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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7

神秘打字員 蘇珊.林道爾 8555 2023-02-05
  歐黛麗邀請我一起住後,我過一星期就搬進去了。正如我預期的,搬出分租公寓的過程很不好受。桃蒂站在房門口,抱著三歲女兒法蘭妮,緊盯著每一件我放進行李箱的物品,好像我可以違反物理學,趁她不注意就把燈罩或床頭櫃塞進小小的行李箱。法蘭妮也沒閒著,又哭又叫的。她哭不是因為我要搬走,是因為海倫在樓下客廳吃糖果不分給她。桃蒂明知道只要一匙覆盆莓醬就能讓她乖乖的,但我想,手裡抱著大哭的孩子,這樣桃蒂的義憤填膺就更理直氣壯了。之前我就注意到了,只要有人來收帳,或是鄰居敲門抱怨後院狗太吵,桃蒂就會挑心情最不好的孩子抱在身上。   法蘭妮三歲了,但哭起來的力道不輸嬰兒。她一開口尖叫,就能一口氣從動物吼叫般的喉音爬升為刺耳高音。如果說我離開那天真的不是很愉快,這只是客氣的說法。不過我沒有什麼東西,一件件放進行李箱也沒花太多時間。沒多久,我就綁牢了行李箱,準備下樓了。

  桃蒂早就知道你是這種人。我走過前面的起居室時,海倫讀著雜誌,對著我丟下這麼一句話。我又看了她麵團般的圓臉一眼。她往嘴裡再塞了一顆糖(就是剛才讓法蘭妮抓狂的糖),斜眼瞪著我,一口吃下。我知道她這樣子是在說:嘖嘖,竟然拋下戰爭喪夫的寡婦,任她孤立無援   不過我不大在意。我打從心裡完全不在意了。不在意桃蒂,也不在意海倫,更已經把他們在廚房議論我跟愛黛兒的事拋在腦後。他們沒見過愛黛兒,還這樣說三道四的。這時桃蒂已經跟著我下樓,來到起居室。法蘭妮看見海倫又吃了一顆糖,再次哭鬧起來,這次足足向上提高了半個音階,氣勢足以震破耳膜。多虧這尖叫聲推我一把,讓我一口氣邁出前門,踏出門廊。我沿著大街快步往前走,一路上沒再回頭看那間破爛的公寓一眼。過去幾年,我一直把它當成家的。

  搭了幾站地鐵就來到歐黛麗住的飯店。站在路邊的雨棚下,我抬頭看了新家一眼,探照燈下的金色大門更加耀眼。我感覺愈來愈恐懼。眼見一切都要成真,先前對搬家的畏懼也變得更具體了。我一階階爬上鋪著地毯的石階,用力推開旋轉門,心裡有些遲疑,還有那麼一點點不安。大多數提供長期住宿的旅館只講求生活機能,其實跟我原本住的分租公寓差不多,尤其是只租給女性房客的旅館。可是歐黛麗住的是貨真價實的飯店,有遊客出入的那種高級飯店。在改變命運的那個下雨天我第一次看到飯店時,它帶給我的是震撼,但真正要搬進來的這一天,它的奢華卻讓我的心情緊張不定。我穿著大衣,拎著笨重行李,旋轉門倒成了障礙。我踉踉蹌蹌進了大廳,彷彿旋轉門不小心吃進了什麼苦澀的東西,忍不住一啐,把我吐了出來。

  值班的人沒認出我,不過也不能怪他們。我才來過一次,而且我說過,平凡無奇向來就是我的特色。因此當我想搭電梯上樓時,他們不肯放行,最後只好打電話到歐黛麗房間請她下來接我。每個人好像都認識她,至少都認得她;他們似乎都知道,要請歐黛麗下樓可得花上好一會兒功夫,因此門房帶我到一張沙發前,指著旁邊的免費電話說:如果你想打電話給誰的話但他多此一舉了。想也知道,我根本不可能認識什麼有私家電話的人。   二十五分鐘過去了,鳥籠般的金色電梯終於緩緩下了樓,歐黛麗來到了大廳。她對周遭的影響我實在沒辦法不注意。電梯一到,叮的一聲,清脆悅耳,眾人全都轉向電梯,全都看著歐黛麗的身影。她微微停頓了一下,非常短暫的,肉眼幾乎無法察覺,接著踩著活力十足的步伐,換上笑臉,小女孩般輕快走進大廳。所有人都像著了迷似的轉過頭去,整齊劃一,就像網球比賽裡才看得到的場景。我起身跟她打招呼時,她挽起了我的手。我不禁臉紅,也止不住臉上驕傲的笑容。

  請記住這張美麗的臉,先生們,歐黛麗說的是我:這位玫瑰小姐會住在這裡。她帶我在飯店走了一圈,向飯店員工一一介紹,就像她第一天到分局時,探長四處介紹她一樣。每個員工的名字她都知道(或者,跟餐廳那位基恩一樣,即使讓她重新起了名也不敢吭聲)。我一一跟他們握手致意,光著的手握過一隻又一隻戴手套的手。很難不覺得自卑。我知道我這身打扮在這貴氣的飯店裡看起來不像住客,比較像是來清潔地板的工人。最後歐黛麗請一名娃娃臉的侍者幫我挎行李上樓。他叫鮑伯,也可能是歐黛麗自己這麼叫的。我本想拒絕,但一路拎著行李上下地鐵樓梯,手實在很痠,想想有人可以幫我拎上樓,反而鬆了一口氣。我們回到歐黛麗住處時,鮑伯已把行李放進房裡,歐黛麗給了他一角小費表示感謝。老實說,從他看歐黛麗微笑時的眼神,我想他比較想要的應該是歐黛麗的香吻,而不是小費。他不敢久待,很有禮貌地告辭,彷彿已經知道歐黛麗之於他是多麼遙不可及,他的幻想是不可能實現的。

  他一離開我的新房間,歐黛麗就把行李放上床。床上鋪著雪呢絨床罩,還有孔雀綠緞面枕頭。   這就是你的新房間了,她說:還過得去吧。   豈只是過得去!我仔細環顧房間。上次我來的時候,瞥見門廊後有間書房,裡面有幾盞綠色的銀行燈,還有一張沉沉的桃花木書桌。現在看來,書房已改成舒適的臥室,緊貼著床的牆邊立著一面中式屏風,上面貼著金箔,還畫了鶴的剪影,鶴腿細長細長的。床頭櫃上擺著一個玻璃花瓶,插滿百合花,花瓣尖稍稍捲起,一種肉顫顫的飽滿。另一邊的床頭櫃上則是一台舊式圓筒留聲機,喇叭看起來像朵巨大的牽牛花,與對面的百合爭相綻放。歐黛麗發現我看著留聲機。   喔,那是老骨董了,希望你不介意。我常常把它搬過來搬過去的,不知道放哪裡才好。差點都忘了有這台留聲機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房裡還有一台新式的,你要用的話可以隨時過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那老留聲機歐黛麗是多慮了,我根本沒有嫌棄的本錢。雖說我一直想買一台,但從沒買過,不論新式、舊式都沒有。我我沒有唱片。我吞吞吐吐說,一臉拙樣。   歐黛麗笑了,那笑聲聽起來就是音樂,根本不需要留聲機或唱片。   唱片我有很多,多得很。我收集的唱片多得跟什麼似的。她邊說邊指著書架旁一大落有紙製包裝的唱盤。想聽什麼就自己來,如果你受得了這老東西的話。   突然間,歐黛麗靜了下來,側著頭看我,好像在沉思什麼。接著她臉上張起那經典笑容,就像烏雲堆裡竄出的陽光。她開心地拍著手,就像孩子收到生日驚喜似的說:對了,這是值得慶祝的日子,我們應該好好慶祝一下!說完抓起我的手,把我拉到她房間。我心裡閃過她那票波西米亞朋友還有他們的生活方式。一想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突然渾身緊繃。

  我們出門慶祝吧!先幫你找衣服穿。她高聲說,用力打開衣櫥門。我的心跳慢慢降回正常速度。我實在沒心情出門,但我沒說。她挑了一件很時髦的連衣裙,丁香色的,黑色緞帶垂在臀部附近,打成鬆鬆的蝴蝶結。歐黛麗把衣架舉到我脖子附近,拿衣服在我身上比了一下。我不想讓她覺得我很挑剔,但我從來沒穿過那麼短的裙子。嗯,好,就這件。這件效果很好。她皺著眉頭,彷彿對著自己說。   這件我沒辦法穿。我告訴她。歐黛麗問我原因,但我不敢對她說出心裡真正的想法:太不得體了。不過我不喜歡欠人家人情,看著剛剛成為我新家的高級寓所,我不好意思也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沒多久,我不得不接受歐黛麗安排,將衣服穿上身。   我完全不知道歐黛麗要帶我去哪裡。下了樓來到大廳,她又擺出尊貴迷人的架子,請侍者幫我們叫計程車。他們過度有禮地招呼我們上了車。一坐定,我們得把短得要命的裙襬塞在臀部下方,以免在皮革座椅上不慎走光,手臂也散發出濃郁的香粉味。歐黛麗跟司機說了地址。我們要去的地方就在分局附近。我覺得很奇怪,我不知道下東城區有什麼娛樂場所。話說回來,其實我根本也不認識什麼娛樂場所,所以沒什麼好說的。

  付了車資後,我們在路邊下了車。我看了看四周,什麼也沒看到。至少應該說沒有我想像中那種歡樂喧囂的店。沒有音樂和笑聲從敞開的大門傳出,也沒有燈光從我們上方的窗戶傾瀉散下。街區裡確實有很多商家,但天黑了,早都打烊了。眼前無人的漆黑店鋪散發出一股奇特而沉悶的嚴肅感,彷彿我們站在一排沉睡的巨人之間。我們的目的地似乎比之前去過的地方還要神祕隱蔽。   我們到底   噓。   歐黛麗轉進一條空蕩蕩的街,鬼鬼祟祟左右張望。霎時,我有種奇特的感覺,好像有人在監視我們。好了,不用擔心了。歐黛麗對我耳語,聲音嘶啞迷人:但我們還是要小聲一點。她牽著我走進一條巷子,我確定那是死巷。我左搖右晃的,因為歐黛麗要我穿雙大半號的T字繫帶高跟鞋。夜晚的涼風吹在我裸露的肌膚上,一陣風打得裙襬飄呀飄,輕輕拍著我大腿後方,不斷提醒我裙子有多短。愈往巷尾走,店家愈少。理所當然。巷子裡本來就不是適合做生意的地方。不過我注意到,巷尾竟然有家店。走近之後才發現,那店竟然還開著。是家假髮店,很髒,燈也不大亮,只剩一個店員在收銀台前面打著瞌睡。歐黛麗咯咯笑,略帶興奮地笑,一把推開店門,上頭有個鈴鐺也跟著響起。我們一進門,原本低頭打瞌睡的人醒了過來。

  有什麼能為你服務的嗎,女士?這傢伙看起來不大對勁,頭髮油膩膩垂在眼前,繫著彩色吊帶。我發現他說女士這個詞時發音很怪,刻意模仿英式口音。我實在不習慣人家稱呼我女士,畢竟我還年輕,還算是小姐。想必歐黛麗也不喜歡吧。但我一向不是會堅稱自己有多年輕的人,有那麼一剎那,也覺得被稱為女士好像更有地位。   喔,是的。歐黛麗答話時不大專心。她看著店裡的商品,轉了一圈,顯然在找東西。牆邊架子上有一排假人頭,戴著樣式不一的假髮,嘴上卻是同一種粉紅色塗料畫出來的笑容。我驚愕不已。我認識的女孩當中,歐黛麗應該是頭髮最茂密、最烏黑亮眼的。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買假髮。隨後,她伸出纖細但略曬黑的手,非常嫻熟地摘下一頂假髮,徒留眼神空洞、笑容可掬的光頭假人。她拿的假髮實在不好看:維多利亞式髮髻編得還不錯,大概是海倫會喜歡的那種髮型,但偏偏是單調可怕的鐵灰色。歐黛麗拎著這頂醜得驚人的假髮遞給店員,往櫃檯一扔,落在收銀台旁。

  我聽說如果是栗色的就會很美。她用做作的語氣對店員說。我看著她,很難相信她竟對店員露出撩人的笑容。但紅褐色會更漂亮。她說完又眨了眨眼。我瞠目結舌,根本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麼。顯然店員的想法和我不同。他好像聽懂了歐黛麗的話,突然回過神來,很認真的在收銀機上敲了幾個鍵。當他按下最後一個鍵後,突然傳來哐啷的金屬撞擊聲,他身後牆面上一塊壁板緩緩打開,隨後出現了紅色的天鵝絨門簾,後面是一條漆黑的走道。走道那頭傳來歡笑聲,還有時而高昂時而低語的交談聲,穿插著女孩的笑語,以及玻璃酒杯輕碰的聲響。艾爾.喬遜(譯註:艾爾.喬遜(Al Jolson,1886︱1950),美國歌手、演員,在美國有長達四十年的時間都被稱為世界最偉大的藝人,對貓王、米克.傑格(Mick Jagger)、鮑伯.狄倫(Bob Dylan)、大衛.鮑伊(David Bowie)等人都帶來了不同程度的影響。)雄渾的歌聲伴隨著喇叭的嗚咽與吉他的輕盈聲響,從某處的留聲機傳了出來。   你們可以進入了,女士。   是地下酒吧!我聽人家說過,但從來沒親眼見過。實在太讓人驚訝了。假髮店原來只是障眼法。雖然不知道店主是誰,但他們這輩子可能沒賣過假髮。即使賣過一、兩頂,想必也是歪打誤著。歐黛麗對櫃檯後的男人笑了笑,走進牆板後的走道。那人看著歐黛麗搖曳生姿的身影,我看著他怎麼盯著歐黛麗,一回神才發現歐黛麗已消失在走廊另一頭。我站在櫃檯前,一動也不動。   女士?要嘛就進去,要嘛就離開。做生意不能不謹慎點,你明白吧?他說的是那扇門,我感覺得出來他想趕快關上門。他那表面奉承實則命令的口氣激怒了我用力回瞪他,眼神充滿殺氣。(他原本略帶挑釁的眉毛因害怕而向上揚,就像問號似的。我看著他,一臉得意。)接著,我頭也不回地大步往走廊另一頭走,朝歐黛麗消失的方向前進。我一跨過門檻,身後的門板隨即關上。有好幾分鐘我什麼都看不到,只能一直待在原地,等到眼睛稍稍可以看清楚地板才敢動,深怕一不小心就會跌倒。   玫瑰,這裡!   我循著歐黛麗的叫喚走去。她的聲音乘著周遭其他聲音匯成的音浪,一路被推向走廊盡頭的天鵝絨簾。   眼前的場景讓我有些手足無措。我感覺自己不請自來地闖進了氣氛正熱的派對。一切都讓我難以招架。四面牆上貼著酒紅色壓紋天鵝絨壁紙,燈光微暗,天花板並不明顯,有種洞窟的深邃感,只見正中央雕工精緻的屋頂飾板懸著一盞水晶吊燈,突兀地垂在半空中。整個屋內都是人,又熱又悶,發酵的杜松子味在空氣中漫溢,非常刺鼻。(私釀琴酒的味道,這我在局裡經常聞到。)   房間太過擁擠,無法一下看遍所有的人,只注意到某些特別引人注意的細節。幾個女孩在房間中央忘情踩著查理斯頓舞步。另一名年輕女子喝著氣泡正盛的香檳,手裡的酒杯造型特殊,是高跟鞋的樣子。她一襲低胸晚裝,無腰身剪裁搭配管珠流蘇左右輕擺,很是時髦。還有幾個矮胖的男人抽著雪茄,放聲忘情大笑時總要猛拍彼此的背,因為笑得費力,滿臉通紅,就像小丑一樣,而且每拍一次對方的背,彼此的距離好像就更近了一點。房間另一頭有個女人坐在鋼琴上,旁邊一群人圍著鼓譟,要她把鞋襪都脫了。女人假意推託了幾次,最後終於順應民意,脫了下來。聽起來她正用腳趾演繹另一種版本的筷子華爾滋。   你要喝什麼?   我赫然意會過來,原來那問題是在問我。聲音是從下面傳來的,我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一名侏儒肩上掛著紅色吊帶,頭戴呢帽,盯著我看。他眼周一圈茄色陰影,而且好像很久沒刮鬍子了。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別給她私釀琴酒。歐黛麗的聲音傳來。她突然出現在我身邊,纖細柔軟的手臂搭在我腰上。給她先來點文明點的吧。給我們香檳雞尾酒好嗎?雷蒙。   雷蒙若有似無地點點頭,短腿邁著不大靈活的步伐,搖搖擺擺走開了。   雷蒙真可愛。   這裡到底是哪裡?   歐黛麗笑了笑說:來吧,介紹一個人讓你認識。她的手還環在我腰際,推著我往房間一個角落走去。那裡有張檯子,周圍全是衣冠楚楚的男士在賭俄羅斯輪盤。我沒說話,只是看著輪盤上擦得發亮的銀色舵軸在空中慢慢旋起,上頭的把手也隨之閃呀閃的。歐黛麗走到一個男人身邊,那人一頭黑髮,身上的西裝看來極其昂貴。   玫瑰,這是哈利.吉勃遜。男人聽見有人喊他,轉過身來,像狼一樣打量我,從頭到腳,看得很光明正大,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   叫我吉勃就好。男人禮貌性的伸出手來,擺明不怎麼感興趣。我輕輕跟他握了手,吉勃一握完手馬上轉回賭桌。快!快!他嘴裡嘟噥著。怪的是他好像沒押哪個號碼,反而像跟所有人對作似的。輪盤漸漸停下來往,側倒時,他眼睛閃了一下,我看見了。   小姐,你的酒?   我低下頭,雷蒙端著歐黛麗幫我點的酒來了。他手上只有酒,沒有帳單。我突然意會到歐黛麗是怎麼過活了:酒、大餐、戲票,歐黛麗收到這些東西,然後以物易物,小心翼翼的,幾乎沒讓人發現,而我因為跟她一起來,所以也可以免費享受這些。我看著眼前矮小的雷蒙端著酒,開始有點明白這些奢侈享受是怎麼來的了。雷蒙的臂膀結實,但彌補不了身高的侷限。無論如何,他仍相當自豪地舉起銀托盤,盤上有兩杯冒著氣泡、微帶綠色的香檳。歐黛麗拿起其中一個杯子,很秀氣地啜了一口,一臉品嚐佳釀的表情。我知道,好人家的女孩不該在地下酒吧這種地方公然喝酒,但我覺得歐黛麗是在考驗我。我不能現在就退縮。   這是什麼?我拿起托盤上的第二杯酒,有些遲疑。   瓊漿玉液。歐黛麗說。我沒好氣地看她一眼,她笑了:一份艾苦酒配上兩份香檳。試試看吧,真的很不錯。   我我不喝酒。警佐要是知道了會怎麼想?我不經意說了出口。   歐黛麗又笑了。四下雖然嘈雜,但她的笑聲依然響亮。輪盤賭桌上的白球終於慢慢停了下來,桌邊響起一陣歡呼。吉勃轉向我們,心煩意亂的樣子,聽見我說不喝酒,眉頭立刻糾在一起。   你這朋友哪裡來的?他問歐黛麗,好像我是空氣一樣。   也是打字員,分局裡的。   他開始仔細打量我,問:她可靠嗎?   歐黛麗一臉不悅她可愛的臉上幾乎沒出現過這種表情。我保證,你不必擔心。   你不能隨便帶人來這裡。吉勃低聲說,帶著警告的意味,但沒什麼作用,因為他的心思又回到新的賭局上,跟著輪盤一起轉了起來。   喝口雞尾酒吧,玫瑰,讓吉勃知道你不會搗亂。歐黛麗建議。我知道這是命令,不是建議,所以喝了一口。這酒有股嗆喉的甘草味,但我強忍著沒吐出來。很好。歐黛麗稱許。不過我又感覺到,她這句話似乎不是對我說的。   好,要怎樣隨你便。吉勃不大情願地讓步。   玫瑰,這群單身賭棍太無趣了,咱們別待在這邊。歐黛麗突然說,又對吉勃眨了眨眼,環著我的腰把我帶開了。我想去認識新的人。她緊拉著我,我只能像農場裡溫馴的動物隨著她四處走。雞尾酒開始起了作用,我的臉頰底下好像燒起了炭,全身也跟著熱了起來。   一直等到我們安然走到房間另一頭,我才開口問:那是誰?我指的是吉勃。但不消解釋,歐黛麗明白我在問什麼。   他是這個地方的老闆。嗯,現在是啦。你沒必要怕他,他不喜歡人家這樣看他。其實他也沒什麼好怕的。只要認識他,就會知道他連蒼蠅都不殺的,真的。歐黛麗遲疑了一下,才把腦中的話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還有,他是我的我的嗯,應該可以說我們算是訂婚了。   我不大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我沒看過她戴戒指,也沒聽她提過自己有婚約。再說,吉勃給我的印象就是粗暴無禮,實在很難想像他會單膝下跪跟誰求婚。我望向吉勃,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眼,這人眼神陰沉,沒刮乾淨的鬍渣在下巴勾勒出黑影。這種人居然跟我身邊這個光采奪目的女孩訂了婚?光想就令我生氣。一點道理也沒有。歐黛麗沒多做解釋,只是對我眨了眨眼,隨即開始介紹她口中所謂有地位的人給我認識。其中有幾位在電影圈工作,不外是導演、製片之類的。有幾個女孩在大製作的電影裡演過路人。還有一個黃頭髮的女孩在卓別林的戲裡當過臨時演員。可能是我自己的幻想,但我覺得應該看過她,只不過不是從電影看到的,因為我不上電影院,而是在《八卦王》看過她的照片。那天來的還有藝術家、音樂家等各種人物,但人太多,實在記不得誰是做哪一行的。我只記得那天歐黛麗愈晚介紹我認識的人,我愈記不清他們是做什麼的。話說回來,隨著雷蒙來來回回上了幾次酒,整間屋子也就漸漸像船一般顛簸搖晃了起來。   我對那晚後來的記憶顯然完全不可靠了。我知道,如果沒記錯的話,我記得歐黛麗拉我去舞池。我絕對算不上會跳查理斯頓舞,但依稀記得自己在舞池上翩翩起舞。還有,我有印象雪琉抽起來是什麼味道。我也還記得,自己坐在沙發上跟一個大鼻子聊天。那傢伙顯然覺得我什麼都不懂,教起我怎麼分辨股票和基金。旁邊有個女孩喝醉了,連站也站不好,一直插嘴,但說來說去都是先生,我從來沒見過有人鼻子長成這樣!你鼻子好大呀!   我不知道歐黛麗和我最後是幾點離開的,但我知道我們上車回家的路上,我開始腸翻胃攪。   不可以。再去。那種地方了。我含糊不清地說:不行。淑女。不可以去。   好了,好了。歐黛麗拍了拍我的手,一邊發出噓,要我靜下來。   警佐會不高興的。我繼續喃喃地說:要跟警佐懺悔。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突然歐黛麗兩手像老虎鉗一樣緊抓著我的肩膀猛搖,讓我清醒了一些。我努力張開眼,看見歐黛麗嚴厲地盯著我。   玫瑰,你聽好,她壓低聲音冷冷地說:這件事警佐不會知道。我眼皮一鬆又閉上了眼。這肯定讓歐黛麗不大高興,因為她又更用力把我搖醒。我知道這股力量改變了兩人的關係,也把那晚的歡樂氣氛抹煞了。歐黛麗怒氣沖沖,而且不是在開玩笑。我有點嚇壞了,往她臉上瞅了一眼,突然意會到,眼前的歐黛麗像個陌生人。她要我搞清楚狀況,我也馬上發現,她要我好好看著她眼睛,表示我聽懂了。可是我醉得一塌糊塗,只能努力讓眼珠停止打轉,好好看著她。這可不容易,因為兩隻眼睛一直在眼窩裡不停左右、左右、左右地轉著。   或許我這副模樣讓歐黛麗消了怒火,因為她突然揚聲笑起,嘆了一口氣,鬆開抓著我的手,反問自己:唉呀,我在幹嘛?接著又咯咯笑了起來:我有什麼好擔心的?她聲音又變得友善了,帶點媽媽或姊姊的味道。她輕輕捏了捏我的手說:你絕對不會說出去的。更何況你才剛搬來,不會想馬上又去找地方住吧?她暗藏在話裡的威脅我隱約聽出來了。我想桃蒂絕對不會張手歡迎你回去的,對吧?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兩人都很清楚。我看著歐黛麗,想到自己竟落入如此無助的境地,有些驚愕。不過那時我胃裡一股衝勁已蓄勢待發,我只能頭一伸,往車窗外嘔吐,把那晚的香檳和苦艾酒全還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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