的,這或許也證實他確實長得不錯,因為女陪審員比男陪審員更同情他。最後,他沒花什麼心思證明自己跟太太溺斃無關,反而集中火力表明,就算真的是他做的,也不是他的錯當然,這純屬假設(一邊說,一邊眨眨眼睛)。看著眼前景象,我生平第一次發現,原來有罪和有錯居然是兩碼子事。維達利先生證明不了自己清白,但他可以證明自己沒有錯,至少在眼前這些心志不堅的人組成的法庭當中確實是這樣。

  維達利先生這樣受女性歡迎,或許是因為他很注重細節,那些表面的紳士禮節全都照顧到了。他頭髮中分,十分工整,每根頭髮都用髮油撫得服服貼貼的。手上的枴杖握把是銀製的,讓他更顯精悍,讓他在為自己辯護時更像操控馬戲班的幕後指導。見到庭上書記官突然暫停打字,打了噴嚏,他隨即從容優雅地橫過整個法庭,朝她遞上一條絲質白手帕,讓她大吃一驚。法官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要求他回座。更有趣的是,我覺得法官的斥責反而讓陪審團更站在維達利先生這邊了,因為法官竟然責備維達利先生的紳士舉動,看起來反而像酸葡萄心理。   我斗膽推測,正義難以伸張主要是因為維達利先生的兩種策略:第一,他總能找到目擊證人為他作證有時還不只一個,通常是女性,鵝群一樣聒噪聲明看見他在妻子斷氣時在外走動(我想,應該說是妻子們斷氣時,用複數才正確)。第二,人人都愛維達利,眼睛所見只有他一口白牙、風度瀟灑,無法想像他將女人壓進水中直到斷氣的凶殘模樣。

  不過警佐和我看得很清楚。他怎樣乾淨俐落幹下壞事,我們都想像得到,也都認為他必有過人之處,到底是娶了五個老婆嘛!太太一個接一個死亡,離奇的是,個個死法都一樣。偵訊他總令我們作嘔,因為我們不得不面對他不經意流露的情感。我們看過他流下虛偽的眼淚,看過他輕蔑冷笑,看過他憂慮不安,更看過他兩次無罪開釋走出法庭時的洋洋自喜。我們清楚得很,他是個十足十的垃圾。   還有,不知道他是刻意或已成為習慣,犯罪現場裡總有種嘲弄警察的意味。他剛斷氣的妻子們在浴缸裡被人發現時,姿態全都一樣。這巧合過於離奇,很難不注意。死者的肺中沒有空氣,沉在浴缸底,兩眼直盯著前方,靜靜的,一動也不動,覆蓋在屍身上的水就像一道玻璃帷幕,隔開生死兩界。或許你會以為,她們在生命結束前會不斷掙扎,但她們的手沒有掙扎的跡象,只是交叉放在胸前,就像為愛捨棄生命的夏洛特島女孩(譯註:<夏洛特島女孩>(Lady of Shaott)是英國詩人丁尼生的詩作,內容取材自亞瑟王的傳奇故事。一位女孩因受詛咒而無法離開夏洛特島,而且只能透過鏡子觀看外面的世界。有一天,女孩看見亞瑟王最英勇的騎士蘭斯洛,愛上了他,於是搭船離開小島,漂向亞瑟王的城堡,希望能見到蘭斯洛一面,但途中就香消玉殞。)。屍體的腳踝也交叉互扣。五個犯罪現場採證拍攝的照片都異常陰森,令人發毛。最精心雕琢之處,莫過於浴缸邊伸手可及的一罐鴉片酊,放在如此顯眼的位置,更顯疑竇重重。

  在我負責維達利的偵訊報告之前,他已是定期出入我們分局的常客了。每回只要哪個老婆又成為浴缸裡死不瞑目的冰冷屍體,他就會來報到。究竟看過他大搖大擺走進分局幾次,我早記不清了,但他每次出現都比前一回更衣冠楚楚,打扮得更花俏。他第五任妻子死時,維達利先生便打定主意耍我們,只是這個意圖起初並不明顯。   他接到我們的傳喚就自己來警局報到。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記得他第五任太太被發現溺死那天,我看著他走進分局。他輕輕抖了一下肩膀,讓外套從身上滑下,再掛上衣帽架。那動作之輕鬆自若,讓我訝異不已。他環視分局,臉上帶著招牌笑容,舉手投足完全是把分局當成自家廚房,彷彿我們才是來客,是他邀來自家客廳討他歡心的。他一點也不緊張。就算有那麼一點,身上也沒半寸肌肉顯現出緊張的樣子。喪妻之痛對他彷彿也沒什麼影響。警佐也許是想嚇嚇維達利先生,刻意看著他的眼睛,字字鏗鏘地說:妻子離世想必對你打擊很大。

  倘若警佐這樣說是為了恫嚇,顯然沒有達到目的,因為維達利先生只是笑了笑,十分做作地把手放在胸前,回應道:她真的是個好女人。他完全沒提妻子的名字(我想他可能已經拋諸腦後了),接著又說: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踏入婚姻。這些字句從他嘴裡冒出來,活像煽情肥皂劇的台詞。他說完後,有那麼一瞬間似乎還想閉眼表示憂傷,那當下,我覺得時間似乎凝結了。   我知道,那時警佐一定恨不得從後腦勺狠狠敲他兩拳,但那太不專業了,警佐並不想違背專業倫理,因此一直努力不踰矩。他氣得咬牙切齒,下巴肌肉緊繃,但還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依照一般客套禮節和維達利先生握了握手,陪他走到偵訊室,還給他一杯水,以示禮貌。警佐朝我勾了勾食指(我可能說過了,我也看過歐黛麗做出相同手勢,光是上星期,她至少對六、七位服務生這麼做),我立刻明白警佐要我跟著他們,於是從文具桌上抄起一卷速記紙,立刻跟上他們兩人的腳步。

  我們在小小偵訊室裡各占一角坐下。警佐馬上和維達利先生客套聊了起來,聊些言不及義的事情。維達利先生其實相當健談,但當警佐話鋒一轉,開始問起命案,維達利先生立刻化做一尊石像,什麼也不說,像貓抓到金絲雀那般笑著。他打定主意封嘴,那是法律授予他的權利。這就是他在玩的遊戲,他來局裡只是為了表明,任何與他的妻子之死有關的問題,他一律頑強(還帶點沾沾自喜)拒絕回應。我看得出來,警佐已經氣炸了。好說歹說,怎麼勸誘都沒用。我呢,在速記機前正襟危坐,全身緊繃,等著記下愛德格.維達利不願說出口的自白。這詭異的情境就這樣持續了二十多分鐘,突然警佐猛捶了木桌一下,維達利先生和我都嚇得彈了起來。警佐的眼睛充滿怒火,他傾身向前,額頭幾乎要貼上維達利的額頭。

  畜生!你他媽的給我滾出去。警佐咬牙咆哮,但維達利先生一動也不動。我看見警佐的鬍子不停抽動,他的椅子瞬間倒地,在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警佐用力甩開門,氣沖沖走了出去,力道之大,我還以為門上的玻璃會碎掉。   我愣了好幾秒,聽到警長口出穢言實在令我太訝異了。(我從來不曾聽過他用任何不禮貌的詞彙。)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意會到,這時偵訊室裡只剩我和維達利先生。我不自覺朝他看了一眼,突然寒意襲身。只要看穿他表面的迷人魅力,就能看到真正的他如此空洞,只看一眼就能讓你不寒而慄。我一看他就立刻後悔了,因為他轉過頭來,迎著我的視線,淫穢笑容在那鮭紅的稚嫩嘴唇上綻放,兩撮黑鬍子上下抖動著。   老天,他人那麼好,我不是故意要惹他生氣的。維達利先生虛情假意地說。我不理會,兀自收拾桌上的東西。你覺得他會原諒我嗎?維達利先生接著又說,聲音裡挑釁胡鬧的意味更濃了。太太過世後,我傷心不已,所以警佐約我聊天,實在說不出有多歡喜。他伸出手,我猛然發現他想握我的手,那一剎那我非常害怕,但隨即心中有種感覺取代了恐懼。我不知該怎麼描述那種感覺。在他握住我的手之前,我的手突然自己動了起來,鉗住他的手腕,像老虎鉗般緊緊扣住。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我用力一拽,把他拉到我面前,大眼瞪小眼。

  我知道,你很行,很會欺負別人,是嗎?你這種人常常沒帶耳朵出門,人家說人話都聽不懂,但現在你給我好好聽清楚。我咬牙嘶聲說。我的聲音很奇怪,連我自己都不認得,但心中又有一股得意,因為我知道現在維達利先生終於專心聽我說話了。   你或許跟禽獸沒兩樣,管不住自己。我繼續說:不過,我說的話你好好記著,就算是畜生也會得到應有的報應。警佐逮到你也只是早晚的事。   我們交會的眼神劍拔弩張,兩人都感受到了;那就好像我們隔著一塊透明磚頭互相瞪視對方。此時,我的手仍舊不受我意識控制掐著維達利先生手腕,力道變得更大了。他的眼睛瞪得老大,突然我感覺到手中有一股溫暖潮溼感,往下一看,才發現我的手指全都是血,他的手腕上則嵌著四個紅月牙。就在那一瞬間,我回過神來,甩開他的手腕,直盯著自己手指上的血跡。

  噢!我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噢!我又看了維達利先生一眼,此刻他臉上原有的驚慌已經消失,一種新的表情浮現,真誠又親切,是那種遇見久違老友時臉上慢慢開展的笑容。我心裡一慌,跑出偵訊室,沿著走廊朝女廁一路奔去,推開門鑽了進去。   我沒看見他離開。即便到了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走出分局沒,還有他是不是向警佐說了我們之間發生的小插曲。一進女廁,有好一段時間,我只是站著抖個不停。我扭開水龍頭,任水不停流出,近乎瘋狂的念頭讓我將雙手插進冰得刺骨的水流之下,希望冰水帶來的刺痛可以沖掉自己手上維達利先生的血。有人進來了,我知道那人就站在我身後。我像隻驚弓之鳥,偷偷看著鏡子裡的黑色人影,心想倘若是維達利先生,我也只能跟他拚命。幸好是歐黛麗。看著她皺起細細描畫的眉,突然一陣羞愧襲來。我關上水龍頭,凍得發紫的手晾在洗手台上滴著水,手上血管不停抽動,關節疼,皮膚也痛。我伸手抓住旁邊架上髒得要命的毛巾,想把手擦乾。儘管站著,卻止不住左右搖晃,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知道歐黛麗正看著我。   歐黛麗小心翼翼走向我,走得非常慢,好像要避開路上水坑那般迂迴。她拿起毛巾替我把手擦乾。我知道自己緊握著毛巾的拳頭鬆了,感覺到麵粉袋做成的毛巾隨著歐黛麗的輕拉滑過指尖。她停了下來,我鼓起勇氣抬頭看她。接著她抓起毛巾一角在我臉頰上輕輕搓拭。我從鏡中看見她拿毛巾替我擦臉,這才知道原來右頰上凝著一塊乾涸的血漬。抓傷維達利先生後,我不知什麼時候摸了自己的臉頰,來到洗手台後也沒有發現。歐黛麗揩掉我臉上的血漬,把毛巾遞還給我。她略微躊躇了一下,看了我一眼,面帶微笑,隨後走出女廁,什麼話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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