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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8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5872 2023-02-05
  我的生活向來循規蹈矩。少了來自父母手足甚或情人的愛,我於是將規矩視為他們的替代品倘若愛這個字足以承載我對於規矩的虔虔欽慕的話。雖然睡前沒人幫我把被子蓋好,恪遵每晚九點準時熄燈睡覺,也有同樣撫慰人心的效果。沒有床邊故事送我入夢鄉,但幸好睡前有好多的祈禱文要唸,同時也不忘在腦海中排定隔天早上待做的雜務。規矩讓我覺得安心。緊守規矩,意味著修女會提供我吃住,打字學校會幫我物色工作,分局會雇用我。認識歐黛麗之前,我認識的神只有頒布十誡的上帝。   說也奇怪,在歐黛麗身邊,我卻那樣容易就破壞了向來珍視的規矩。想必我對規矩的愛已被對歐黛麗的愛取代,而且如此迅速,連自己都不敢置信。規矩其實是這樣的,一旦破壞了,其他規矩跟著崩壞也不過是指日可待的事。過往悉心呵護的層層框架注定成為斷垣殘壁。我只能說,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歐黛麗,不過我現在看的醫生並不認同。

  沒錯。那個意外發生後,報紙老把歐黛麗描繪成受害者,在他們筆下,自甘墮落、謊話連篇、幹下那不可告人之事的人是我。無奈我失去了聲稱自己是守規矩的人的資格,也只能默默承受這樣的責難。他們大可隨意把我說成什麼樣的人,而且他們也確實這麼做了。明明是歐黛麗蠱惑了我,但他們不信。歐黛麗對我的影響,文字難以形容。打個簡單的比方,我從沒見過像歐黛麗那樣有吸引力的人,磁鐵一樣。我猜我再也不可能遇見這樣的人。   我們剛住在一起時,我深深著迷於了解和揣摩歐黛麗的一切。不管打扮、喝酒或翩翩起舞,她總是那樣自在從容,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我從來不曾見識過這樣的人。不知有多少次,我看著歐黛麗走進某個場所,伸出古銅肌膚上金色細毛熠熠閃動的手,像小孩般搶走某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嘴上叼的菸。從來沒有人制止她,而且像套了公式似的,男人我通稱他們男人,因為不只一個接著就會向歐黛麗自我介紹,手伸進口袋裡撈出打火機和另一根菸,歐黛麗則吸起到手的戰利品,表情之淘氣得意,彷彿男人再點起的菸絕無可能取代她到手的珍寶。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無時無刻不在觀察歐黛麗。我漸漸發覺,她應對進退中的小動作例如取走男人香菸沒有任何惡意或輕蔑之意,那只不過是她的風格罷了。

  我自己也有很多常出現的小動作,但它們在歐黛麗的世界裡並不存在。例如臉紅,她似乎從不臉紅。她也不曾猶豫或有任何顧慮。任何邀約,不管合法與否,她的回應總是聳聳青少年般垮著的肩,搭配音樂般悅耳的笑聲。   讓人詫異的是,歐黛麗也把這種隨興、有何不可、來者不拒的態度套用在肉體之愛上。我總是弄不清楚到底哪些人算歐黛麗的情人,哪些人不算,但我知道她聽到別人轉述幾個女人在哈利.吉勃遜的地下酒吧裡的放蕩行徑,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的反應好像在說,女人想幹嘛就幹嘛,愛跟誰一起就跟誰一起。這讓我有點困惑。   問題在於我直到現在才有這番體悟。當時的我並不了解:只有極富裕或極貧困的女人才能隨意耽溺於性愛,而處於中間地帶的我們我必須聲明,我自認屬於中間地帶,雖然在修道院長大,但修女盡力教導我中產階級的嚴謹價值觀(例如走過廉價公寓聽見別人說下流話時,我都會加快腳步)面對性愛更是謹守著中產階級審慎自重的價值觀。中產階級的年輕女性特別是如此。課堂上談到人體生理器官時,我們非得臉紅低頭不可;遇到年輕男子求歡,也一定要以輕蔑的態度痛斥他們無恥。我們接受的教育讓我們信守貞節,我和同世代受過教育的女孩子都一樣,打從內心認為守貞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或許有些人覺得那是重擔,但我卻認為那是種榮譽。

  我對歐黛麗的童年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她的成長背景。我想即便知道了也沒什麼用。窮人放蕩讓人震驚,富人放蕩則是難解之謎。從歐黛麗的行徑來看,貞節對她來說既非肩頭重擔也非榮譽因為實在看不出她有任何自責跡象。參加派對時,她往往一進入黑暗的房間就不見人影了。只要逗得她開心,任何人的車她都搭。在俱樂部吃晚餐時,隔著衣帽間牆就能聽見她的笑聲只用在男人身上的調情笑聲隔著皮草和喀什米爾羊毛外套低聲響起。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對歐黛麗的性關係(就我看到的來說的話,或許該說是不當的性關係)如此感興趣,但我就是沒辦法不注意。我並不認同歐黛麗的狂放,但我像個靜默的法官,有責任時時留心她的一舉一動。我完全克制不住想窺視她的欲望,那實在太誘人、太難抗拒了。

  眼見災厄臨頭,我卻無能為力;遇上了歐黛麗,我只能眼睜睜看著毀滅步步接近。當然,說好了這些事要按照順序說的,因此我必須先交代另外幾件事情。      我們去地下酒吧鬼混那天是平日的晚上,直到隔天早上我都沒清醒。那天一早我一踏進分局,迎面而來的就是每天都會有人帶進局裡的廉價威士忌與陳年老酒的味道。我的胃上下翻攪,隨時都會重演不久前才出現過的人體噴泉,就像表演結束前總有安可曲。我努力忍住,好不容易才讓早餐安分待在胃裡。我多少也感覺慶幸,隨著酒鬼與私酒販賣者出入分局,辦公室裡長年充斥著酒精發酵味,倒也幫忙掩蓋了我身上的味道。我知道自己一定也帶著那種氣味。還有,警佐那天很忙,根本沒空留意到我,真是萬幸。要是他發現我醉醺醺來上班,我肯定會羞愧到死。幸好他忙翻了。

  不過探長就沒那麼忙了,真倒楣。早上,他拿著一疊報告,歡快地走到歐黛麗桌邊,經過我旁邊時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回頭再看了一眼。   看起來有人得喝點解酒的嘍。他咧著嘴看著我說。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我非常不屑地回應,但太陽穴不停鼓動,只好把頭埋在兩手之間。探長仍舊咧著嘴笑,朝我桌邊走來,用他一貫的坐姿坐下。   我就覺得你聽得懂。他對我說。我揚起頭,一直保持相同姿勢,沒有退讓的意思。歐黛麗佯裝忙著閱讀探長給的報告,一副專心的模樣,但我知道她耳朵正認真對準我們的對話。聽著,探長說:我不會說什麼的。我自己偶爾也會這樣。我感覺鼻子都快噴火了。真是自以為是!竟然以為我會在意他怎麼看我,而且還假設我們兩個人探長和我有共通之處。但他無視我的怒火,從口袋抽出某樣銀色發亮的東西,平放在桌上,緩緩推向我,然後會心一笑,擺出只有你知我知的樣子。我突然意會過來,放在桌上的是個隨身酒壺。喝幾口,他說:你就撐得過今天了。

  我滿是不屑地立刻回嗆:容我直說,探長   法蘭克,他打斷我的話,傾身靠近我說:或者也可以叫我法蘭西斯。不過很少人這樣叫我就是了。他停頓了一會兒,臉頰略略紅了起來,接著說:只有我媽。   容我直說,探長,我繼續往下說,他往後縮回身子,一副我剛咬了他一口的樣子:我很好,請把你的東西拿走,謝謝你,以免有人誤會,以為那是我的。   他遲疑了一會兒,伸手把酒瓶塞回外套口袋裡。他收酒瓶時,我突然有點緊張,左右張望了一下,深怕警佐正好轉頭往這邊看。要是被警佐看見探長在上班時間其實不管什麼時間都是塞酒給我喝,我真的會因羞愧而死。在警佐身上,我總能找到跟我相同的道德感。他對我似乎也是如此。就像我沒辦法不設法贏得歐黛麗的認可,我同樣甚至更渴望留住警佐的贊同。要是他覺得我也變成那種追求流行的時髦女孩,也過著那種他鄙視的生活,我會崩潰的。

  不過此時此刻,我唯一要忍受的只有探長的鄙夷眼神。他杵在我桌前,身穿發皺的衣服,腳上套著白鞋套,忙著把酒瓶塞回口袋深處,一邊用另一隻手撥了撥垂在眼前的一綹頭髮。他嘴上不知嘟噥什麼,似乎喉嚨裡還有什麼話等著說出口。一會兒,他終於說了。   我本來想,多好,你終於不再不食人間煙火了。他說:但現在看你,你變得更冷酷、更呆板了。他看著我,眼神無比凝重,隨後轉身離開。我看著他走遠,糾起眉頭,疼痛在雙眼之間電掣風馳,像折返跑一樣。我只能再次把發疼的頭貼在冰冷的手心裡。我知道歐黛麗一定在笑我,笑聲混著嘲弄,不帶善意的。   你這個小笨蛋。她說:他只是想討你歡心。何況他拿的那玩意兒真的能讓你很快就好過些。我知道她指的是瓶子裡的東西,但我第一次宿醉,實在想不透那怎麼可能讓我比較好受。我挺起身子,動手整理桌上文件,但動作不大流暢。我在打字機上架好一卷白紙,開始打報告,但覺得每敲一下鍵盤,頭骨下的腦袋就跟著抽搐一下。儘管如此,我卻有了某種欣慰之感。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我的懺悔苦修。

  我那時還沒發現,從那一刻開始,確實是一個循環的開始我不斷在發誓遠離歐黛麗和回到歐黛麗身邊之間猶疑徘徊。歐黛麗是由不得你抗拒的。在她身上,你總能挖掘出什麼。要不發現了自己想要的,要不發現了自覺虧欠她的。事實上,在我同意搬去和她同住時,我們之間的交易就已成定局。也許一切在更早之前就已難挽回。說不定早在歐黛麗來面試那天,我拾起那只胸針卻未歸還的當下,一切就已注定。我跟她之間沒有回頭路。   歐黛麗聳聳肩,撇下我和探長之間的小插曲,回頭繼續專心工作,讓我獨自面對這件事。整個上午,不,直到下午我都為此揪心。下班前我終於想到幾個說法,打算告訴歐黛麗,我為什麼絕對不會再踏進地下酒吧。一來那不合法,有教養的淑女不該出現在那種場合,何況我們在警局工作,總有一天一定會被逮到的。時針一寸寸往五點移動,我確認設定好自己的標準,鼓足勇氣,準備開口,但找不到機會開口。我侃侃而談的能力好像慢慢消失。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時,我和我的心馬上被她虜獲。她勾著我的手,拉著我去看電影,我什麼怨氣都沒了。

  我原本下定決心,不管歐黛麗再約我做什麼,都要鐵了心拒絕,但這次情況對我的決心太不利了,因為我沒看過電影。去過之後,我才知道為什麼人們說那是銀幕。我坐在歐黛麗旁邊,在暗沉沉的幽黑之中,明星的鵝蛋臉、長睫毛、壞人的粗眼線,全隨著一道道銀色光束生生滅滅。舞台最左邊,一名鼻子稜角分明的高瘦男人,配合情節彈著琴,一雙細長手指在鍵盤上老練卻稍嫌拘束地演奏著。抬頭只見月亮一樣的光束越過我們頭上朝前奔騰。我看得入神。   電影再怎麼吸引人,我發現我的心還是懸在身邊那個女孩身上。遇到神祕費解的人,我往往只想躲開,但遇到歐黛麗卻恰恰相反,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我也和那些老愛繞在她身邊的傻子一樣,為謎樣的她著迷。

  那晚很愉快,電影結束,我們打算散步走回飯店。歐黛麗同意散步會讓我舒服點。我們倆沿著大街慢慢走,在街邊露天咖啡座的藤椅之間來回穿梭。一年當中能在室外用餐的溫暖日子沒剩幾天,期盼抓住暖天裡最後一點歡樂的顧客,讓四下盈滿小小的喧囂。雨棚下籠罩著亮黃的燈光,腳下的水泥也變得黃澄澄的,映照在街邊對坐用餐的男男女女臉上,個個看來就像復活節的南瓜燈。我們走著走著,多少也捕捉了一些話題,還有從食物中升騰而上的奶油蒜味,東拼一點西湊一些,似乎也跟著別人一起享用了晚餐,就和在同一條路旁啄食沿途散落的麵包屑的鴿子一樣。我們一走近,這些胖鼓鼓的鳥兒就拔地飛起,等我們走遠才又成群回到原處繼續飽餐,如潮浪往來似的。   公園旁的人行道變寬了些,我跟歐黛麗也能並肩同行了。我很想當面問她,一次澄清所有關於她的流言蜚語。我向來謹守人與人之間的禮節分寸,知道世上有許多事是不可過問的。正因為這樣,以及其他因素,我從沒問起歐黛麗的過往。之前沒問,是因為怕唐突失禮,但現在我們成了室友,我覺得我有權利了解狀況。更何況我們現在生活關係密切,我也愈來愈意識到,她的過去可能會左右我的未來。於是我提起勇氣開口。   你的朋友,是叫吉勃吧。我刻意不提未婚夫這三個字,因為那晚歐黛麗提到這件事時吞吞吐吐的。我不知該怎麼看待這件事。聽見吉勃的名字,歐黛麗很快轉過頭來,兩道眉毛拱得高高的。我嚇了一跳,但還是繼續說:他呃不是說他是靠那個維生的嗎?   對,沒錯。歐黛麗含糊地朝空中揮了揮手說:你可以說他是個實業家吧,我想。做做進出口生意,你知道的,都是些日常東西的買賣。這答案並沒讓我寬心。她笑了笑,但有些虛偽。我察覺自己被隨隨便便打發了,而且只要問起吉勃,情況應該差不多都會是這樣。我不禁好奇,說不定局裡同事對歐黛麗的揣測是對的?她會是私酒商的女人嗎?我認真思索這個說法的可能性。看樣子,就像他們說的,她來局裡工作說不定真的是為了告訴他查緝私酒的消息。看得出來,要是查到了,吉勃的酒吧一定會很慘,他店裡藏了那麼多酒,種類又多。總有人負責釀酒或走私酒,也可能兩種勾當都有。我突然意會到,吉勃就是派對主辦人。整晚來客都會找他,就像參加派對的客人向主人致意一樣。我想開門見山問歐黛麗吉勃是不是在走私酒,但怎麼也問不出口。歐黛莉八成也知道我沒辦法問下去了。   這樣吧,我們快到廣場時,她開口了:我們搭馬車穿過公園吧!我好久沒有搭馬車了。說著她向馬車夫招了招手,沒一會兒,一雙巧克力色的大眼睛面對著我。拉車的馬身上有灰色的斑點,一直擺動頸部,想看看眼罩外的世界,彷彿想先確認到底是誰要上車,才甘願馱著客人穿越整個公園。我們攀上馬車,車身因為我們的重量稍稍晃動了一下。車夫扯了扯韁繩,馬車開始出現輕微的律動。我們選的是敞篷馬車,那時夜裡的風已稍有寒意。我拉緊外套,看著路樹掠過身旁,樹梢仍有秋天最後一絲餘韻。   你不該那樣刁難探長的。歐黛麗說。這麼突然冒出來,非常突兀。我吃了一驚,只能盯著她看,雖然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又湊不出任何字句。歐黛麗沒看我,只是若有所思望著身邊飛掠而過的樹。你那樣給他難堪,他還是想幫你。   我有點糊塗了。我謝絕探長和他的酒後,他整天都沒再跟我說話了。你的意思是我問,眉頭緊皺。   喔,沒什麼。她說。視線從樹上轉回我身上。   他整天一直想辦法轉移瑪麗的注意力一下交代這個,一下要她做那個,讓她忙個不停,她才不會走到你桌邊。我聳聳肩,不知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歐黛麗翻了翻白眼,一副我遲鈍到沒藥醫的樣子。如果瑪麗發現你喝了酒,你想,分局裡的每一個人多久以後就會知道?那一瞬間,我血管裡的血液彷彿凝結了。這我完全沒想過。歐黛麗看著我的表情,臉上一抹竊笑,又望向兩旁的路樹。如果瑪麗知道,警佐不可能不知道。她說,語調雖平緩,但話中的警告意味非常清楚。   到了公園的另一頭,我們下了馬車,歐黛麗塞了一些零錢給車夫。我們靜靜拾級而上,走進飯店。一到家,我突然發現自己終於真的清醒了,但心裡只有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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